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那日午後,黛黛披上和她名字同色的深色披風,繞著彎從繁花樓後門出去,一路走往離北市集。
她在樓裡還只是個倒茶端酒、專司雜務的丫頭,這種跑腿事情自然也省不了,不過今日,黛黛踏在市集街道上的步子格外急促,就連平日裡最容易引起她興趣的糖人攤子,她也沒看一眼便經過。
鑽進市集裡一間藥鋪,鋪子裡竟是半個客人也無。
當下黛黛心裡樂極,連忙把揣在懷裡一張小小藥方遞給高檯後坐著的老頭。
但老頭把藥方讀得細、起身拿藥的動作更是慢得難以言喻,黛黛只能拿雙腳在藥鋪地面上踩踏,心底著急、卻怎麼也不敢出聲催趕。
老頭好容易給她包好藥材,來回囑咐黛黛裡頭哪些藥該何時怎麼熬來喝,又是一段拖磨。
最後黛黛付帳離鋪,噘著嘴,望向遠遠她來時方向嘆口氣,蹦下鋪前小階,邁著腳步咚咚跑了起來。
「──哇!」
黛黛走得比來時要快,還忽左忽右繞過街上行人,一個閃神沒看清她繞過的這大媽身後竟還有人,收勢不住,迎頭便往那人身上撞去。
對方沒倒她卻倒了,狠狠跌在地上,原先掩在頭上的披風絨帽滑開不說,抱在懷中那一整包藥也砸在地上,油紙散開,幾些藥材順勢掉出紙外。
沒料到走在路上會遭這一齣,黛黛整顆心都涼了下來,來不及爬起站直看清對方,她先被滿滿懊悔和憤怒咬住心頭,開口便是一連串惡人先告狀的指責:
「你、你大過年的走路看不看路!這是買給我們蒔歡姐姐的藥,就這麼給你撞壞了,你怎麼賠?」
越說越悶,黛黛伸手拉過半殘不破的油紙包,東撿西湊想把掉出的藥材拾回紙包裡。
不過是新春無事,也懶得待在像座空城的商號,便出來晃晃。他怎麼也沒想到會在街上撞到人。
見那披著黛色披風的小娘子氣鼓鼓的蹲在雪地裡揀藥材,他沒先跟著彎下身幫忙,卻因為對方口中的名字愣了愣。
「蒔歡?」
從積溪縣回來後,他便沒去尋歡兒,他慣揣度心思,歡兒和自己朝夕綁著一個月,短時間內大約也對自己這張臉膩煩了,何況積溪縣一趟任務,可不是什麼好經驗,心裡還沒緩過來的話,見了自己反而又想起那令她氣結的李長生跟曾有為,何苦招她?
玉扶風蹲下身來的時候,也瞧清了少女的面容,雖然不像素日在樓裡略施脂粉的打扮過,但他仍能認出來眼前人是跟在蒔歡身邊的丫頭。
「妳剛說歡兒病了,什麼時候的事?」
兩人從積溪縣回來,也不過短短一旬日,他能確定自己是平平安安的將歡兒帶回大梁城,而照理說,剛出遠門走鏢回來,裘娘子短時間內也應該不至於再讓歡兒涉險才對。
他捏著手裡的藥材翻來翻去地望著,自己是個不懂醫的,這藥是拿來醫傷的、醫風寒的,還是只是用來尋常養生的,他真的一點概念也無,只能望著少女,等待對方給自己一個答案。
「也差不多四五天……哎?」
她就是這個壞毛病,有人問話便下意識作答,在樓裡不知給蒔歡念過千百回。
都答了整整一半,黛黛指間夾著顆圓狀藥材,抬頭才把面前青年看清。
「你不是那個……來找過蒔歡姐姐幾次的……慘了,叫什麼來著。」
想不起青年名姓,但至少確定對方不是壞人,她把藥材放回紙包裡,說起話來沒再那麼的壞脾氣:「反正病起來就不過四五天的事,起先姐姐只說她倦得很、頭有些暈,都沒怎麼待客的待在房間裡休息,原本以為過兩天便會好起來,誰知道不但沒好,整個人還都燒了,迷迷糊糊捲在被窩裡,可憐死啦。」
攬起油紙包,黛黛向青年攤開手掌,要把他拿在指間那最後一塊藥材討回:「不過,蒔歡姐姐今早起來燒退了很多,我也是第二次去鋪子給她抓藥了,出門時她還能下床坐著說想透透風呢。」
「我姓玉,美玉無瑕的玉。以後便記起了?妳那姐姐,燒了幾日還想要透透風?妳沒拿條繩子把她綑在床上?」
將那枚藥材交回少女手裡,玉扶風嗓音裡仍是輕鬆寫意,心下卻思忖了起來。
從南方的積溪縣回來落雪的京城,天氣驟變,要是一個不謹慎,確實可能染上風寒。只是......在這家家戶戶都貼上了春聯桃符,每個人都趕著回家團圓的日子裡,還得一個人捲在被子裡,這年是不是也過得太寒磣了些?
