帳外大雨滂沱,帳內幽暗日光遮攔。
栙紅胤緩緩來回踱步,顯得心神不寧。直到顧國舅掀起營帳來到身旁,才轉頭相望,「舅舅。」
一聲淡嘆幾不可聞的叫喚,離
出城那時已有六日之久,沿途犯起兩軍數百人戰火,雖不及殃民,卻仍讓作為將士的遭受死傷,已非栙紅胤所願。
顧洛揚從一開始就隱瞞屯兵城北騎龍山,栙紅胤原以為與國舅和幾名舊臣心腹遠行逃亡,未想見會是如此場面,幾路與煌軍殘殺,眼下已來到鋒禾關,越關後兩日可達渡口。
「胤兒還怪老夫嗎?為大業者,心軟不振,危矣。」
軍袍在身,顧洛揚仍然威風凜凜,好似當年掌兵守城那時,風采萬分,彎身坐上寬椅,凝望神情躊躇的栙紅胤,「舅舅知道你只想著要回到東土,但這些人都是跟隨你來的,你必須背負。」
「如若紅胤作主,那便遣散他們返鄉生活吧。」
興許世人潮笑自個兒軟弱,但栙紅胤深明這般以卵擊石並無何所獲,也許真能讓返東之途亂花掩目變得順利,但誰又何德何能輕賤他人性命,「舅舅,那一條條人命,拿來換我們回到東土,太不值得。」
即便回到舊地,也僅剩下緬懷。
栙紅胤從來未有復國妄想,那是一條佈滿血腥的不歸路,盡頭可見,終究無果。只是人總殘著淺微的心願,栙紅胤便是想回到舊地再望過一回,今後無論生死也了無遺憾。
「若你在,肯定笑我不懂說話。」
嘴角微微扯起,栙紅胤神情不好看。又是故人,即是舊事,十六載,太過習慣有人在身旁,或愁或笑,總歸寬心,可今不如昔了,唯有一片沉默寂靜吞噬,愁更添愁,笑已無蹤。
帳內開始濃起藥草香,栙紅胤才想起小爐還滾著湯藥,挨近爐火將湯藥倒入已經盛著第一回煎煮出來的,混著再分成兩碗,一碗擱置,一碗緩緩飲用。
離京已遠,無從更改藥方,自個兒就這般索性繼續抓著飲用,或好或糟,栙紅胤也非是懂得診斷之人,興許如此,才讓那股渴望歸鄉的心持續縱容,迢迢長路,卻溺在不同心念的生人裡。
「只有你還是沒變。」
走近簡陋的床榻,栙紅胤肘趴於緣邊將頭靠上,湊看正蹭在粗被上頭的復始。復始貪著把床褥推擠成自個兒喜歡的形狀,接著窩在其中梳毛洗面,仍然是那不食煙火的頑劣模樣。「復始會不會水土不服?這可走了好長一段路。」
栙紅胤不知曉復始的來處,但總是在京城生活好一段時日,怕是也慣了風情人景,如今遠北,未知是路途緊張或是心思燥憂,自個兒倒是變得有些無胃口,栙紅胤拿了外摘的嫩草遞予,復始依然吃得貪嘴。
「你可能不知曉……」
反過身來,背靠著床榻,席地而坐。栙紅胤緩緩輕語,像說給復始聽,卻又顯得飄遠,不知曉會流向何方,指尖不時粗磨膝頭上的布料,惴惴不安,「八歲以後,我都不知道外面天地生得如何了…而今雖步入塵,那種背上灼燒的感覺仍然未減。」
腳下濕土,撲面微風,寬廣無盡的天地,雖囚籠不再,栙紅胤卻仍然不是自由之身。原先奢想多年,會陪在自個兒身邊看天海一色的人,如今卻是逐著栙紅胤的獵者。
李將軍,李遙念,用雙手腥殺東土換取來的名與利。
外頭晨光黯淡,被暴雨烏雲襲蓋。
待兩刻鐘過,顧國舅進來尋人,「胤兒,要拔營啟程了。」後方幾名士兵來拆帳子,只是仍然暴雨,栙紅胤將復始放回竹籠,蓋上兩層上蠟的皮革防水。
「是不是他追來了。」
這輕淺一句,顧洛揚明顯震身,栙紅胤也無須等候人答覆,只是沉靜埋首收物。說起隨身之物,其實也只有藥罐子和復始,離京匆忙,自個兒的東西都完整在東宮裡,炊煮藥料的工具也是在路途小鎮跟農家打買而來。
