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記不得後頭的嚎叫聲持續了多久,也數不清日月更替了幾回,身後熟悉的廳房滿布紅漬以及斷肢殘骸,血跡蜿蜒而過的路徑濕了又乾乾了又濕,百般往復,直至色澤嵌入榻榻米的隙縫之間。
島津的屍體還沒搬走,因為前線抽不出手。
臉上覆過的白布意味著他們微薄的敬意,身下屯淤的屍斑則是無情的指責,青年被削去的右半身仍然殘缺不全,紺紫盤據著乾涸的創口邊緣,畫面慘不忍睹。
咲良坐在迴廊上頭,神態疲勞。
幫不上忙的她只能幹些簡單的活,將汙穢不堪的布塊一而再再而三的清洗,於是手指末梢磨破了皮。
--可她不能喊疼,因為有的人已經連疼都沒辦法喊。
說句不怎麼道德的話,比起兵荒馬亂的第一天,現在的工作量算是挺少,因為重傷的軍士們不是死在這裡,就是顫顫巍巍地爬回戰場、而後死在那兒了。
眼下替這名伍長清理並縫合傷口甚麼的,簡直就是相當輕鬆寫意的活--要不是父親就在一旁,他幾乎都要哼出歌來了呢。
「好了,」淺蔥在少年細痕錯縱的後背纏上繃帶,確認活動方便以後便拍了拍對方的臂膀。「我看看......小平井伍長,傷口這兩周內盡量不要碰水,這張藥單拿給軍方的醫務官看,我想應該沒有問題。」
「......謝謝。」在麻藥量不足的情況下接受縫合的伍長,表情一如手術當中的平穩無波,湊頷首致謝,將掛於一旁的衣物給拿回手中。
「請問一下,島津上等是在這裡嗎?」臨走前,少年轉過身來,淡淡地開口問道。「我想跟他道謝。」
淺蔥先是愣了半晌,才從旁翻出凌亂不堪的傷患紀錄,於畫了橫槓的戰死區塊中找著了那個名字。
「但他聽不見,伍長。」次任當家的聲音很輕,他不像逃避家業的妹妹,打小便已看透生死,他不怕屍體,卻擔心活下來的人。「島津上等在前天就已經過世了。」
「......是嗎。」
少年態度依舊不驚不詫,只是微低著頭。淺蔥以為對方感到沮喪,還想多說些話作為鼓舞,湊卻重新抬起了頭:「還是請您告訴我。」
淺蔥已經三日沒有闔眼,但他從湊的眼中看見熠熠光輝。
他帶著少年穿越斑駁的迴廊,沿途枝頭鳥兒的輕囀啼叫對比眼前畫面,顯得無比諷刺。身後的伍長不發一語,只是靜靜尾隨他的步伐。
咲良跪坐在島津的屍體旁邊。
為了進出方便而拆去的障子門七零八落地倒落後頭,陽光從身後包裹了她,影子於身前拉得頹長,蔽住了島津臉上一片慘白。
湊無聲無息地走到她的身旁,然後盤腿而坐。
淺蔥見狀略略挑高眉頭,十分訝異於妹妹的異常舉止,於是領完路後選擇躲在門旁開了會小差,偶爾善盡一下身為兄長的職責,念作關心。
「......你是誰?」
少女像是被侵入領地的犬,聳起背脊地問。
「這個人的長官。」
少年語氣平板地回,眼神直視著島津的屍體。
「來這裡幹嘛?」
少女又問,眉頭不知何時豎了起來,言辭之間充滿了攻擊性。
「向他道謝。」
可少年依舊不為所動,視線凝著。
咲良其實也不明白自己為什麼會這麼生氣,明明就是個素昧平生的人死了,但她卻因他的死而扯動著情緒,幅度大得前所未有。
「人都死了,道甚麼謝?」她厲聲質問著,而後陡然起身,反手大動作地拽過湊的領口,迫使他必須看向自己:「還不如當時試著別讓他死。」
「謝謝他當時,」淺綠的眼不卑不亢地望入咲良的紫眸,少年伍長的手輕輕按上少女顫抖的手背,回答道:「試著不讓我死。」
門外的淺蔥按捺著情緒,沒有進去安慰,只是蹲坐原地,仰望天空而後嘆了口長氣。咲良從來不是個嬌生慣養的孩子,但她太過天真,身為兄長的淺蔥明白,她必須體悟自己習慣的和平是建立在多少軍人的犧牲之下,才會懂得成長。
他心裡其實老早有底,咲良絕對沒法繼承家業,因為她不像自己公私分明得近乎冷血,該放手的事物絕不會繼續強留,一如必死的病患他絕對不會浪費資源去救。
他老說咲良蠢,那其實源自於一股欽佩以及羨慕,他永遠無法捨去理智,去為不能為之事;但是咲良可以,因為她夠蠢夠傻,而且足夠公私不分。
「--未來的妳,肯定比我能夠救更多人啊,臭豆丁。」
淺蔥喃喃地說。
少女仍在哭泣,而硝煙逐漸平復的帝都,今日萬里無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