玉扶風拉住了少女的披風,溫聲開口,卻不是問句。
「我現下無事,也隨妳一道回去吧。總歸現在燈籠也還沒點上,不用當我是客人,也不用準備什麼,只要領我去妳蒔歡姐姐房裡,我探望一眼便成。」
「是玉公子,黛黛這回記住了。」
乖巧點頭,她接過藥材後把油紙包重新裹好,緊緊抱在胸前:「說得簡單,誰敢拿繩子去綑蒔歡姐姐哪,要不等等去樓裡,我拿條麻繩給公子代勞?」
言下之意是不排斥帶人到樓裡去,她心思單純,玉扶風說的理由聽在耳裡沒有破綻,又只說是探望,怎麼都沒有拒絕的餘地。
努力從地上爬起身子,她東拍西打把沾在披風上的雪片擊落,拉上兜帽,昂著頭亮著眼對人道:「隨我來吧,噢,對了,要是等等姐姐又說她沒勁吃藥,公子也會幫忙出聲逼姐姐把藥吞乾淨吧?」
「這麼大的人了,也跟個孩子一樣不吃藥?」
跟在少女的後頭走,聽著人的話,又不住笑起來。當然玉扶風沒跟這個叫黛黛的女孩子說,其實自己也不怎麼喜歡黑藥汁的那股怪味道,不過自己身強體壯,不是個藥罐子,那東西自己本來就沒什麼機會喝到,這也才逮到機會能故作成熟的在少女面前糗糗蒔歡。
「好啊,等會去樓裡,妳拿匹綾羅來讓我綑,麻繩質地粗,我怕妳家姐姐細皮嫩肉的,被磨破了,就是我的罪過了。」
眼前這女孩活潑好相處,他也就不吝與她多胡扯一些,一路往繁花樓走去,有點笑語,也算襯得上這街的熱鬧氣氛。
「黛黛,等等。」
瞅見市集旁推著車正欲收攤的小販,他拋下少女跑了過去,同那小販來來回回了幾番,沒一會,又提著一個小小的油紙包回到了少女面前,在少女眼前吊著晃啊晃的,語氣輕快。
「好咧,有了這個,就不怕妳蒔歡姐姐不喝藥了,走罷。」
「那是什麼呀?」
黛黛歪著頭,沒看清玉扶風湊上去那小販賣的到底是什麼,但聽玉扶風那樣說,她猜紙包裡鐵定不會是壞東西,也說不準到最後拆開紙包時她能親眼目睹,便沒再堅持要從人口中掰出答案,咚咚踩著路邊積雪,一路領人回樓。
繁花樓白日時靜得像座鬼樓,黛黛輕手輕腳推開後門,小耗子似地招呼玉扶風隨她進樓,再輕手輕腳把門關上。
後頭這邊的木梯明顯不是建來讓客人走的,和前頭相比樸素不少,黛黛噤聲顧盼,最後決定先把玉扶風帶上樓、自己再下樓讓廚娘煎藥。她踩上木梯,確定玉扶風跟在身後一步沒落,往上直爬到蒔歡房間所在那層樓,空出手掌拍門。
「蒔歡姐、姐──」黛黛喚聲輕快:「我是黛黛,給妳抓藥回來了,還有……」
回頭看著玉扶風,黛黛突然不知該不該揭穿她偷帶了個青年回樓這件事,手掌便這麼停在半空,滿臉無助地直盯著人瞧。
「忙妳的去吧,一個剛退燒的人,對我動不了手。」
這話既是說笑,也是認真的,倘若歡兒在這種情況下還想動武把自己攆出去,自己一個大男人,赤手空拳也能將她壓回床上去。
拍了拍少女的頭,示意對方先去給房裡人煎藥,自己來應付就行了。而後,便推開了房門,仍是如同以往前來,熟門熟路,走過桌榻,繞過妝台,閃過屏風,便見著了那坐臥在床上的人。
