ZZZ───她的室友,不在房間裡。
剛來到學校前幾天,薇若妮卡還會因為ZZZ那毫無方向感的迷糊而感到頭痛,可隨著時間流逝,她開始不怎麼擔心ZZZ的安危了。
並不是說她變得鐵石心腸,而是她正試著相信ZZZ具有某種她無法言說的本事,能在睡得天昏地暗後找到方法,平安返回她們共居的宿舍房間。
即使那個方法……薇若妮卡總覺得是什麼,靠著嗅聞她的氣味來達成的。
第一次聽聞有關專門開設給血族就讀的學院時,薇若妮卡記得,有些敘述是關於學院設立的原因。
血族擁有太久遠的生命,因而感到索然無味,於是,不知是從哪裡開始提出建議───來吧,到學校裡生活,應該會非常有趣。
捨棄平日散步會走的路線,這天薇若妮卡做了打算,想到學院裡商店街那一帶逛逛。
開學這段時間以來,她還沒能無憂無慮地享受逛街樂趣,只是在課堂閒暇與宿舍走廊上,偶然和其他血族擦肩而過時,曾聽見一些聊天片段,例如商店街裡幾乎什麼類型的店面都有,繁華非常,總讓人忘記自己其實正身處一所學院中。
仔細想想,她真的有過無憂無慮上街閒逛的時光嗎?
薇若妮卡帶著笑容,自己在心裡給了問題答案。
「……如果妳也一起來,那就好了。」
踏在街道上,薇若妮卡第三次微微側身,讓幾個並肩同行、笑語正盛的年輕血族超越自己時,終於忍不住自言自語起來。
她的姓氏,韋爾,在血族世界裡已經沒落很長一段時間。
大概只有最熟知貴族歷史的人,才能在聽見這個姓氏時做出反應,說這是個「曾經繁盛非常」的家族,更或者嘆口氣,繼續說「只可惜……」
薇若妮卡刻意往商店櫥窗邊更貼近些,以免自己又被其他注意力集中在同伴與商品上的血族撞個正著。
「我原本以為我已經是……怎麼說,很能應付各種情況的好女孩了,可是妳知道嗎,那天,我不知道為什麼……竟然做了一件完全不像我會做的事。」
維持很慢很慢的腳步,薇若妮卡低語時,唇瓣幾乎沒有掀動。
即便此時有人與她貼肩並立,可能都很難聽清,關於她究竟向誰說著什麼。
語尾顫抖,吐出最後那個詞彙,薇若妮卡突然抬起頭,左顧右盼地確定她的行為沒有引來任何好奇與皺眉的眼光,身邊櫥窗裡擺了什麼商品,她全沒放在心上,草草搖頭,提起腳步繼續往前。
街道太長,歡快的人們也太多。
薇若妮卡的步伐忽快忽慢,有時停步,雙手在身前緊緊交握,有時又提步,嘗試維持她一慣的安靜態度行走。
小時候,負責教導她規矩禮儀的女導師,這麼對她說過───
薇若妮卡,我漂亮的小姐,妳要記得,無論是再怎麼讓妳感到痛苦的場合,都要好好的抬起頭,好好的保持呼吸,好好的───告訴所有能看見妳的人,妳一點事都沒有。
她深呼吸,再深呼吸,然後再深呼吸。
血族的生命長得近乎永恆,可是為什麼,明明已經擁有這樣的生命,卻還必須感到疼痛?
「我有把那本書帶來,雖然,一直都沒有看完……」
走到最後,不知為什麼人就少了,薇若妮卡站定,呼吸略略沉了些,肩膀隨著上下抽動,像在哭泣。
「妳大概,會覺得我根本沒有長進吧。」她對著面前正好沒有行人的街道,這麼說。
「妳覺得『恐懼』不是我該面對的課題,而是針對『恐懼』所產生的各種想像,例如痛苦、例如悲傷、例如難以正視現實,例如……」
例如,恐懼根本不存在。
薇若妮卡雙唇緊閉,沒把自言自語裡最後一個例如說出口。
「恐懼也是一種成見吧……不管是不是,反正妳總知道,妳說的話,無論真假我都聽。」
掌心有些刺痛。
她還沒有低頭,倒先聞到一點點鮮血氣味。
自己的鮮血氣味。
「因為握著拳頭,不小心讓指甲把掌心刺傷,不是小說裡才會發生的陳腔濫調嗎?」她笑笑,舉起掌心到唇邊,吻上那細微無比的傷口。
薇若妮卡開始往回走。
來時她腳步細緩,輕聲低語,不斷對『妳』吐露無人能理解的情緒。
可當此時,她正往宿舍方向重新走回去,腳步沒有加快,面色沒有起伏。
重新回到行人較多的街道前端,薇若妮卡往一個小小攤位走過去。
「我從不曾見過
那樣的人,也幸好他沒有因為我的無禮而憤怒,不過……要是還有機會遇到那個人,一定得問問他,那要是……」
停在攤位前,指指她要購買的品項,薇若妮卡掏出錢包,在攤位主人給她包裝好商品並遞過時停下再次揚起的低語,微笑接過紙袋,付錢離開。
薇若妮卡回到宿舍房間,把包在紙袋裡的青蛙放在ZZZ桌上。
不管她的室友依然不在房內,她脫鞋更衣,換上輕便的家居長裙,爬上床舖,屈起雙腿,自己將自己抱進懷裡。
後註:
篇名(和文內一些思考)取自蘇珊.桑塔格著作《疾病的隱喻》
疾病的隱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