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桌上頭,晶瑩剔透的玻璃瓶、裡頭液體於燭光之下、藍光妖艷。
「如此,我還該喊你一聲…父親?」
軟塌上,慕染軒半臥在成堆繡枕中,雖僅著碧色簡衣、那紋那質料可也不失華貴之氣。
碧眸冷然,望向前方風塵僕僕的男人。
男人搖頭失笑,早已沒了當年那傲氣凜然,倒是多了份蒼老。
「不,真要喊也是喊聲叔叔。」
慕染軒伸手勾起小桌上的杯,指尖一頓,沒答腔,拿了杯便飲下湊近鼻就嗅著香氣的酒,洋酒。
再酌酒,男人緩緩開口,道出的一言一句一詞,使人全身發冷、說是冷進骨子裡。
他說,
娘親是他的師妹,當年是訂了親、也成了婚,不久產下一子喚作染云,師妹是師父唯一的女兒,孩子便跟了師妹姓慕。
可沒幾年,師妹帶上染云連夜逃出師門,自此消失無蹤,整個師門勞師動眾,也沒尋回師妹的下落。
兩年時間,他拜別了師門,遊歷天下、開始行了商,有了名聲,於西邊一處小島買下一宅,誰知買了宅隔日一名女子帶著個孩子找上門,沒說話、就只是站在門外,定神一瞧、不正是費了兩年時間處處尋著的師妹和自己兒子麼?
自然,讓師妹進了屋,夜以繼日照料兩人,看似受盡苦累,師妹患隱疾、沒想到竟徇著血脈繼於孩子,心疾。
兩人身子骨於兩年奔波之下,可說是悽慘無比,幸虧師妹武功不弱、沒傷了他處。
同居屋簷之下,又是夫妻,該發生的事總會發生,一年時間、師妹又產下一子喚名染軒,師妹原本殘弱的身子也漸漸衰弱、成日幾乎只能待在床塌上頭。
一日,他氣急攻心,進了師妹的房、見人就甩下一巴掌壓根就忘了這女子經不起打了。
只因,幾日前出生那孩子,眸子是瑩亮的碧綠,碧綠色的瞳,師妹的眸子雖然是美的勾人,可非碧綠色、他更是不會有。
可師妹卻扯起一道淺笑,說:「師兄,這巴掌是該挨的,是我對不起你,那人、我用了兩年時間愛他,卻被忘了彼此早就有了家室…我是傻了呢。」
「可我求你、我走了,好好待著染軒,他是無辜。」
面對摯愛的女子,他心軟,允諾,離去前也囑了師妹好好養著身子,別盡說些不吉利。
想是老天作弄,沒三年,師妹逝世,就葬在宅子後的小山。
至此,慕染軒笑了,笑個慘淡,「你在為自己辯解麼?你偏愛染云這事?就因為他像著娘親,而我…」
卻是娘親偷人留下最慘忍的證據。
沒說出,是想幼時男人對他的種種,他知道對方懂。
男人愣了,直搖頭,嘆笑,昔日厲瞳只餘淡淡哀愁。
「染云…跟師妹同個樣,心思沉的讓旁人摸不透徹,可他恨我入骨,為了你也為了師妹、他才屈於那宅子,說他像師妹,我偏愛…我不否認。」
「對染軒你,我是虧欠了。」
將手裡杯子擱下,慕染軒單手支頰,無謂的笑道,「虧欠?那整整十六年,你如何還?」
空出一手撓玩空杯,淡然語氣好似說著閒話家常而非何等要緊事。
「任何,只要你開口。」
輕輕一句,蕩在閣裡,久久不散。
指一頓,抬眼、碧眸閃爍,重新望著男人。
這個人,自己曾喚著父親、逼著自己認玉要比慕染云好、口裡總說著染云,讓幼時的他認為染云繼了母親,讓男人順理成章的移情。
讓自己十六歲前那命都繞著慕染云轉。
這樣的人,竟說要用他所有一切來補償。
學起染云,勾了個皮笑肉不笑。
「不需要,我只問三件事,就實答、我不計那十六年。」
語調淡,說的也輕,又是個無謂樣。
直直盯著男人,他一怔,雖猶豫、還是點了頭。
從一旁矮櫃抽屜拿了在商行裡收著的信箋,攤開,擺在小桌上。
「第一,這是元宵時有人指名給我的,告訴我,這是真否出自染云?」
男人低頭端詳許久,再抬頭、看著慕染軒,他蹙眉,嘆口氣,總算答了,「是。」
看出慕染軒狐疑,他又道,「染云雖墜了崖,卻沒死了,是師妹授他武藝,自然活著。」
捏在手裡薄薄紙張,在聽了這話後那紙張眼看就要被揉壞,直至男人搭上他握成拳的手,那紙張才免於受難。
下秒便掙了男人的手,重新收妥信箋。
「第二,靜兒、慕凝靜是你放在後院邊的?他是誰?」
想起那水盈盈青綠眸子,還有那慕姓,他真放不下心。
男人全身彷彿被人定了身,瞬間僵了,良久、露出一絲苦笑,「第三是什麼呢,如果料的無誤,一同回應是省時。」
這下,輪著慕染軒有些躁了,碧眸冷冷瞄過男人一眼,伸手,輕輕執起玻璃瓶子,裡頭藍色液體依然詭異妖異。
一笑,「第三,在酒裡下藥的,可是慕染云?他何居心?」
夜半時分,就算鬧街也悄然無聲。
店閣內頓時靜了,當中空氣間只有燃著的檀香繚繞、微微白煙飄著繞著,早已是慕染軒聞慣了的香氣,是染云當年的房裡擺著的檀香、味道一絲不差。
碧綠色眸子看那玻璃瓶子的眼神盡是嘲諷。
「那非藥,是毒。」
男人的聲音顫著,還是說了、他佩服起男人果真守著如實一說。
「染云說,酒、你定會喝下,時日到了,你自然會見他。」
「不見他,頂多一死。」他冷哼,無謂。
「靜兒,是染云的孩子,染軒,你放不下。」
「……」
短短一句,講穿了慕染軒一直不願面對的傷處。
他是放不下,可他更恨!花上幾年、費了多少心力,忘記染云、用染云閣祭奠染云、然後…釋懷,他死去的事實。
這下,他卻像個無事人,順理成章的就要再回到這裡。
這是想笑他傻麼?
慕染軒抓起玻璃瓶,往後院一砸,清脆碎裂聲響擾了棲於後院幾隻小貓,發出幾聲凌厲叫聲。
他沒閑暇理會,捂著胸口、左胸口好似有把火在燒,心臟那處更是疼的像被人揪緊。
倒回軟塌,重重喘氣,本不愛外出白皙膚色現下更是蒼白如紙,但那碧眸沒減半分光采,男人看著出神。
「…你走吧。」
咬著牙關,慕染軒終究下了逐客令。
沒理會男人走了與否,擅自拉了軟被、捲子身子,就縮在軟塌上頭。
胸口疼,縮在被裡就當能緩緩這般疼痛。
好個慕染云…如此歹毒的作法真服了你感真的使了呐…
閉眼,不知過了幾刻鐘、亦或是幾個時辰。迷糊朦朧之間、他聽見腳步聲漸遠,最後是店閣門被關上的碰撞。
他想,這樣也好。
他們早就互不相欠,也談不上什麼償還。
罷了,好歹也曾喊過父親,有他、才有如今的染云閣、慕染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