--看來還真是病了吶。
故意無視那人驚詫的眼神,玉扶風自顧自將提著的油紙小包擱在床邊的小几上,也沒等對方邀請著說聲坐,就坐上了床沿,探手就想試試額頭的溫度。
「大年節的,一個人病懨懨躺著,不悶?」
蒔歡幾乎是反射動作,唰一下手從厚被裡探出,扣住玉扶風正想往她額上來的那隻手腕。
「你在這裡做什麼?」她問,嗓子裡聽得出是個十足十的病人,原先甜蜜柔軟的女音這時顯得乾啞,扯著玉扶風手腕的力道也──更像是抓小雞似的軟綿無力。
才說這麼一句話,蒔歡別開頭,半張臉埋進厚被裡一陣乾咳,連帶鬆開了對玉扶風的掌握。
她咳了陣才能再次抬頭望人,眼角泛淚,但仍一派要個答案模樣,半步不讓。
「如果我說我今兒走在街上突然想念起歡兒來了,歡兒信不?」
這話自然也沒打算讓蒔歡信,歡兒可不是那種隨隨便便說幾句甜話就能哄成的女孩子。箝住自己的手放了開,他也沒再執著於去探人的額溫,收回手,聳聳肩膀。
「方才在街上撞著了妳房裡的丫頭,她說妳病了,就跟著她回來看看。聽她說,也就是妳回來後不久的事吧,來往這一個月,累壞了?」
「你在街上撞了黛黛,聽她說我病了,就厚著臉在白天時跑到繁花樓來探看我……這可是除夕時分,好好一個新年,你怎麼還能這麼四處晃悠?」
沒肯正面回答是否累壞的問題,蒔歡又是幾聲淺咳,瞪著玉扶風,伸手指著小几上、油紙小包邊的白瓷茶壺。
這人出現在自己房裡帶來的驚嚇感著實夠重,惹得蒔歡一番質疑,才把最需要玉扶風出手相助的事項壓著說出。
「既然你來探病,就好心點動動手,先幫病人倒杯茶吧。」
「我本就無事,這大過年的,商號也沒人,難不成主上還訂了年節不許晃悠的律令不成?」
聽著人指使,他也沒回嘴,先起身替人倒了一杯熱茶,回到床邊,又拉著人的手接過捧好了,才放開手重新坐在床邊。
這些動作他素日也曾對其他姑娘做過,因此也沒什麼彆扭的地方。但歡兒向來是跟自己針鋒相對,字字不讓的,這樣弱聲弱氣蜷在被窩裡的樣子,才真的讓他不習慣。
「倒是妳,走趟鏢回來就倒的,好好一個年節關在這小房間裡,悶也悶壞人。」
玉扶風盯著女子慢慢喝下熱茶,等著手裡那杯喝完了,他又拿過杯子重新斟了一杯,給人捧在手裡暖手。
「總歸我也沒事,今天這日子,樓裡約莫也是冷冷清清,妳要不掛牌,我就在這兒待下吧。」
第二杯茶在掌心裡熱著,蒔歡縮起肩膀,把茶杯拿在鼻前,小心嗅起熱茶蒸出的氣息,良久未語。
「你要待,我可沒什麼有趣事同你做。」她閉著眼道:「說什麼走趟鏢回來就倒,聽起來真像是沒見過幾次世面的年輕鏢師。」
玉扶風訪她,這件事本身並不新鮮,但真正讓蒔歡坐立難安的,卻是如今她只能縮在被窩裡發愣的病人身份──他倆哪次不是你來我往針鋒相對的鬧,從沒真正爭出個高下死活,可這回她病在先,看玉扶風坐在床邊活跳一如既往,身子居弱的蒔歡真巴不得把他攆出房外,連帶叨句是沒見過病人不?
