寺裡淡香繚繞,原先低沉地篤篤聲響終于木棒斷去的銳聲,栙紅胤彎身下撿,還來不及辨察,遙念急急步伐進來--「出事了。」
弗出紅檻,那漫天哭喊廝殺的聲響排山倒海灌來,嗆得栙紅胤震退兩步直靠遙念膛前,久年困寺染上脫塵的雙眼,逐漸回溫,甚至存在不曾多有的錯愕。
「紅胤,我們自由了,栙國……已滅亡。」
遙念領著栙紅胤視線往東方那頭望,宮殿所在的地方烏煙紅焰,可見是戰況最為激烈的地方。知曉,卻沒想見煌國吞嚥大地的速度極快,更沒想過栙國就這樣遭人生吞活剝。
「是啊,該……可怎麼,一口氣提不上來。」
寺外煌國竄動的旗幟刺眼,沾著紅腥血漬和戰火痕跡,一戰戰累積下來的強硬和殘戾,所到之處屠宮已非例外--思及此,栙紅胤倏地深收口氣,頭也不回奔離幾乎人去樓空的國寺。
寒風凍,冷冽吹,鏽味在瀰漫,繁榮街景如今死寂一片,死傷的、躲藏的、哭喊的……無以計數的居民在煌軍戰火威壓下臣服--栙紅胤以為自己已然遺忘,奈何這長長城道即使面目已非,卻一直還是他嚮往的回家路。
入宮門,爬殿梯,再無生還的人影,滿地屍首染紅凍寒的大地,當官的,做奴的,好命的,噩運的,已經沒有差別,落得同樣下場的可憐人。
跨過金檻,輝煌大殿裡,最後死守的城衛分堆兩側,不難看出煌皇走過的殺戮之道;深處階梯上,一個個皇子無論文武長幼,橫屍慘烈。遠遠皇位上掛著昔日意氣風發的栙皇,死狀之慘不在話下,睜著不瞑目的眼,充滿恐懼和驚慌。那頓時撕裂劇痛,讓栙紅胤跪倒在地,啞聲嘶喊--「父皇……」
當年待自己冷漠無情,卻怎地都是為父,血濃於水,無法切斷。栙紅胤的世界一瞬暈開層層墨黑,抹拭不掉的深淵正侵蝕著內骨,一吋吋磨入禪定多年的悍心。未等栙紅胤反控成果,未等家歡和樂那時,已成永隔。
暗處有幾人出擾,是被留下殘命的文官們。栙紅胤於他們猶如一盞明燈,那絕境中殘存一絲希望讓本不見樂待他的官人泣擁而上。
「殿下!殿下怎可涉險!?」
「快離開這!等等煌軍找來--我栙國便會斷了血脈!」
「幾位將軍大人已帶著精銳出城避去,再逢時機……」
「只要青山還在……」
「來不及了。」
遙念入金檻一步,背後燒宮的紅光刺眼難視,一時以為敵兵已至,官人伏地跪擋在栙紅胤身前,誓死護守。遙念步步逼近,與栙紅胤相視,聲音緩而沉,咬牙而道,「紅胤,煌軍聞尚殘有一皇子於寺,已屠入。但因尋不見你蹤影,現困城鎖民,只要沒見你,一時辰屠一條街,你出抑不出?」
「九皇子,您萬萬不可!」
「幾位將軍已經整軍待發,只要咱們熬下去--」
「那百姓怎麼熬得過去!?你說那些將軍,那些將軍連城都不守了!你們還盼著他們回頭嗎!?」遙念和幾個空有夢想的官人相嚷,一聲蓋過一聲。在栙紅胤耳裡聽聞逐漸變成嗡嗡鳴音,雜音擾耳不散,無法思緒,無法從震撼中回神,倏地--他直起身。
身子被地上跪的官人扯動,栙紅胤卻定身不倒,兩袖一揮,直把眾人甩於兩側,凜凜逼視遙念的雙眼,銳利鋒芒,藏不住那畢生受壓的傲氣,再道一次仍是,口吻堅定不容質疑,「我去。」
「你們都出去,讓我與父皇他們話別。」
遙念遲疑,最後仍是為他請出官人,栙紅胤緊拳顫聲,國事未平,家仇無報,人生堪堪白走一回。
