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生不曉得自己究竟待在這個空間裡有多久的時間了,室內的昏暗很快的就引起睡意。
聽見細微聲響,他抬起沉重的眼簾聲音來源望去,一雙銅鈴大眼猛然與他對上。
混濁的眼珠子看不出本來顏色,皮膚猶如風乾橘子皮似的乾燥,從張開的厚唇中一條暗粉色垂下,只差一隻手臂的距離就會碰到他。
沉默的與它對視,長生並沒有開口驅趕,反倒是天井嘗受到驚嚇似的震了下,隨即啪噠啪噠的快速離去。
「……」是原本就居住在這裡的怪異吧,應該是碰巧遇上的。
在天井嘗從不知何時打開的和門離開後那扇門無聲關上,長生的目光移回燭火上,周遭再次陷入沉默。
雖然等待是無所謂,但是一直沒有其它動靜的話,感覺很快就會睡著了。
身周圍繞著一片寂靜,束縛的感覺逐漸攀上手腳,沉澱得窒息。
似乎真的太安靜了,呼吸聲和周圍的空氣格格不入,是溫熱的吐息也融不進周遭的突兀感,沙啞地摩挲著肌膚。
心跳聲。
是一個人的心跳,在澎湃的寂靜中擺盪船槳,陷入柔軟的鏡子,卻激不起一丁點水花。
寬闊的海面映照著他的影子,黑髮黑眼的,如墨色滴答落入洋面,毫無波瀾,殘留在透明上。
沙漏中無聲流逝的細沙從指縫間穿過,他卻幾乎感覺不出來,在心中默數的數字代替鐘擺滴答響著。
感受不到時間的消逝,盤坐的雙腿卻逐漸失去知覺,長生只能拉直雙腳,下一秒傳來的酸麻感讓他忍不住動容。
「好麻……」低聲咕噥的呢喃充滿壓抑,他抓著褲子,眉間微微皺起。
不能開口催促,連離開也辦不到,等待的話還不曉得需要多久了。
站起身來,長生彎腰提起油燈。
「我要去到處看看了。」
聲音消融於空氣裡,沒有動靜。
什麼也不說,就是同意了。
他心想著,輕輕欠身,左右看了會,而後打開先前天井嘗離開的那扇門離開原地。
長生並沒有改變路徑,而是直直的向前走著。反正存留於這裡的什麼自然會替他決定打開的門後是哪裡的和室。
話說有件事情在他進來時就發現了。這裡的空氣並不是他想像中的潮濕霉味,反而還嗅到一絲清香。
他應該在哪裡聞過這樣的味道,但是怎麼樣都想不起來。
從心底萌芽的疑問,在他唰地一聲拉開眼前的這扇門後被揭開答案。
他以為自己看到錯覺了,然而對方身上的黑色氣息就算是幻覺也模仿不出來的。
「竹……響?」
那人背對著長生,微微彎著腰似乎在與誰說話的樣子,白色長髮如月華,黑色朦朧中散著柔暈,披散在淺綠色的外袍上,一雙動物的耳朵在頭頂豎起,看似狐狸的兩條尾巴從外袍延伸出來。
在聽見呼喚後,覆著白色細毛的單邊耳朵抖了抖,竹響轉過身來,幾近透明淺綠的雙眼裹著訝異,身旁飄盪的幽藍狐火照亮他的側臉,黑色的影子在他轉過身後咻地消失在視野中。
「——二階堂先生?汝……啊。」竹響突然想起自己現在是一頭白髮,與和對方初次見面時的人類型態大不相同,他的眼神有些不安的飄移,寬大的袖袍遮掩半張臉,他小心翼翼的看了眼長生,在對上視線時又快速將目光放到略舊的榻榻米上。
他並沒有看漏那個墨色影子,只是短短幾秒鍾的時間,他實在難以判斷出那是什麼。
目光移向竹響,像是刻意沒有發現淺綠眸子中所流露出的不安,長生輕輕點頭,如水鏡般的墨色瞳眸並沒有因此而漾起波瀾,「這就是你半妖化的模樣?」
雖然心裡大概知道就是這麼一回事,但基於禮貌,語氣裡仍留有疑問,不將話說的很死。
