受到了吾鄭重的囑託,奶媽一臉莊嚴的點了點頭,接著便自行囊中取出文欽夫人慣穿的衣物,遞交給吾。
手裡捧著飄散些許薰香的細柔衣物嘆了口氣,走向素面屏風後,一面聽著外頭奶媽描述文欽夫人的外貌、性格和習慣,一面心情複雜的開始換裝。
要說沒有反感是不可能的,但並不完全是因為對於自己必須妝扮成女性一事感到排斥;過去也曾有幸目睹過春華夫人、元姬夫人在戰場上的英勇表現,且待兩位回到府裡,想必又是另一個由女性主導的戰場。不只是兩位夫人,吾一直對女性的堅韌感到相當敬佩,然而,身為人母,對於親生骨肉所懷有的那種無止境的親密情感,吾實在沒有自信能如實重現。
不安的想法細細的纏繞著奶媽口中所述的女子,隨著細緻輕柔的衣物一一覆上吾陽剛的身軀。束緊了黑緞腰巾,縛上繡花香囊,抖開了月白長羽紗往肩上一攏,遮飾了寬硬的肩臂和平坦的胸膛,拂了拂裙襬後走出屏風,讓奶媽做最後的妝綴。
雖然奶媽自謙從未替夫人上過妝,只是在一旁觀望過,然透過她那雙因長期照育孩童而強硬又溫柔的手,仍巧妙的刮去了吾眉眼間那股嚴厲肅然之氣,且柔和了線條強硬的唇顎,淡淡的緋紅胭脂配上精心修飾的眼角,竟生出些微嬌豔的媚氣。望著鏡中陌生的人影大感驚歎,「沒想到,吾也頗適合扮成女子的嗎?!」
奶媽聞言微笑,那是因為大人您心中已經有位慈母,因而能在臉面上如實呈現她的樣貌,不過,還得請您暫時忍著別皺起眉頭呢。說著,在吾頭上固定了假髻,並輔以樸實可愛的靛青簪花。
反覆的仔細檢視著鏡中樣貌和身上衣著,心中念著倆孩子的名字,「吾是文欽的夫人……」不,雖然對文欽的夫人相當抱歉,但這身分對吾來說就如同吃壞肚子般痛苦難受!輕輕的甩了甩相較於平常顯然過度裝飾的腦袋重作默想,「……吾是文鴦、文虎的娘親!」
雖然做足了準備,心底還是有股難以名狀的畏懼;不安而四處漂蕩的目光掃到了剛剛除下的衣裝,斂目沈思片刻,決定拆下裝飾於肩巾背後的淡藍流蘇扣安在假髻旁,並插了幾支玉璃珠花相傍。見到平時伴吾於背的流蘇扣化為纓絡裊娜的綴於髮側,心裡安定了許多,就如同身邊多了位長年信賴的戰友。
「出陣吧!」直到此刻才真正覺出眼下這個揉合了母親之慈暉與鎮東大將軍之決心的新身分,伴隨著奶媽靜默而熱切的祝禱,輕緩的推門而出。
深深的吸了幾口氣,靜靜的靠近床鋪,上頭的兩個孩子蜷縮著小小的身子,兩張小臉面對面的靠著,就像平常的吾一般皺著眉頭、垂著嘴角,這樣的神情在吾的臉上叫威儀,可出現在孩子的臉上只讓人覺得憐惜。
猶豫了片刻,終於鼓足底氣張口輕喚,「……鴦兒?虎兒?吾、咳咳……我來了。」稍微大些的文鴦首先微微張開雙眼,那副難受的模樣與其說是因為聽到自己的名字而做出的反應,不如說是被吾的假咳給吵醒的。
文鴦迷迷糊糊的揉了揉眼睛,回了回神,似乎認出了眼前人,「娘?娘您回來了!」文鴦綻開肉乎乎的團頰驚喜的叫喚著,並張開短小的雙臂使勁抱緊了吾。不知是篤信在此昏暗的景況下自己不可能被認出,還是感於懷中這份強烈的孺慕之情,總之,吾也不顧這副缺乏柔軟脂肪的軀體是多麼硬實,張臂與之相擁。