紅簷燒瓦下,大殿駭人地沉啞嘶吼,迴盪在曾幾何時金華富貴的宮殿,栙紅胤抱緊父親屍首狠狠啞喊,卻滴不出淚,仰天卻是狂又過狂地猖笑,直到喉乾至嗆咳不出聲--
「父皇,紅胤走了。」
以首抵額,栙紅胤用掌蓋下栙皇不瞑目的雙眼,低聲話別。推開金殿大門再出檻,清澄雙眼凝天,彷彿方才那些過於激烈的情緒從未有過,溫聲請託幾名文官,「你們替我好生安葬他們,紅胤銘感五內,來生再報。」
「殿下別去--煌軍會折磨你的。」
「殿下,生不如死比咱們一起面亡可怕!」
「我心已決。」
痠疲閉眸再開,栙紅胤邁步走下殿階。猶記幼年離宮那日也是如此,只是這次將再無回來之日,青燈,古佛,禪經,只要再多,再多回想那些平靜之物,是不是內心那波瀾兇恨都可以壓下?栙紅胤未作聲,遙念於後不語,肅清的街景人煙不再,僅有戰後殘果。
「……紅胤,活下去,一定要活下去。活著,才能安護那些無辜百姓。」遙念不斷低喃,就怕聽不進栙紅胤的耳,要知道,只有活下去才能夠成威脅,也只有佔有威脅,才能夠活下去。
只是沒幾步路,煌軍支隊攔路,刀械以對直要索命--
「且慢,上面交待要捉活的。」
「是,都尉大人!」
中央被喚為都尉的武官,滿是勝戰的意氣風發。眼神卻極為輕藐橫豎掃看二人,最後停在栙紅胤靜默到不可思議的雙眼,那如湖淵,即便投石平靜得也快,直覺不舒服,都尉操兵圍,逼二人擁走,「你可好了,今日伏首稱臣,還留你一條狗命,好過你那堆屍成山的狗兄弟。」
「……」栙紅胤沒應,只是袖下的拳越是緊,面色無改。
昔日栙國最大的練兵台,層層煌軍環圍,中間平民百姓哭嚎低泣,刀槍無眼架著,隨時都會害人性命。再往中望,一人傲然而立,畢身威嚴天成,壓迫力不在話下,他轉身凌銳冷視,足以令人繃身屏息。
被兵擁簇於前,栙紅胤沒上練台,沉視台上那身威嚴之人。歛下眸,幾不可聞的自嘲淡笑後,平臂寬袖,手交疊於胸前,雙腳一前一後分別落地,彎腰以額靠於掌地手背--
台下譁然,栙紅胤沒能見到練武台上那人神情,只是痛已入麻,緊收掌心刺出血花已不及那國仇家恨的痛,好幾次沉沉吸氣才緩得住壓抑的憎,只聞冷然一聲「撤」,重兵半數步離,忽地--濕度染上,汙水驟淋,頓感倍增,栙紅胤原姿不改卻閉眸笑了。
「你這貪生怕死之輩!」
「丟人!我寧死也不要這樣沒骨氣!」
「遺忘國仇家恨的叛徒--」
謾罵聲沒歇,戰荒過,集市毀,隨手可得的物品都扔得過來,或食或物,栙紅胤閉眸沉沉地笑,笑得發顫,越是緊揪眉首越是沉靜。遙念伸手從後包覆著人一同受難,直到最後要壓檞兩人的士兵驅趕人群,粗暴拉起推走。
栙紅胤才走兩步,一童脫了母親的懷,毫不受攔的直撞來,用手上破殘饅頭扔上臉,「娘說你不要臉!賣國求榮!這種人--死好!」
「……」栙紅胤低眸微笑,用唯一乾淨的袖襯擦拭孩童髒污的臉,腰上白溫清玉玉珮放至孩童手頭,「你要好好活著,乖巧長大。二十年、二十年後來看我的不得好果,來笑我死狀慘澹,可好?」
士兵不給多語,以槍桿相推,把遙念和栙紅胤趕著走。
後方孩童有無收下玉珮,紅焰宮殿是否停火,一干百姓如何生活,他無法得知--只有凍寒刺骨的天要栙紅胤記得,永遠記得這日,栙國已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