「不過話說回來,待下是你自個說的,病人為大,我接下來說什麼話你都得張著耳朵聽下去……麟止的小十,你該不怕鬼吧?。」
蒔歡睜眼,咳著又啜了幾口茶,最後那話說得小聲,怕一個沒留神就把人底細給揭了。
「經驗老道的鏢師,也有失手的時候?」
安撫女孩子的話,他向來說得輕易,就像是已經成為反射動作一樣,玉扶風說出口了,才想起他們這次,其實也不算是失手,最多,只能算是沒能看清全局。
聽著蒔歡輕聲低問,他抬起半邊眉毛,「哦」了一聲,很快就又搖了搖頭。
「不怕,終歸鬼也是人變的,有什麼好怕?人間有城,那冥府也有城,說起來不都是一樣的嗎?哪天我成鬼了,也去探探,說不定這地下也有繁華盛景,花街青樓呢。」
「……我會記得多給你燒幾份紙錢,免得你在鬼姑娘面前漏氣。」
茶杯拿在手邊,蒔歡開口前,先在心底暗自打定主意,待她身體好轉,下回上街定要順路轉到金紙店,問問店裡老闆得一次買多少紙錢才能算便宜。
「還記得咱們到積溪頭一晚,窩在破廟後頭睡的事吧?那時我沒去推開廟門,以為這件事過了就算了,誰知道回京城後,總是做夢。」
蒔歡手指隨她話聲在杯身上按緊,甚至緊得有些指尖泛白。
「就夢見那扇廟門,一樣半遮半掩的等我去推,我還是聽得見廟裡那些災民半死不活的哀嚎,原先也想收手轉頭和你說咱們別進去了,可這時候,你就伸手搭在我肩上,喊我歡兒,我回頭,卻瞧你搭著我的手不知怎地全是白骨,閃在月光下陰森森地直發寒……夢到這會我就嚇醒了,經常全身是汗,那汗啊,怎麼想都是害我燒成這樣的元兇,你說是不?」
「歡兒夢到......我成了白骨?」
聽見這樣的夢境,他一剎間還真的不知道是該哭該笑,是該當作歡兒平日就想把自己剝皮拆骨?還是該當作歡兒其實不怎麼想要自己死,才會嚇出一身冷汗?
不過,積溪縣一趟本就不是什麼暢快人心,或是很快就能拋到腦後的任務,自己心無罣礙慣了,沒什麼心病,歡兒一個女子,心思想必比自己還細,想得多了,腦子累了,自然就累出病來。
初聽見時有些古怪的表情,最後仍轉為了有些困擾跟無奈的笑顏,玉扶風搖搖頭,雙手支在褥上,驀地就靠到了蒔歡面前。
「那我現在就在這,沒成白骨,也沒陰森森的從背後嚇妳作弄妳,這下子歡兒的噩夢總能放下了?還是歡兒覺得自己被冤死鬼纏上了,要我明兒去找個道士來房裡驅鬼?」
玉扶風這一湊,蒔歡眨眨眼,鬆開原先握住杯身的一隻手,扯過他衣襟,不由分說將兩人距離拉得更近,吻上。
要是以往,除非他在她房裡過夜,否則蒔歡已經很少做這種主動湊上前給人揩油吃的善行,今日她在他唇上逗留得特久,抽離時蒔歡笑了,想著玉扶風該知道她有多故意。
「我已經把冤死鬼渡過去給你了,你回頭離開前,要不去市集邊那小廟燒根香拜拜佛祖?」
蒔歡重新坐直身子,同時房門傳來叩響,之後是小心翼翼端著個托盤的黛黛閃進房內,她才把托盤帶到小几邊放下,抬頭猛然一看玉扶風和蒔歡正都坐在床上,頓時愣住,捧著藥碗張著嘴,左邊看看右邊看看,滿臉不知所措。
面對蒔歡突如其來的吻上,他心下雖是有些吃驚,但也沒有閃開。他對其他女子伏低作小慣了,這種討寵似的行為,玉扶風並不介意,再怎麼說也是主動湊上來的唇瓣,沒道理躲開。
但不知歡兒究竟想做什麼,他便沒有如兩人同床共枕般囓咬著挑逗回吻,只是安安靜靜地撐著近在咫尺的距離,由著人吻得夠了退開了,這才笑著開口。
「我說了我是不怕鬼的,在這途幹了幾年,誰身上不是背著幾條命,冤死鬼有什麼好怕?」
瞧著人蒼白病容,他又笑了笑。
「要說怕,我才怕歡兒將這病轉渡給我了,要我關在一間房裡養病,哪兒都不能去,這才真的悶死人。」
