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夢嗎？
早晨清醒，栙紅胤還以為昨夜惡夢，但是掐在掌心上的血痕還新，遙念不在，配劍不在，推開一縫門，那人還坐在亭子下，整夜露宿。便是把門重新闔上，就盤坐在兔子圈外，嫩草一根根的拔，餵著復始一輪又一輪的。

復始貪嘴卻膩了，一根根嫩草就被牠踏在腳下。
栙紅胤但笑很淺，幾乎看不出弧度的，接著拿起新鮮的苞谷芯給牠替換，接著動手把兔圈裡面好好整過，復始倒是不滿意有人動了牠的疆土，前腿蹬蹬蹬的推著栙紅胤的腕，只差沒咬上來。

後頭門響，栙紅胤不自覺抱起復始就緊在懷中，復始也不知為何反了性子，往自個兒外襟寬開的位置，蹭著就窩入衣裳裡頭。栙紅胤盤坐著沒有動作，直到後方的人開口。

桌上湯藥還在，已經涼透，但整室隱隱灶香，想是紅胤自己另煮一帖服用了，他走到人身後就蹲下身子，伸手要若往常一樣幫人盤髮，卻被挪開手，「還沒用早膳吧？」

栙紅胤幾乎在遙念說話的同時回過頭，清澄靜映，煞是無語，接著起身拿著青帶隨意束髮，懷前的兔仔翻動換了方向窩著，自個兒從來不是大喜大怒之人，居然連如何爭執也不懂，「我欲出宮，你肯定會跟著吧。」

「義父來犯時，我還能替你擋擋。」那是肯定的，事情剛曝光，不知道都尉府那裡會有怎樣的行動，若紅胤堅持出宮，自己就需要跟緊人，「你若不喜歡，我就跟在暗處。」

「不如，你告訴我，我該如何待你。」
心是疲累，昨宿復今晨，栙紅胤仍然想不出該如何是好。也許自個兒很想逃離這，逃離有遙念在的地方，卻心知肚明，煌國恐怕無論栙紅胤是死是活，也要困緊自個兒的，「這城，如今，有你沒你，我是走不出去了。」

「我只想問你。」
就在遙念還蹙著眉，栙紅胤手捧住懷中衣下的復始起身，青裳飄飄，神色鎮定，卻嗓沉。春梅還受雪染的沁涼，話問下，遙念的心也該同春梅上的殘霜，垂水滴滴，「我娘親，我娘親可是你所害的？」

遙念進宮兩年，近年關佳人與栙皇小執，服毒自盡。
同年間，栙紅胤被迫離宮投進國寺，幾個月後，身為小侍的遙念才在自個兒重新被抓回後相見，以前沒想過，如今提起來，時運不饒人的巧，「後來，當真徹查是郝娘子那裡出的毒藥，可是遙念，我娘親素來多受針對，定是不會輕易下飲的。」

再思及，遙念十四歲，進宮方才兩年，連顧國舅是個如何的人，彤城該生得哪樣，可能都只是聽說。那晚卻信誓旦旦的要去尋國舅來幫助自個兒，這麼一來一往竟有十年了，怕是彤城哪塊牆缺了遙念都會一清二楚，熟識如此，方能毫無差池的安排掏空軍力。
皇宮那頭也是一般，十年，遙念進出無度，傳信遣物。

「你這是，刻意安排我受囚的？」
那年，娘親慘逝，自個兒只顧著哭，是遙念一席話讓八歲的栙紅胤驚醒，直覺肯定有人暗技弒親，方才日夜擾殿，最終落得被拘國寺。說著說著，栙紅胤都不知曉自個兒用哪種目光望著遙念了，那肯定，不再清澄。

遙念沒殺佳人，只是攔下郝娘子的僕人，截走那碗毒藥，親手送給了佳人罷，於是佳人飲了，毒發同時對著他說。
－－我謹將紅胤託付於你，栙是興是衰無妨，
－－人心可畏，但願這個孩兒，能平安。
佳人睿智的刻意遺囑，讓遙念一口氣背負那條命在身上，燙手非常，再放不下。

顧國舅，原先遙念還不知該如何取信，幸虧那日紅胤便將金鎖給了自己，睹物思妹，思著唯一外姪，戰場上的英雄也快撐不住威嚴，直對著遙念說。
－－孩子！你佑我姪，從今往後，還望你來去兩城捎信，
－－彤城令牌也與你一面，見令如見本將軍，定無人難你。

