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兩日總聞外頭夜咳聲，今夜更甚。
栙紅胤對著隱映月光的宣紙窗格，好似會有涼風吹入的錯覺，庭上的樹枝春葉娑動，風勁不細，遙念偶爾咳起來有點傷肺般。眸半歛，已入思緒有半時辰之久，栙紅胤還是拿了厚氅出去，給窩在涼椅上作眠的人披著。

「外頭冷，饒是你也會受寒。」
動手搖著有點沉昏半睡的人，栙紅胤幾不可聞的淡嘆。很少時刻見遙念染病，總是習武來的硬朗身子，以往再不好也能有個遮風避雨處，眼見人眶下都生黑，確實是自個兒折騰著對方了，「要不，進屋子裡休息吧。」

多日已過，初聞的那種震撼，以及被利用和背叛的沉痛感，似乎都慢慢給磨去銳角了。栙紅胤心裡暗諷自個兒，但實在無法將遙念多年以來的真心照顧和搭救抹滅，只是天人交戰，始終無法解出一字諒。

伸手抓住人來搖的指，沒有問出一句是否原諒，遙念只是明白又一次委屈紅胤的包容了，他淡笑，不知道這種相容是好是壞，卻不想放過。

「我進去，你睡哪？」不是試探紅胤的心意，只是他也不願交換處境讓紅胤受寒，遙念拳捂又咳，好幾年沒染上風寒了，這一染反而嚴重。

「自然是也待在屋內。」
遙念握過來的手不冷，反而甚熱。栙紅胤同樣起了淡笑，伸臂就將椅子上的遙念攙起身子，讓人靠著自個兒站立，把厚氅拉整才扶著遙念進屋。

「湯藥已經溫了，先喝再睡吧。」
這般異樣，倆人很少如此交換照料的立場，僅僅幾回遙念帶傷回來了，才輪得到栙紅胤照顧人。那碗放溫的湯藥擱到遙念手頭，不難猜出已熬上半時辰之久，屋內溫溫藥香，整室暖和，「快喝吧。」

接過碗飲盡，覺得人手指微涼，看來是真的染寒高燒了，遙念被按在床上歇息，紅胤替他掖著被子，好像兩人還是曾經，什麼也沒被發覺過般。

可能是燒昏了頭，他才會這麼作。

「紅胤，幫我再取件東西來，就在小櫃最下方抽屜，裡頭有個暗袋，裡面、裡面一只黃巾包裹。」手指著擱放衣服的櫃子，紅胤似乎也對裡面有個暗袋感到訝異。

黃巾作以金絲相織，像皇室裡的物品，裡面是裹著東西的，拿起來還脆脆響，好幾樣東西包在一起，那黃巾裹在紅胤手上變動形狀，他讓人坐來床邊，接著舉手就著紅胤捧物的動作，揭開那裹緊的黃巾。

裡頭，一個個不漏，各個刻字雕金，共有二十七只金鎖。
故栙國十六位皇子，十二位公主，只缺的那個在遙念左腕上，刻著「胤」字的，看著紅胤顫著指尖讓那一只只環掉落在軟被上，最後撿起那個刻有「甄」字的，栙瑜甄，遠嫁北方的皇妹。

「這是什麼……」
分明眼見，卻寧死也不願深思的，栙紅胤雙目濁大，看著滿床金鎖，那些栙國皇族身分象徵的金光刺著眼，妖異閃爍。搓摩在指上的，是充滿不捨與掛心的字，一遍一遍狠磨，要把那字鑲入指腹般，「這什麼…這什麼－－」

「……那場火，是你下的手。」
自個兒的聲音比想像中清晰，無惡顫，無悲愴，只殘絕望。連呼吸都變得好難，體內扎入無數寒劍，似乎再多用點勁就會衝膛而出，讓栙紅胤身軀燦成血花。
「甄兒…你沒讓她回到北方…你沒有－－」

那時候遙念還跟自個兒一起祈願，祈願著栙瑜甄夫婦可以平安喜樂的。事實上已經提走甄兒的命，是嗎，「你好狠的心…甄兒，已經與亂世無關，你連她都不放過…李遙念，李遙念－－」