「……吾、吾想是的?」看見長生的神色,竹響稍微將提起的袖口放下一些,仍小心翼翼的觀察著對方的臉色,不知為何卻沒有肯定對方的問題,只是因遲疑而模仿長生的語調,幾乎令人誤會地給了模糊的答案。
將身後毛絨絨的物體收進外袍,白色尾巴瞬地消失在衣緣之下,連背部後面的隆起都看不到。
捕捉到略微揚起的尾音,長生看著竹響又是好一陣凝視,見他似乎沒有要把話說清楚的意思後才移開視線。
說與不說,之於他並無所謂,就只是少知道了一件事情而已。對方不想說,他也沒有追問下去的動力,倒是節省了兩人打太極說廢話的時間。
搖曳的燭火將室內照得時明時暗,長生注視著竹響腳下的榻榻米,好半晌後才緩緩開口。
「離開了神社,不要緊嗎?」
油燈燃燒的氣味對竹響來說話有些刺鼻,只比起戰爭的煙硝味好些,但仍是可以接受的程度。
將尖長的指甲收回,彈指聲劃破空氣,瞬地燃起幾簇狐火,竹響微微瞇起眼睛,細長的瞳孔為了要適應突然的光線而收縮。
「吾並不常離開寄宿地,不要緊的。」
給與肯定的回應,他確實沒有任何不適的地方,還能確實感受到在身上流動的信仰之力,和脈搏一同低聲鼓動。
「二階堂先生該離開的,這裡為妖怪的棲息地,僅是待上半天也是很容易被影響的。」竹響眨了下眼,雙手交疊放在身前,柔淡的嗓音在和室中迴盪。
抬眸將突然燃起的狐火映入眼底,火光在墨色裡跳動,為平靜的雙眼點出一絲光采。
食指貼上嘴唇後輕輕摩挲,長生垂眸似是若有所思。
真要說的話,他小時候一天到晚都待在某面鏡子裡,那才是影響最深的吧?
「可是我來這裡的目的還沒有做到。」平靜嗓音猶如石上清泉。或許是因為這個空間太過寧靜,他不自覺的將聲音放輕,「我是來跟『屋主』協商的,想請問它是否能夠不要傷害擅闖的民眾……」現在有些人就是年輕氣盛,為了好玩試膽,什麼地方都敢闖。
竹響微微睜大眼睛,毫不避諱的將長生從腳看到頭,再探頭看看黑色人影身後有沒有其他東西,輕淺潤綠的虹膜映出不可思議,「一個人?」的意味非常明顯。
「這裡本來就不是人類該來的地方,即使是厄除也不該打攪妖怪的事情。」咚咚地向前踏出兩步,竹響湊近長生的臉,孩子氣地微微鼓著清秀的臉,說出口的話語竟有些理直氣壯,「莫非這裡的居民不論理由就傷害了二階堂先生的同族?還是惡作劇而已?雖然惡作劇並不是好的舉動,但吾認為也不至於因此被剷除……」
似乎想到了不好的下場,竹響的臉色看起來更蒼白了些,但或許是狐火映照出的錯覺而已。
原來對方也會有這種表情。
當他看見竹響鼓起腮幫子時,腦海中不禁躍出這個念頭,然而平緩的眉頭終於在對方說完話以後輕輕蹙起。
「我有說過我要剷除他們嗎?」思考的神情竟是異常認真,食指按住下唇,「但我沒想過要剷除誰的。」真要說起來,如果有這個意思,他也不會獨自前來吧。
「大多民眾畢竟是無知的。」雖然他人誤解自己已經是家常便飯的事,但面對可以溝通的人,他還是希望能夠解開誤會以留有最基本的形象,「年輕人不懂事,越被禁止的地方越愛闖,即使身為厄除也難以遏止。這裡又是個廢村,平時根本不會有人來這裡巡邏……所以我才希望這裡的居民能夠放過擅自進來的人們。」
「二階堂先生明明也是『年輕人』。」面對年齡乘上十倍還不及自身的人類,竹響顫了顫嘴角,噗哧地笑了出來,似乎覺得這種說法很有趣,甚至提起興致地戳戳長生的眉間,似乎想試試看這麼一來是否能將隆起的皺褶撫平。
想起最初與黑髮青年談話的目的為何,竹響歪著頭,柔軟的白色髮絲順的弧度輕瀉而下,滑下他纖細的肩頸,「那也不該隻身前來,請盡速回去,汝已經進入結界中了。」
