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前,娘親喜歡親手綁串甜粽慶端午。」
栙紅胤坐在榻緣,只對著那隻不知紛擾的兔仔話語,復始在哪處都過得好,並未水土不服,興許是因為野來的,生命格外強韌,「沾著花生粉或糖末,膩口卻吃得香甜。」
那串粽子很快就會分食完。
栙國皇宮內,同樣佳人內鬥,但娘親人好,總是姊妹並稱的多過於針鋒相對。一串粽子扎實,二十來顆每位一個分都不夠,但娘親總會為自個兒留下一個飽滿的。
那樣善良美好的佳人,落得曝屍不葬。
後來是遙念每年給自個兒包的粽子。
煮些甜飯,親自手作,撬開栙紅胤前一年釀好的梅甕,取顆初梅裹入,就這麼一顆粽子,兩個人分著吃,才懂得珍重和難得。十多載了,始終如一。
而今年呢。
遙念會記得裹粽嗎?如若是,自個兒可還會與人同分食那顆粽子,答案栙紅胤再明白不過。那個人,已非手足之情,已不再知己相稱,無知之時尚還可以,但若此時此刻,深明仇恨,又如何相容。
天芮走進來,看著平淡凝視自己的人,只是嗤笑,「還以為會更狼狽,沒想到仍然被作為寶,無論到哪都好過嗎?」
她確實不喜歡這個人,各種方面來說,紅胤對天芮一點意義都不存在。
紅胤是認得這個人的,
那日向晚,人兒在倒下前匆匆見過一眼,卻牢記在心頭上,只因遙念的話語令人生疑,怪不得…原來自是一卦的。
同是那身緊裹玲瓏標緻身軀的衣裳,雪膚黑髮的麗人,栙紅胤並無忘記,那日違和立於東宮偏屋小房內的佳人,非宮女,原來是遙念故人。
然而,為何對自個兒抱存針對,多少不解,卻無需過問。
天芮直快,幾語把關係劃清楚,免得對方做了冤死鬼,這不,卻伊人波瀾不動,「你可真沒把人上心頭。」
可遙念這般珍重,原來只是石投大海,天芮尖酸刻薄的笑,至少此刻,「對了…你可知道顧洛揚現今--」
「天芮!」推門聲伴隨喚叫,第二個擾門的人是李莫恩,李莫恩皺眉,看著前來挑釁和使詭的女子,和臉上終於起伏的紅胤,「天芮妳下去。」
「下人可是說了你過兩日才會到的。」
女子自詡為遙念未過門的妻。
幾句話下,栙紅胤知曉女子雖說著妒氣話,卻是清清淡淡的,不似真投深情的人,是為何?直到女子提起了顧國舅,栙紅胤心頭一亂,才要追問,便見李家人又現。
兩人言語舉止,竟生出矛盾,讓人且疑且惑。
那種淺淺圈繞的違和氣氛,栙紅胤還來不及細辨,也無從理解,只是尋不到落話點,女子貌似就要離開了--
「舅舅他如何?」不住站直身子,喚住要邁出門檻的女子。
「別問她。」
「怎麼你怕我說嗎?」
本無意再談,但李莫恩的舉止似乎惹惱女子,她清酸薄嗤,就要回頭,卻被李莫恩一把推出去,隔上門。
「她不會真誠待你,你又何必聽她說言?」
知道紅胤不解自己為何在此,李莫恩只是乾嗓幾聲,幽幽淡笑,「消息很快,家裡人都知道你受擒了,父親…父親可真是過兩日就到了。」
「是嗎。」
嗓聲平穩,栙紅胤卻不自覺收緊袖下的拳。李都尉,李都尉可真不同於遙念了,屆時,遙念是該聽從父命,還是坳執,自個兒心中有底,卻莫名心思遠走。
「既是如此,大人又何須走這一遭。」
「太史,我該說過,我是李府內,唯一不傷你亡你的人。」李莫恩給自己提張凳子坐,眼底可見多少誠意。「確實,我是不會無功而返,你只要道出暗庫在哪,我就放你遠走他鄉,再不受人囚困。」
只是對方眼底滿著不信,「確實,姓李的,都不是好東西。」
「那隻兔挺可人的,上回
竹陳園你提著的吧?」李莫恩從懷裡拿出油紙,紙裡裹著一把還殘著地露的青草,好像早知道這隻兔子會在這裡,將滿滿青草交到人手頭,「難不成,我還會毒這隻兔了?」
「不…我並非這個意思。」
收下青草,栙紅胤那時神頓,是為不解李莫恩的作為,但的確如人所言,傷害復始於他並無益處。只揚淡笑接過好意,栙紅胤將兔仔放上圓桌,擱著青草讓之食用,「這豈會是,一個暗庫位置可解的局。」
復始嗅聞草香,貌似食指大動,吃得粗魯,好像自個兒真餓壞牠幾頓般。兔仔將前腿壓上草根,伸撐頸子硬是要嚼端處的嫩尖,辛苦萬分的。
那人見著兔,突然不經意的笑,李莫恩沒多添話,直到對方想起自己的存在了,轉過頭來對上視線,才僅是溫儒,「明兒個我可以再帶一些過來,或是說…陪太史談談也好過一個人獨處。」
紅胤心底上是生疑的,李莫恩又豈會不知道。若是如此容易解開心防,那遙念也無需這般護懷十載,或是,更多人就可以達成所願,「無論最後如何,我祈願你得個善終。」