「人，都是我手刃的。」用最快最俐落的方式，絕不過分凌遲，除了幾個總是到國寺找紅胤麻煩的，遙念讓他們多嚐些痛苦，最後一把火燒盡栙國繁華，斷去紅胤歸路。
但人本有情，於是他最後能作的，就是將之象徵合葬。

「要我說幾遍都是，瑜甄她必須死。」

總是漾滿笑容的臉蛋，一次次在國寺內替他們倆人帶來歡愉和溫暖，栙瑜甄對他倆都好，都當親長兄敬之愛之，遙念幾乎就把她當成舍妹。

可是栙紅胤和栙瑜甄，只能活下一人。
那麼該喪命的，絕對是瑜甄。
「只有這樣，你才能活下來，紅胤，我只要你活下來，很難嗎？」幾乎嘶啞，遙念嘲笑著自己居然比紅胤更顯悲愴，是為什麼？

是因為，與君千里終須一別嗎。

連日折磨彼此，不如快刀斬亂麻。
遙念只怕紅胤好不容易包容自己身世之後，又讓得知這種血海深仇，愛恨情仇交織錯綜，彼此精神都要承受不住了。終究是，紙包不住火的。
不如粉碎徹底再行重建，才能浴火重生。

烏瑩一點一滴沾在手上的金鎖上。
氣湧毒盛，全身的經脈血液都在沸騰躁滾，栙紅胤用掌腹抹去唇角不斷敞流的黑血，定定望著遙念那雙潭深黑眸，裡頭莫名蘊悲，似訴盡老天不公，「所以、你屠宮後再到國寺給我報消息，所以、你堅持不讓大臣們帶著我殺出重圍…所以、你勸我俯首稱臣……」

「收納栙土、縛當質子，所有的一切都在鋪陳今日煌朝輝煌，你同樣想過，若我得知，我該當如何…如何…報這血海深仇！」栙紅胤抽手從袖內取出短刃，霎時反肘劃向遙念，卻被輕易避去，半撲在床回首再凝，「於是你…只同我粗淺相授，我連尋你報仇都做不到。」

「李遙念，你太傷人了。」
凝赤的眼眶恨不得滾出熱燙，卻只是乾澀無比。栙紅胤牙關緊閉，幾乎要咬出一口牙血來，扔掉遙念贈予自個兒防身的那柄短刃，格外諷刺的，刀刃寒光都像會螫傷雙目，散在床上的金鎖都如千斤擔壓碎心頭肉，仇，恨，「你，不再是我兄弟。」

手明眼快的，他拉緊急欲離身的紅胤壓制在床板，一手就扣上人頸逼迫正視，口吻卻搪滿無奈和悲楚，「除了這，已經沒有你的歸處了，你哪都不能去。」

「紅胤。」動手用袖擦去人嘴角黑血，彷彿無辨紅胤那雙仇深似海的雙眼睨著自己，遙念逕自收起滿床的金鎖，痛到深處的苦笑，「哪天，等御醫他們真治好你了，我就向皇上請旨，找天帶著你把這些落葬東土好嗎？」

「還是去你說過的，江都呢？只要…你把顧國舅的消息告訴我…」沉聲，遙念滿著複雜望人，唯有紅胤再無後援，再無能耐了，上述的情節才有可能，遙念知道，知道那些人還蠢蠢欲動，就像當初的尉遲賦。

「國舅呢，他在哪。」

「接著你要問我，暗庫在哪，是嗎？」
栙紅胤也終懂，姓李的本為一家，所求的又會有何不同，僅是手段層出，明裡暗裡的磨，直到榨出他們所欲得知。扣住遙念鎖頸的手指，再多就聽聞不下般的，「你，怎會變成如此可憎的人？」

「我又豈會告訴你。」
指尖抽顫，語末恨嘆，是自個兒久久未察，栙紅胤凝神閉目，遙念那雙潭深的眸，已不願再多看一眼，裡面沉有太多複雜和自個兒不想知曉的，作兄弟的，作仇家的，還有其他，靜謐內室了無以往家的溫暖，只有禁錮與漫天而來的幽暗，殘著血恨。