他當然是以人類標準來說的……
長生原本想開口反駁,然而以他二十出頭的年齡,的確也是年輕人的範疇內。思及此,他便沒將話說出口。
冰涼的指尖輕輕觸上眉頭,他看向手的主人,臉上的笑容讓他有一瞬的失神。
「……既然你這麼希望,那我就回去吧。」長生倒也沒有堅持,答應的相當淡然。
他早就想好此行若沒有完成目的的話要如何處理後續了。
反正此處居民似乎也沒有意願要與他商榷,離開也只是剛好而已。
「……話說,我要離開的話,只要跟來的時候一樣,說一聲就好了嗎?」他眨眨眼。
「為什麼問吾?」竹響學著對方眨眨眼睛,這種舉動在這時由他來做更加俏皮了些。
思考著對方的「說一聲」所指為何,竹響像是想起了什麼,發覺長生並沒有閃躲自己的碰觸,他隻手摸摸長生的頭頂,像是在獎勵乖孩子一樣,抬眼對上對方比自己高上一些的視線,「但有詢問才進來,汝做得很好。」
柔軟的頭髮讓他有些訝異,白皙手指陷入黑色的溫熱中,髮絲從指縫間乖順地滑出,手掌順著頭型弧度滑下,若有似無地擦過輕燙的耳根。
竹響眨了下眼,動作緩了下來,變成一種細膩的碰觸,輕柔地撫平被他弄亂的髮,他到最後才抽回手,「請好好地跟在吾身後。」
「……在確認是否有溝通能力之前,我會以禮相待。」反之,如果連溝通都無法成立,那他大概就會選擇斬殺了。
不過,最終還是要看情況。
來自頭頂上的觸感相當溫柔,細膩的力道像是在對待一件脆弱的事物。
已經很久沒有讓人碰過自己的頭髮,長生此時倒也沒有拒絕這樣的輕撫,眼簾不自覺的稍微垂下,直到那隻被抽回後才睜開。
「先讓我將東西物歸原主吧。」他低聲說道,接著將油燈放在榻榻米上,「謝謝您的油燈。」說完後還不忘彎腰行禮。
反正有竹響的狐火,不怕沒有光源。
「好了。」偏頭望向對方,「我會好好跟著你的,走吧。」
竹響仍不放心,怕走著走著對方便毫無聲息地消失在身後。
啊,在時間洪流中也是這種感覺吧。在漫長道路上,灑下的星子迷離,有人轉過了彎,有人在原地佇足,最終也只會剩下自己而已。
他明白的,也正因為明白……。
竹響低頭望著長生的手,緩緩探出蒼白指尖,捏起黑色制服的一角。
長生並沒有抗拒,只是在空氣中無聲地傳遞他的困惑。
「請好好的,跟著吾。」
竹響又重複了一次,他拋棄這種怕寂寞的心情,毫不逞強地露出淡薄的笑。最後放開了長生的手,扶上右側的門框。
嘎……。
「我是騎馬來的。」
和對方離開宅邸內部後一同走向廢村門口,遠遠就聽見馬匹高昂的嘶鳴聲,在竹響看向自己時開口說道。
偏頭迎上對方目光,長生突然想起他還不曉得對方為什麼會在那裡,「你的事情處理完了嗎?」
從地上捲起的風帶過白色的髮絲,在空氣中掠起,蕭瑟的風聲讓竹響有種季節遞嬗太過快速的錯覺,如同現在並不是由春轉夏,而是秋天入冬的森寒。
「嗯?吾要處理什麼事情?」
將外袍拉緊了一些,竹響的耳朵抖了抖,白色眼簾稍微抬起,清綠的眸茫然地望著長生。
「沒有嗎?」墨色瞳眸裡流露出相似的疑惑,這樣的情緒在一次眼簾輕眨後被藏到心底深處。
「還以為你來這裡是有事情的,看來是我誤會了。」瞥過對方的視線輕描淡寫,長生注視著前方,當他看見被要求留在原地的馬匹時腳下步伐不自覺加快,若非顧慮到身邊的人,他或許會直接邁步跑向前去。
看著長生似乎歸心似箭的舉動,竹響的步伐無法配合呼吸,淡綠色的眼珠子望向健壯的馬,泛著光澤的毛髮看上去受到很好的照料。