「文虎文虎,你快起來!娘回來了!」文鴦開心興奮之餘,伸手搖了搖仍然沈眠的文虎,然而文虎只是搭了個弱糊糊的喏,便又沈沈睡去。「別搖了,弟弟累了,讓他睡吧。」放柔音調,並輕輕的拉住了文鴦的手,又撫了撫文虎的頭,「今天走了這麼遠路,你也累了吧?」
「娘……」文鴦嗚咽著,「您究竟去哪了,我還以為您不要我了。」聽到文鴦如此令人心碎的發問,腦中對於文欽夫人的各種認識、腹中編排的各種生死釋義全都隨之溶解,只能握緊文鴦的小手,不斷的在其耳畔輕道:「娘沒有不要你,我不就在這嗎?我會一直在你身邊陪著你的……」滿溢著淚水的視線,模糊了垂於臉側的淡藍流蘇,一絲絲的融入文鴦滴不斷的淚珠裡,將暗夜中相擁的的兩人緊密的結成溫暖的團塊,一如分娩前夕的安詳。
清晨的鳥雀噪鳴中,吾和文欽完成了最後的交接。文欽托了托覆著綢巾的官印,「挺沈的啊。喔?諸葛誕你很捨不得這裡嗎?眼圈有點紅腫啊……嗯,甚麼聲音?」隨著文欽的目光望向窗外,看來似乎是有隊車馬駛進了刺史府邸。
來到前廳,見到一名身著輕羅衣衫,髮綴青靛簪花,眉眼間略帶英氣的婦人跨檻而入。雖未見過面,但對於這樣的樣貌姿容卻爛熟於心──這不是文欽的夫人嗎?!驚疑之餘,也嚇出了一背的冷汗。眼前這位女子雙眼狹長、蛾眉淡掃,身形豐腴,不須仔細端詳便可發現,昨晚精心裝扮的吾與之根本天差地遠。
見到夫人入門,一旁的文欽不悅啐了口,「哼,結果還不是跟來了。」夫人聞言氣勢洶湧的急步踱來,指著文欽的鼻子反詰,「你還敢說!要是沒了我,你能做什麼事?」對於眼前的情狀大感困惑,耐不住一肚子疑問,對仍在高聲爭辯的文欽夫婦二人胡亂做個揖,前往找奶媽問個究竟。
原來,文欽夫婦二人都是性情剛烈急躁之人,平時就常因細故鬥嘴,而文欽就職揚州刺史這次鬧的最烈,才過完年沒多久,夫人便甩甩衣袖,帶著大兒子回娘家去也,文欽也不管,領著其餘家眷直往揚州而來。而他嘴上說的「她早走了!」也不過是句氣話。聽過解釋再後細細一想,其實那奶媽也只是關心則亂,並非有意欺瞞,一切就只是誤會,最單純的那種。
然而,經過昨晚的親情體驗,吾最擔心的還是那兩個小孩子,尤其是文鴦。在如此不平靜的家中成長,是否無法扶助幼小的心識,甚至深埋暗傷於其中,伴隨其長大並衍生為無法治癒的痂痕?憶起文鴦昨晚那副哀戚的模樣,似乎也印證了娘親離去所形成的強烈影響。
滿懷思緒的步入前廳,卻看見聞聲而來的文鴦和文虎興高采烈的抱著夫人蹦蹦跳跳,歡呼著昨晚確實非夢,而文欽夫婦也停止了爭鬧,臉上流露出屬於真正父母的慈愛。
眼前的天倫景致固然溫馨,卻也有點嘲諷吾做事糊塗的意思,再者,就是因為那樣真切的情感確實的存在,使得尷尬的情境也隨之頑強的鏤刻了下來。摸了摸後腦勺,不著聲響的取了行囊,單馬輕裘離開了刺史府邸,並試圖將那晚的一切遺忘於背後,飄散於風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