「你恨我嗎？你恨我，是不是。」反手抓住紅胤扣來的指，遙念拉著人起身，一手拿了配劍，一手把紅胤拽在臂彎裡扯著走，大深夜，牽來馬庫拴著的駒，拿出令牌與人出宮。

他抓著紅胤駕馬，遙遙的趕到南城門，城門夜深已禁，遙念與人上了城樓，手攬住腰扣著就以輕功下城，對著滿是戒慎和困惑的紅胤扔出劍，「要走就殺了我，打贏我把我殺了，你就可以自由離開。」

「你當我不敢嗎。」
彎身拾起沉在地的劍，抽鋒出鞘，栙紅胤凝著莫名的人，自個兒是越來越不能理解遙念了。只是這般，又何嘗戰得贏，揮劍刺去，遙念以袖掌作擋，旋腕就反著砍去，那人躍起身，靴端發勁踢撥劍身，一時劍光與掌拳相擊相抗，栙紅胤只覺乏笑。

攻勢逐漸轉戾，比起逃脫，更多的是對於遙念把自個兒把玩在股中的那份怨恨，栙紅胤的骨子太傲，承不起遙念所謂的好意，方才出城的那面令牌，刻著征東二字。
「你拿這些血債去換你今日的名與利嗎？」

「名與利，我又豈會上眼。」刺來的配劍在兩掌中嗡隆作響，遙念作出氣旋鎮住人手上的劍，氣一推就把紅胤震退，不過風寒上身，還燒著的不堪實在煩心，「紅胤，天亮你就走不了了。」

催促著人快，遙念卻認真應付著，不給紅胤有機會勝出，身子痠疼，終究在有劍刺來之時，高燒神眩，紅胤持著的劍就擦入他左臂，霎時皮血綻開。

眼見紅胤一瞬愣神，卻沒趁此時機再下一劍取命，遙念劈去人手腕讓配劍鬆去甩遠，伸手將要邁足取劍的紅胤攬在懷中，雙臂緊箝，迫著人與自己面視，低頭就要摘取，紅胤卻更快的側首掙著脫懷。

「你，還關心著我，紅胤－－你恨得不夠深啊。」

「你這是什麼意思。」
霎時，太多紛雜的東西湧入腦中，栙紅胤扶額退後。無論是遙念閃神那時承受的傷口，自個兒的動搖，或是更後頭，遙念那異常的舉動，都無法理解。倏地想逃，栙紅胤頭也不回的轉身就奔，下意識不多探究遙念他為何。

「你不知道，你真不知道嗎？」幾步快的抓住紅胤手臂，還不及反抗就將人扛上肩，如同下來那般，使運輕功上城樓。遙念終究只是心結，卻沒繼續追根究柢，扔人上馬後，拉住韁繩返宮，這麼來去也幾乎要天亮。

「紅胤，現今……」話語沒畢，那方急箭逼心而來，遙念伸手接住了第一發，而後的幾個羽箭只能提起配劍擊開，銳利掃向高樓，有處窗開的閣，手上執的那發反手射回原處，站在窗邊的身影動搖閃避。

「是國舅他們，終究耐不住了啊…紅胤。」伸手壓下身前人，抽解紅胤頭上束髮的青帶拿下來反翦綁住人雙腕，低頭策馬急奔，「倘若他們再自己送上門，可別怪我了。」

「不行，遙念，不要傷害舅舅！」
始終是動搖起來，心亂如麻，遙念那沉聲震盪在耳中，不知名地恐懼上揚，栙紅胤想起那日樓氏錢莊，血濺塵土的腥味和盡受肅殺的哭喊驚惶，有些乾嘔。馳風唰著臉龐，不自覺祈願著快些抵達宮門，那是以往從來未有的念頭。

只要進了宮門，國舅等人也沒這般容易闖入了。
栙紅胤只求顧洛揚以保命為重，切莫窮追不捨。天色透出一絲朧白，就要卯時初了，屆時街上人潮開始密絡，國舅他們也好脫身。手腕沒掙扎也擦著疼，栙紅胤卻仔細的觀望街道邊，暗屋與孤巷內，千萬別有動靜。

