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高個子嗎?雖然長相討女性喜歡,但骨子裡卻完全不行啊,這種半調子貴族的血,對魔族真能產生效果嗎?」
「別反而縮短壽命就好了⋯⋯哈哈哈,不提他,子爵跟侯爵夫人打過照面了嗎?居然有人直接把鴿子蛋大的裸鑽直接戴在頭上⋯⋯」
「不管怎樣,侯爵夫人就是侯爵夫人啊,喊水會結凍的。說沒準下次宴會,所有女性都把寶石頂在頭上⋯⋯」
矮樹叢中,漢內克望著兩人比手畫腳地走遠,笑著伸展發麻的雙腿,低頭看向遍地石榴落花,也許是剛落不久,花瓣的顏色還很鮮豔,像黃昏時映著暮色蕩漾的河水顏色,那是他從城郊小工作室窗邊探出頭便能看見的景色,橘紅色波光總是讓他安心得昏昏欲睡。
漢內克本來跟著一隻花色奇異的藍眼貓鑽進樹叢,發現地上風景後就遲遲不願離去,想更加靠近又怕踏碎花朵,只得小心翼翼找空處蹲下。
其實待著也好,這種場合若非出於承諾他也絕無可能涉足。他和父親約法三章,凡與家中有密切關係的人舉辦的宴會、規模夠大的宴會他都得露面,其餘時間就隨他自由運用。然而漢內克在社交圈的風評向來不好,也從不在宴席中替家族爭取利益,除了綁住自己,讓他不至於忘記身分外,漢內克實在想不出父親多年來如此堅持的原因。
方才離開的兩人口中提到他,算是為他留下了一點出席紀錄,他大可就此功成身退,但侯爵夫人的新花招倒是很對他的胃。大顆的裸鑽是嗎?說不定能帶給他什麼靈感也未可知。
漢內克踏出樹叢,沒注意肩上還有幾朵帶著水氣的花,就這樣往人群中走去。
煩躁……
拉蒙娜依舊一身醒目的紅卻站在會場邊緣處,今日要不是邀請函直接送到她手中,她恐怕會藉故推拖。出身於軍人家庭,她實在不適應野布善於應付這種場面。看著風景優美的庭院中身著華服的貴族門往來於餐桌間,她轉開視線,想著還寧願看看有沒有有趣的魔法使或哪裡有其他魔族。
目光卻不經瞥見人群中一名高大男子,印象中似乎不曾見過。想想也是,社交場合她總是能避就避,有多少貴族未曾打過照面她也數不清了。
漢內克在人群中左顧右盼,險險和端著托盤的侍者撞個滿懷,侍者身段靈巧的墊了幾步,高腳杯中液體左右晃盪,卻是半滴也沒濺出。
侍者短暫的低下頭,與漢內克對上眼時,臉上親切的職業性笑容滿溢。
他沒等漢內克回答,邊說邊將高腳杯塞入漢內克手裡,確認杯子沒有翻覆之虞後,便把托盤夾在腋下,旋即轉身消失在場中。
杯中的液體是澄澈的鵝黃色,頂層的泡沫細密且其富生命力,側耳細聽,還能聽見微小的嗶啵聲。若是種子抽芽的聲音夠大,大概就是這樣的音色吧。
香檳這類可愛的飲料,只有在身心放鬆的狀態下飲用才能嚐出箇中滋味,然而現在的場合於他而言恰巧相反,需要更烈的飲品,方能對症下藥。
面前的人潮聚集的比方才更多,看來追上侍者,歸還酒杯不過是給自己添;就近把酒倒掉,他也辦不到。為今之計,只好找個桌子之類平坦的地方把杯子擱下了。
漢內克打量四周,沒找著合適的位置,目光卻從絳紅色的針織掛飾延伸到不遠處的女子身上。
「需要飲料嗎?」幾乎與思慮同步,未經修飾的話語脫口而出。
"......?"望著人群的拉蒙娜聽著場內悠揚的樂音出了神,遲些才對突來的問話有所反應。轉頭一看,原來是剛才注意到的青年,手中仍冒出微量汽泡的高腳杯朝她微傾。
既然都來到這裡,不做些什麼也太浪費時間了。她接過杯子,
接著隨手就把玻璃杯往桌上一放,杯腳與桌面敲擊出清脆聲響,顯然她並不在意是否會毀損脆弱的杯子。不管從對話語氣還是動作,或許和在場多數的貴族女性氣質相差甚遠。但她一點也沒有要改變態度的意思,即使對方有可能是爵位更高的貴族。
"卡恩斯家長女拉蒙娜,為了表示謝意我就先報上名字了。"
「漢內克,漢內克-拉斯馮提爾。」他的姓氏發音很輕,溫軟如醇酒滑過舌尖,接續在稍重的名字之後卻像押錯尾韻的詩節,留下尷尬的空白難以接續。
有人說他人如其名,但漢內克卻因每次自我介紹時都像唱一曲不成調的歌而感到有趣。
「妳才是幫了我大忙。」他伸手把在桌緣搖晃的酒杯向內推,笑著補充,全然沒發現此般發言在社交場合有多麼危險。
「舉手之勞罷了。」拉蒙娜聳聳肩表示自己並不放在心上,隨後卻又想起什麼似地,露出一抹令人猜不透的微笑:「你好像也對這場合適應不良呢,拉斯馮提爾先生。」
漢內克知道自己臉上的表情肯定很困惑,但他無暇控制。過去出席社交場合的回憶在眼前走馬燈似的轉,最後緩緩和身邊景物重疊。他眨眨眼以眼睫抹去殘像,開始思考何謂「適應」。
因應某些情境所做出的改變或調整。應該是類似這樣的意思吧?但他向來只有自己那一套。從小父母師長念茲在茲的應對要則,在漢內克心中像未發芽就腐爛的種子,在翻土時消失得一乾二淨。這樣的他始終無法理解,明明同樣是說話,為何自己招來的白眼特別多。
社交場合和學院裡那些不得不出席的課差不了多少,點完名之後,腦中只剩下對下課鈴的期待,從沒想過要努力贏得好成績。
「不……我……妳看起來滿自在的啊?」漢內克揚起嘴角,想分享剛才的發現,卻不知該從何說起,轉瞬間思緒已轉向拉蒙娜──有這樣自信笑容的人,怎麼會適應不良呢?
「哈哈,你真的那麼認為嗎?」聽見這番話拉蒙娜毫不掩飾地笑出聲來,但不同於其他貴族小姐的矯揉造作,在這種場合反而令人覺得格格不入:「再仔細些觀察一下吧?」
拉蒙娜‧卡恩斯,身為沒有繼承權而且被驅出本家的養女固然會遭受輕蔑,不過同時卻也是手段與作風果敢明快的人物。周圍時不時投來的視線中並不存在著善意,而是一種嫌惡與警戒,甚至某種程度上帶著猜忌或懼意的目光。然而她彷彿毫不在意那些黏稠的視線,隨手又自走過的事從端盤上取酒一乾而盡。
「說起來從以前就很不喜歡這種場合……」若不是當家無法前來,她絕對不會想踏進這裡一步:「但不想、也沒必要逼自己適應,這可不是喪氣話。這裡還有像我和拉斯馮提爾先生這樣的人,才讓我覺得我不是踩進了森林的泥潭裡,比起陷下去,這樣有趣的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