至少,非是落在父親手頭,那還可保得尊嚴離開。
淡笑不語,栙紅胤半歛著眸,只是這麼一坐,李莫恩也待上兩個時辰有。即便話題不斷跳動,卻一直圍繞在自個兒的思緒上頭,李莫恩,不是個簡單的人物。
剛柔並濟,又想有何為。
卻不知曉如坐針氈的滋味,栙紅胤神情不改,且倦。也許真如李莫恩所言,無論如何,暗庫存否,似乎都不甚重要了,捫心自問,栙紅胤卻不清楚自個兒要的是什麼。
「大人,若你且知我舅舅如何,還望大人明示。」
「李遙念應了你什麼嗎?」李莫恩笑得輕淺,只是回一句人兒無法接上的話語,「那麼,你真需關切的,是眼前自己的安排,而非他人性命吧。」
「明早我再來,你且早歇。」
草草落下此句,莫不更像是逃避所問,但李莫恩沒回頭,又是那個落鎖聲。
接著午後,是天芮進來到這房。
外頭還是暴雨,天芮沒關上門。
望去麗人身後,門板間的外景,落雨暴躁。
偶有雷聲轟轟,即是午後,卻猶如向晚,天地昏暗一色,遠景模糊不明,近景澆濕愁容。提顎望上女子,天芮面色更慘於昨晚,為何悽楚,栙紅胤並不解。
她未打傘,延廊濕雨潑濺,緊身的衣裳黏纏滴水,暈開一地水景。纏髮濕垂,沾在蒼白臉龐上,女子本就雪膚,如今添上寒色,終知憐香惜玉,對得便是如此佳人。
「會著涼的。」
「是李家人要將我許給遙念的。」天芮心裡依依的是另有其人。紅胤聽下這句,突然心中有些惡冷,卻沒攔阻天芮繼續,「原本我也想,順家歸命。你知道這隻兔是我從顧家營帶回的嗎?是遙念--那也便罷,可莫恩他,他見來對你也挺上心的。」
攔阻人要對自己說的,天芮目光赤紅近狂,「他卻連看都不看我一眼。」天芮是屬意李莫恩的,而今,再容不下其他出現在李莫恩眼裡,無論什麼。
天芮無預警的推開紅胤,張手抓起那對豎起的兔耳,舉掌將要阻攔的紅胤胸口打上一擊,在震退同時,拎著掙扎的兔子往外頭雨天走--
屋內那人要攔,卻被守在門口的禁軍壓制,天芮側回面容,微笑望著羈押在地紅胤,打開外頭那只水缸木蓋,手中的白物咚的就投入其中,激起水花。
女子覆上蓋子,邊拍刷雙手,邊走往門處,停在人震撼的面容前,「關他進去,等等將軍看到他出來了,你們可要落難。」
漫天而來的黑霧。
栙紅胤動手伸阻那逐漸被闔上的門,卻被禁衛狠狠推入,門外之景被落鎖聲隔開。豪豪大雨,顫看雙手,方才那溫度還在自個兒手上的,還那樣生動跳躍,栙紅胤急忙趴上門板使勁敲槌,「復始…復始、復始--開門!開門啊!」
「遙念、遙念、遙念--」
救救牠,救救牠,救救……,拜託救牠…只消閉緊眼,那強韌的生命,就在水花中,在掙扎,在撐著,將栙紅胤的心都剝零粉碎,「拜託…誰都好……救救復始,救…」
門外悄然無聲,無法得償的願,栙紅胤崩潰地用雙手抱拳擊打冰冷隔距的門,卻沒有撼動任何人,好似又回到,回到在國寺內昏暗無光的日子,無論如何掙扎,依然在人掌握之中,無論喜悲,都只能是他人給予。
「紅胤,紅胤--」解開門,遙念拉起伏在地上的人兒,那種閃神與痛楚,他已多年不見,即便是尉遲賦死去那日,也未見紅胤如此,「發生什麼事了?」
那雙顫抖的手攀上自己還沒能說出口,遙念皺眉,但後頭腳步來得更快。
「遙念,起來。」沉沉的是李都尉聲響,義父與李莫恩比天芮說得都還更快到來,遙念下意識將人護在自己身旁,在義父身後的天芮臉色陰沉,到底發生了什麼,遙念瞇起潭黑。
天芮將手上提的木匣子放上桌,刺眼鮮紅往匣子下縫鑽出,遙念頓時分明,伸手欲攔,天芮卻更快打開那側罩子。
「見見遙念送予李大人的功績吧。」
遙念感覺到懷裡的人寒顫,接著--
「接著就輪到你正法了,栙紅胤。」
李都尉冷冷而道,遙念抓著懷邊人很緊,紅胤卻很輕易可以扳開自己的手指般。
整室空氣凝結,猶如初夏濃雪。
栙紅胤腳下空浮,退都無感,直到抵上榻緣,眼前模糊一片,自個兒沒說,卻心裡總是又信了遙念一次,對於遙念所言的,只要顧國舅不親近京城,那便…
怵目驚心的烏瑩腥紅如霧,噴濺上木匣子與桌,滴滴沾染在顧洛揚首級上,歉意如淚,凝在望著長者猙獰杏大不瞑的目光前,盤旋難墜。栙紅胤身如散骨布偶,沉地爛成癱,意識潰碎。
幽幽遠景,栙土皇宮小苑,梅樹正值花期。
顧洛揚將稚幼的姪子架上肩,讓小手踮採枝上盛開的白梅,簪在娘親雅緻盤起的髮邊,佳人如畫,和樂融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