略略抽開身子,還想同女子閒扯些什麼,玉扶風便看見了呆愣在一旁的少女,手裡還捧著一個青瓷碗,嗅那氣味,也約莫知道是藥。他也不多問,手朝少女伸了出去。
「給我吧,黛黛。在街上時,妳不是說妳姐姐一個病人不好好當,要我幫忙逼著妳蒔歡姐姐喝下去的?」
他故意在蒔歡面前將與少女的對話說出口,帶笑向女子瞥過一眼,有些打趣取笑的意味。
「耶--」
讓玉扶風這麼一掀底牌,黛黛差點沒把那整碗藥往地上摔,蒔歡聞言,抬頭望向小姑娘還沒開口,嚇壞了的黛黛直接把藥碗塞到玉扶風手裡,一溜煙抓起托盤抱住,直往才來的房門口蹭。
「那個、玉公子答應的事是一定會辦到的吧?樓下廚房那邊大娘還燒著火讓黛黛去搭把手呢,這就--」
房門轉眼開了又關,小姑娘逃難似地竄走,蒔歡只得先料理眼前還坐在手邊、擺明要擔起逼她吃藥這責任的人。
「過年時候不回家待著,跑到街上撞我丫頭做什麼。」
話說得其實有些顛倒,可她本就是為了損玉扶風而說話,其中順序一點也不在意:「平日也就算了,這種時節你家裡沒念著要你回去?」
「我在外頭廝混慣了,阿爹也知道,不會要我回去的。」
更準確一點來說,是連找也不知道要去哪兒找人,頂多知道能到麒麟商號捎個口信而已,說不定自家的僕人到了商號,連自己一面也見不上。
不過,這些總歸只是想想,玉家從來沒有派人來尋自己過,就像自己離家回家,對他們其實一點影響也沒有。
見蒔歡望來的眼神,他淺淺一笑,知道對方也沒那麼容易聽了一句話就放過自己,便續著開口。
「過年團圓,不就大家圖個開心嗎?我這性子,歡兒妳也明白,要我穿上那公子哥的衣服,擠在一堆人中間規規矩矩的吃飯,還得跟來訪的那些官客套著廝見,這我可幹不來,不如我在外頭過我的年,我自在,家裡人甭見我,也開心。」
玉老爺有個浪蕩子,這件事誰都知道,不回家過年這事,聽在有心人耳裡,或許會有流言蜚語,但要是人人都認定自己是個浪蕩子,也就沒有什麼流言可說了,保不住還會替阿爹可惜一聲彬彬儒官,偏生了個頑孽逆子,末了還要跟大哥套套近乎,說上一聲幸好是庶子,不妨事。
玉扶風並不是個在意聲名的人,他知道自己的聲名肯定給阿爹造成不小的困擾,但也同樣避開了另外一些困擾。既是如此,他也不忌諱總是這樣同別人說:因為他是個浪蕩子,所以不回家。
「別岔開話題,這藥妳先喝了,再來議論我性子野的事也不遲。」
將黛黛塞到手裡的瓷碗單手端到人的面前,另一手伸手朝人討著杯子交換。
不想喝藥的蒔歡嗎?若能見到,也是這年節的趣事之一了。
「那要是我根本沒打算議論你性子野不野這事實,藥就能不喝了吧?」
他們極少談起關於身家背景的話題,他對她和她對他,彼此之間了解的約莫都只是皮毛,而方才聽玉扶風那樣說,蒔歡縱然嗅得著裡頭有些不對勁,也不會窮追猛打、定要問出底細。
她沒那麼多閒情逸致,更何況管的還是什麼事都自己有把尺在心底量著的玉扶風。
把茶杯放進他向她伸出的空手中,蒔歡卻沒有把藥碗接過,轉個彎討價還價起來:「病在床上哪都不能去已經很苦了,你玉郎是最懂得憐香惜玉的,見我還得喝這麼苦的藥,捨得?」
「見歡兒喝這麼苦的藥,我當然不捨得,但是看歡兒病懨懨的躺著,我更加不捨得。所以,兩相權衡之下,只好讓歡兒喝下這碗藥了?」
眨眨眼,硬是拉過手就將藥碗塞過去,這才起身又取來了那從自己一來就被扔在一邊的油布小包,解開細繩,拈起一塊,遞到人的面前晃了晃,映著窗外漏進來的光,那麥芽製成的糖塊特殊的琥珀色澤也亮晃晃的。
「早從黛黛那兒聽說妳不喝藥,這膠牙餳是來的路上買的,歡兒要乖乖喝了,這包糖就給妳,也算是給妳添點年味。」
怎麼著,她這回是被人拿糖來哄騙了?