「把復始放下，我就不跟著你。」退上一千步也不會讓紅胤如舊那般懷著笑意看向自己，遙念坐於凳，伸手指著人懷裡那突物，紅胤與這傢伙是有感情的，他不會捨得放下這只兔子。

「你不敢答嗎？」
栙紅胤緊住懷裡的小東西，溫熱染手，那雙清澄何時竟開始顯得淡赤。曝屍不葬，可憐佳人被痛失所愛的栙皇下令曝屍不葬，如今怕是連一節手骨也找不全，諷刺至極的，痛失所愛，所以做了讓所愛屍骨無存的糊塗事。
「我不可能相信你…」

「已經不可能。」
於是不願交出復始，栙紅胤只是緊懷淡退一步，卻沒有話語來得堅定，思緒顯得猶豫不決。是跟是監都好，遙念尚不知曉國舅之事，但顧國舅大莫是還等著自個兒的消息，該如何是好。

終究是，幾年來得寵慣，紅胤當真認為自己不會下手，或是早已做好覺悟？遙念深深疲憊，搖搖手作罷，捏著自己眉心，閉目，「入夜你得回到這裡，唯一要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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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國舅說，候他回到栙城，皇宮已成焦土，民間盛傳那火燒了十天十夜，直至老天驟降大甘霖才停歇，是連一花一草也找不到。再沒有人看見城官或是掌事的人，連那日殿上與栙紅胤道別的那幾位臣子。

無墓無碑，何謂栙國皇族？只是落得與塵土共存，無人弔祭，無人燒錢，如今受風吹往何處，不可考矣。顧洛揚眼眶泛紅，卻見栙紅胤神色黯淡平靜，話語一時歇下。
「老夫不該同你說這些。」

終究是親者，顧洛揚積了四五年的悲懷才傾出，但壓在後輩身上確實不應該，他推回栙紅胤放上桌的錦旗，「你出與不出，這都該是你的…也是，你父皇唯一能留給你的。」

「這東西，從紅胤八歲那年起，已是無緣。」
塵世坎坷，當年誰還傲然以王儲自稱，倪視天下，而今誰又拒於千里之外，當之燙手；栙紅胤，注定收不了這只兵旗，「如今戰火停息，萬事生機重現，已不是，已不是再兵戎之時。」

來得太晚，繁世已現，來得太早，亂象未生。
名不順言不正，只是徒增殺生，栙紅胤婦仁了，概天下蒼生，誰又會願意為了那終究看不見的結果，將戰火重拾。手指始終埋在袖內未動，只是雲淡風輕的，「舅舅還是…擇日離開京城吧，能多遠有多遠。」

「容老夫再行打算。」
見栙紅胤要走，他也不攔。知曉栙紅胤依然憂心故人會遭發覺，便是來匆匆去也匆匆的，顧國舅只交待幾人無痕跟著一段路走，栙紅胤不忘帶上庭園草皮上奔了幾圈的兔仔，一襲輕披與紗笠，還是頭也不回的離開棧樓。

竹陳園仍然熱鬧。
栙紅胤在一隅，今日換聽著搬張凳子過來就作門生意的說書人天花亂墜。先說蓬萊奇緣，再者仙門激巔，接著話回人間三分溫酒、固若金湯的睿智、太公釣魚，似真似假，直到懷裡的兔仔耐不住，探出顆頭才拉自個兒回神。

溫溫淡淡的撫著兔仔，不免又被咬上一口，但復始終於收斂氣力，就是咬疼人，也不再會那麼輕易出了血口，栙紅胤縮指，兔仔就有想要跳出懷的衝動，幸好及時把牠抓牢了，否則竹陳園來去多人，免不了要一傷。
「你啊…這般調皮。」

待離開時，暮已垂霞，天色瑞黃一片，暈開橘紅，有牧羊人吹笛趕著回莊村的那種情景，說到底，連這種尋常易見的情境，栙紅胤卻也沒真正見過幾次。

『我與你，誰蹉跎誰的光陰。』
還記著有次遙念回寺時，正是這種天色，那個人提著彤城有名鋪子的燒鴨，說自個兒在國寺裡被素柴了，該當補補。栙紅胤起了淡笑，卻心沉著，遙念的人生該有多少投入自個兒的生命中，栙紅胤不會不知曉。

『那時，我日日盼著你早些回來。』
才能解困寺的苦悶和乾閑。可遙念有時去久了，栙紅胤無從得知歸期。現在兜回，即使不用找問國舅也能確信，那些時日肯定也不是只埋在彤城，『你花多少心思在連環計內，那麼我就該當傷得多深。』

自問一番，耐到夜幕掀起，盞盞民燈紅亮，栙紅胤才甘心抱著顯得餓壞的兔仔慢慢踱步回宮。夜露仍涼，撲面而來緩緩凝住默淡面容，東宮那處偏遠居所，木門開了又闔。

溫煙裊裊在小爐那壺水，茶杯裡的卻涼透著。柴燒薪火脆響，夜涼也添絲淡暖，宣染不遠，燭黃地影倆支影，倆相無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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