「只是耳聞風聲,想前來稍微了解罷了。」
他伸出手推推長生的上臂,唇邊泛起溫和的笑,對長生搖了搖頭,表示不用顧慮自己。
嘴巴張了又合,原本想說些什麼的長生在看見竹響表示諒解的舉動後終於忍不住奔上前去。
動作利索的鬆開韁繩,掌心由上而下滑過馬匹的頸背,一次次的輕撫都是為了安慰似乎因為長時間看不到他而躁動不安的馬。
「抱歉,讓你久等了。」他低聲說道,見馬匹的情緒沒有剛才激動後回頭望向竹響。
他維持著他的步伐,沒有特意追上長生的速度,只是在嘶鳴安靜地轉為溫馴的呼嚕聲後才步著沙沙聲靠近。
「汝要回去了嗎?」望著一人一物的互動,竹響沒有說出羨慕的感想,如同來不及表達自己的渴望,在長生的語調落下後立刻補上這句話。
「二階堂先生什麼時候會再來?」
抬眸,清澈的綠流轉眸中,虹膜倒映著長生的模樣,尖細的瞳孔拉長了世界的倒影。
牽著韁繩,長生下意識的將拇指抵住下唇,垂眸細思。
「……我只能跟你保證我一定會再來,但只要我在神社附近有事情,完善後我一定會去找你。」
他再次朝竹響伸出小指,凝視對方的墨色瞳眸裡仍是一如往昔的平靜無波,卻也清澈明亮。
——那他祈禱神社周圍常發生事情,這樣好像挺奇怪的?
竹響望進長生的眼眸,像是想看透他的承諾,墨色深潭卻幾乎能反將他吸入,但他沒有抗拒這種感覺,只是凝視著對方,或許是曾聽說的那種危險預感。
——只要深陷,就會抽不開身的那種預感。
「……吾要聽故事。」小指勾上了長生的手,竹響的言語帶著孩童的任性,認真地向長生要求著,又像是在暗自許願一般,「吾要聽很多很多故事。」
比春季的落花還多、比夏天的星斗還要繁滿,遠超過秋葉堆疊的記憶、消融的冬雪之中的故事。
那些他錯過的、即將錯過的、未來說不定能碰上的,他要從長生身上汲取那些可能性,他想認識他所愛的世界。
眼前透明的淺綠眸子似乎融進了他身上的墨色,他一頭栽進如水般的視線裡,卻只想沉進更深處,不想僅僅只水過無痕,什麼也沒留下。
「好,不論你想聽什麼故事,我都說給你聽。」拇指貼上拇指,透過指尖長生彷彿能夠感受到對方的脈搏心跳,就跟他一樣規律的鼓動著溫暖。
像是笨蛋一樣呢。
竹響不禁笑出聲來,長生的年齡在人類的標準來說已經成年了,和他這個狐狸中的幼兒比起來,這種舉動無疑地是空泛許多,或許拿張契約書對人類才有足夠的束縛力?
但無論如何,這都不是什麼要緊的事。
「那麼,再見?」主動抽開了手,竹響瞥了一眼在長生的安撫下溫馴的馬匹,道出了這句話。
長生大概知道竹響是為什麼而笑,他也知道和人打勾這件事是只有小孩子才會做的。
但對他而言,比起在已經擬定好的契約書上僅僅只是簽下名字,還是與人接觸的打勾親切許多。
長生拍拍馬鞍,他踩上腳蹬爬上去,坐定後才望向竹響。
「嗯,再見。」雙手握住韁繩,長生抬眸看了眼遠方,「雖然我不知道你是怎麼來的……但回去的時候還是請小心。」
「那我走了。」他低聲說道,接著先是讓馬匹往前走了幾步,而後一瞬間繃緊韁繩,在嘶鳴聲中駕馬而去。
我比較喜歡第一版本的文字(是喔
你說你的嗎?
還有感覺長生中帶的劇情比較多(所以呢
第一版、第一版啦
光看你的表符就知道你壓力很大
你想夢到那隻雞卻夢到蚯蚓的事情我一定要在這裡再笑一次(幹
Hahahahaha(超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