遙念自知顧國舅他們不可能沉得住氣，眼神才斜睨過去，那處沒點燈的屋子裡又射出數把羽箭，遙念抽出劍來根根斬斷，拉住韁繩讓駒提揚前蹄止步，不管身前的紅胤哀求，神色冷凝的踱著馬步，「出來。」

出來的卻仍然是箭，這次的上頭綁著油布被點燃著，遙念攬起紅胤旋身下馬，幾步騰躍閃過那幾支火箭，他潭深瞇起，握劍的拳緊了，「他們還在妄想你會回去當那個王。」

凝著幽幽暗房，幾乎屏息的。
裡頭久久無所動靜，栙紅胤才無聲淡迂，何時開始，遙念竟比李都尉更讓自個兒提心吊膽。歛眸見著人手上緊著的劍沒意思放下，攬在腰邊的手臂其實還燙熱著，栙紅胤盡可能平穩著嗓音，「走吧。」

拉住動身勸走的紅胤，遙念定定看著，接著屋內走出一人，年約四十又五，弓已綁回背上，持著紅纓長槍，銀光槍頭朝著自己，「果真是齊副將。」

當年顧國舅得力助手之一，擅弓與長兵刃，那個人先開口了，「遙念，放開胤殿下。」這聲叫喚讓他的目光趨冷，淡淡望著齊副將，手上的劍倒是先攻了起來，挑打著長槍與柄，激烈的對打卻也沒把手上的人落下。

「紅胤他不會回去的，你們死心吧。」劍峰抽回刷掉紅纓槍上的矛毛，幾絲紅落，遙念摧動內功將劍推射向人，同時間反掌拍開槍頭，催命的掌力夾帶陣陣風勢再推銳劍直上，齊副將一直強行扭身避開要害，卻也讓劍穿肩直入。

在遙念抽出劍時，看著後退數步單膝挨下的齊副將，冷劍舉起就要落下，「死吧。」

「遙念，不要－－」
急著以肩掙開人，栙紅胤背著被縛的雙手攔遮在齊副將身前，那冷劍就落在自個兒肩頭上，卻絲毫不避的，咬牙閉目。栙紅胤已經無法揣測遙念是否會動搖，但實在不願再見有人為己而亡，「放他走吧！」

「……回去告訴國舅，七日之內遠離京城，否則我定會搜出你們，屆時…你們又要讓紅胤替你求嗎。」拉回紅胤，遙念舉起劍柄直接往下插落在齊副將大腿上，痛得人冷嘶出聲，攀住紅胤驚慌伸出的指揣在掌裡，收劍，頭也不回的攬著人重新上馬，這次確實直奔回宮了。

拉著紅胤回到居屋時，已步伐不穩，他將人推上床板後才解開綁紅人雙腕的青帶，「我聽你的放過他了…你也，聽我的別離開這。」伸掌撫過紅胤只殘有複雜紛亂的臉龐，燒是止不住的，沉沉挨著床邊就眠。

栙紅胤凝著半臥床邊的人，手指不自主的動作著，那柄短刃還在床鋪上，緩緩被納入自個兒掌中，銀刃照著快燒盡的燭紅光影，閃爍跳躍著似催促，只要…此時即可從恨海糾纏中解脫。

唰地一聲，風過手快，卻只是薄被灑出覆蓋住遙念高熱的身軀，栙紅胤頭也不回的搧門而出，就在庭院裡一拳拳打上粗壯的樹幹，拳越緊握，擊得越兇，不禁無聲低喊著，陣陣落葉無情，被風掃起凋零。

「為什麼……」
握著粗破滲血的指背揉入掌心，沙啞束縛原地，栙紅胤像身陷黑淵，一步前進不了，退後只能墜崖，越來越小的侷限方圓，幾乎無立足之地，歛眸淡笑，無數苦楚襲湧，「禪緣師傅，這也是我的惡果嗎。」

庭中踱步，最後駐足在亭下，石桌上幾顆青梅圓滾，又到這個時分了，梅已收成，戶戶釀製，栙紅胤凝著梅果許久，揣入掌中，心頭緩緩下著深意，無語沉思到天明。

夜春涼冷，天明添炎悶，屋內草香濃濃，兩爐滾著清血與治寒的帖，終煉於碗，還擱在桌上，與幾青梅相映，似遠似近，春已入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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