「大人,物品棄去一些,咱行軍才快。」
「你命幾個頂精的,把東西送去附近村鎮給老百姓們湊合著用吧,食物也是。」
「是,結束就直接往渡陵口和大人會合。」
聽著一旁顧國舅和他人交囑事情,栙紅胤才摸上馬繩,背後一股灼燒的視線,像城樓上,像樓家錢莊那晚,如此熟悉,熟悉得自個兒不禁提心吊膽,急急轉頭望去,左右盼顧仔細,卻仍然無果。
「是你嗎……」
不經意出聲,顧洛揚可有聞到,便上前搭肩,栙紅胤但笑不語,緊緊蓑衣披風,上馬一路馳騰數十里。
雨打濕頰,落水紛紛,那股灼燒一直刺疼著背,栙紅胤很清楚卻心有餘悸。莫不是遙念就要追上隊伍的錯覺,還是…不敢多想,只能朝著渡陵口。
隔日清晨就會上江。
這晚細雨中,栙紅胤撐起紙傘,拿了那只軍錦扔入火篝內,解散剩餘數百人的兵力。名為栙國兵的聚士終告段落,爾後國舅對著自個兒說的那些,栙紅胤沒有回應,只是沉靜不語承納。
剩下顧洛揚與其親信幾名還在。
親信幾名帶著家僕,以及從城鎮回歸的那數十名精兵,仍是落下十二個帳子過夜。
「舅舅先歇著吧,明早還需渡江。」
最末,栙紅胤軟嘆,將傷神不已的長輩送回營帳,自個兒卻在帳外馬棚佇立,一直未靜下的心,焦躁得很。外頭雨勢又大了,閉目凝想青燈、古書、禪理,依然未能撫平。
都過半個時辰,遠遠帳子掀起,來一人影。栙紅胤半歛眸淡笑,卻依然溫溫平靜話語,好似深明,「你來了。」
來者沒有接話,僅是站著,卻沒進馬棚,外雨滂沱黑暗,打在那身連帽披風上,沙沙作響,滴答得暈開一圈又一圈的漣漪,還等著栙紅胤繼續落話,兩者沉寂許久,好似又要一刻鐘過。
「渡陵口,就在十里外,花不了多少時刻就到。」
栙紅胤口吻平淡,說如家常閒談,對方仍然未應,只是上前又更靠近自個兒一步。栙紅胤撫上幾日來乘騎的那匹馬兒,「可你不會就這麼放過我。」
分明就在眼前,跨過去即為天海一線之遠,那身真自由會返回,從今往後,栙紅胤才真正活在天地之間,恣意而為,為自個兒而活。
「是北鎮那日,還是昨晨拔營。何時你雜了進來,默不作聲,只待著這時。」而時機,栙紅胤依然給人了,天地寬廣,對方卻不會尋不著自個兒,「他們已年邁,不該沾染塵事。」
「跟我走。」大雨陣陣,魚要歸江之前,大網已牢。
「紅胤,現在就跟我走。」遙念上前,伸手要握上人兒手臂卻被不著痕跡避開。
「諾我會放過他們。」
栙紅胤沒聽見人應諾,絕不輕易妥協。這麼想取自個兒的性命,就讓換些條件吧,如果是這些人的命,那也太值,「遙念…求你了。」
諷刺的是,栙紅胤還記得,上回。
上回觀音寺,自個兒也是這般不得不求的,遙念似無聲應了,卻仍然取走栙瑜甄夫婦的性命,李遙念,事實上是栙紅胤求不得的人嗎?
「…不可能。」要紅胤活,那些人必須死。
這是皇上給自己的底限,決計不能讓那些人還殘存著,必須保證紅胤已無害,而作為餌釣出這些逆賊也已成功才行。
「我只要你活,其他人我無法。」遙念苦澀笑著,他從來就不是能隨心所欲的人,而也不是軟弱心慈的傢伙,他自己明白的很,這天下,他要的就僅有這麼多,哪怕要奪走多少還換這麼一些些僅有。
看著人兒睜大雙眸,遙念卻沒再讓人有思考下一步的機會,箭步一前,疾快伸手將紅胤擊暈後,拉住嘶啼的馬兒解韁躍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