差點沒手滑把那整碗藥往玉扶風身上潑,蒔歡咬咬牙,悶著臉把藥碗湊到嘴邊,一聲不吭把這一來一往間也漸漸溫得正能入口的藥汁吞下肚,喝到最後還帶點渣的部份,她苦得皺起鼻子,只差沒哀鳴出聲。
「你最好這一輩子都不必窩在床上等喝藥。」放下藥碗,蒔歡朝玉扶風伸出手,擺明了要討那塊糖來解苦:「就算得喝,也千萬別去這間鋪子抓藥材,加這麼多黃連……該死。」
瞧人伸手來討,想起方才被人驟然吻上的事,也起了點孩子性情,想回敬一番,便故意抽手,偏不肯給,將那塊琥珀色的糖叼在嘴裡後,湊近身去,扶著臉讓人抬起下顎,而後便俯首吻上,連同那半塊糖也一起哺入對方口中。
對方唇間留下的藥味讓他皺了皺眉,但溫軟的唇瓣和在唇舌間化去的餳糖卻是舒心的甜,玉扶風直到將那沾著兩人口涎的甜膩糖塊以舌尖推入蒔歡嘴裡,才撤開身子,自己又拿了一塊餳糖放入口中含著,眉眼帶笑微彎。
「這就算還歡兒方才的吻了,總歸我們兩個,誰也不吃誰的虧,誰也不賒欠誰。」
「咱們從來就不曾相欠。」
知道玉扶風這一手也就是給她的現世報,蒔歡讓糖塊在嘴裡融開潰散成不阻擋她說話的大小,嚥下糖才道:「有生之年要是出現了欠你東西、或你欠對方東西的人,都記得來告訴我,我想看看會是何方神聖。」
嘴上念著玉扶風,蒔歡卻不得不說他買來的這糖挺好吃,拿起手指往人手上輕戳幾下,示意他再拎塊糖過來給她解饞。
「好啊,真結下冤親債主,我再帶來給歡兒看吧。」
這話說得隨性,玉扶風從來不認為在他能勉強預測的,比「現在」再久一點點的來日裡,會有這樣的人出現。或許應該說,自己的性格,就是個不會出現「相欠」的人,因此對蒔歡的話,他答得爽利,也是覺得這種許諾,根本就沒有什麼完成的可能性。
瞧人似乎還想吃,他將油紙包攤開,便直接將糖襯著油紙放到歡兒的褥子上,讓人伸手就能直接拿來吃。
「倒還沒問,歡兒妳每年的年節,就這樣過?」
玉扶風的冤親債主,這詞光聽在耳裡都讓人開心。
揀起油紙邊角碎得小塊的糖送進嘴裡,蒔歡笑笑,未答話前先點了點頭。
「忘了有沒有和你說過,我是在這樓裡生的。」她指尖戳過紙上大塊一些的糖,心想等玉扶風走後,再讓黛黛把這些不能直接放進嘴裡含著吃的糖塊拿到廚房,央大娘幫忙擊碎了分食:「會陪我過年的姐姐已經走了,這幾年大都這麼過,年節算什麼,繁花樓還不是照樣要點燈營業?再說……這時候能待客,拿到的好東西可多著呢。」
一次說太多話,蒔歡又咳了幾聲,原本都快拿起第二塊碎糖的手指只得暫時作罷。
「話說回來,這個年節……積溪縣那個叫李文的小丫頭,不知好不好過。」
「年節時,點燈營業也大多冷冷清清罷?像我這樣遊手好閒的公子哥兒可不多?要我說,妳們繁花樓的姊妹,也應該關上門來,自個煮個團圓飯吃,總歸都是樓裡人,姊姊妹妹一同圍在桌邊,慶賀大家一年平安,也添點團圓氣氛。」
說這話時,他自然也想到自家商號,只不過麟止兄弟,大多也是有家有掛念的,況且......要他跟一群男人過年,想到就渾身不自在,還不如到酒樓自斟自酌快活得多。
聽著人咳,他先是拿了方才被擱下的那杯茶塞到人手裡,這才歪過頭思量。
--那個小丫頭嗎?
「雖不知道好不好過,但如果能讓她遇到像是貓追耗子時跌倒了,或是鳥兒飛一飛撞上樹的好笑事就好了。」
迎著蒔歡望來的眼神,他笑了笑。「太大的好事,不是簡簡單單就能盼到的。我倒覺得,這年節時,要是能發生個小事,逗她像個孩子一樣發笑,開開心心的,這便夠了。」
「陪她去上墳時,你還記得她說過,廚房裡有個大媽疼她,要是時間晚了總不讓她到亂葬崗去祭拜親娘?」
茶來得及時,蒔歡想,總歸這個玉扶風平時在各地揩姑娘家油水慣了,也是頂懂得怎麼把事情做在點上,而且不得不說,他這番回應還真有些讓她感到安心。
在京城裡和他交遊是一回事,走完積溪縣那一整趟,直到此時蒔歡病躺在床上,回頭憶起任務裡種種細項,才真第一次暗自把「溫柔」這詞冠在玉扶風頭上。
「別的不多說,我只希望她能和那大媽吃頓好飯,平民百姓念著的團圓,沒準是真能實現的,哪像咱們繁花樓這些姑娘,今年吃的飯、求的平安,誰也不知能不能給聽見應驗。」
把杯裡茶水喝了大半,蒔歡看著剩下那些糖塊,抬頭再看看人,一股倦意突然湧上。
「整個年節你要是真這麼悠哉,三不五時就過來轉幾下,看我是不是還活著吧。」
「要是歡兒希望她和那大媽吃頓好飯,那就當作她現在真是和大媽一同吃飯,不就得了?這裡離積溪縣山高水遠,總歸想好想壞都是在千里之外胡想,歡兒真這麼盼,就當成是真的便好,無論真不真,至少妳心底開心?」
這話聽來雖像自我安慰,但自己確實是這麼想的,自那日離開在墳前掃墓的李文,踏上歸程,回到這京城來,也已經過了將近一個月。也許那丫頭依舊在苦日子裡勉強過活、也許她遭逢了什麼厄事或好事,然而這些都並不是他和歡兒能有神通去得知的事。
既是如此,順著自己的想望,想要想成好的便想成好的,想要認為丫頭有著一點幸福,就這麼確信,這樣不是更好嗎?想著壞的結果,在無法確信的情形下,只是給自己平添煩惱罷了。
聽蒔歡言下之意,也似倦了想下逐客令,他本就沒有趁人生病胡攪蠻纏之意,將攤在褥上的油紙重新裹起收妥了,連茶杯一起接過,依舊放在小几上,然後才推著人躺下,掖好被褥。
「那些劫鏢的都動不了妳蒔歡了,就這一場風寒,能動著妳麼?這餘下的餳糖我放著,妳就莫再為難黛黛那丫頭,不肯喝藥了。」
他去時一如來時瀟灑,擺了擺手,便往屏風外頭走,想起蒔歡的吩咐,又回過頭,笑顏如常。
「放心,知道年節妳們這冷清,我自多來走走,也與樓裡的姑娘相陪。這樣可好?」
好,你說的都好。
玉扶風又是那樣,來去自如得近乎恣意,但就算是那麼和他性格相符的腳步聲,最後也是要整個消失在蒔歡耳邊,一點不見。
厚被蓋得嚴實,暖意絲絲爬上,做為一名病人,此刻感受到突如其來的倦意似乎並不奇怪。
齒間還有最後一絲糖塊蜜意殘留,蒔歡閉起雙眼,即將陷入夢鄉前,最後一個念頭是--嚴格說來,玉扶風這回帶過來的所有東西,她竟都覺得沒什麼不好。
和他說話是件趣事,此般念頭,真是打認識以來頭一遭。
除夕夜發除夕文!!!
謝過扶風中在這種該吃年夜飯的日子遠端陪貼交流
,算是任務ㄧ的某種後日談,希望……能帶來至少ㄧ點點溫暖的、適合新年的感覺了
大過年的感謝歡歡中陪我貼交流
其實這篇原本應該是任務一的後日談,不過因為正文寫完中之腦細胞都死光了所以……
而且要是合併發出的話任務一就要華麗麗破五萬字啦!!!作為一篇新年交流,希望大家喜歡,新年快樂!!
天啊超喜歡兩個人的互動
雙方那種微妙的默契 尤其是在前面那段提到風風家裡事情不追問的默契 懂對方的底線而巧妙的避過 好喜歡!!!
然後看到啾上去的時候心跳惹一下(捧頰
帶著玩笑的吻超可愛的哇!!!
我看到現在兩個人有種目標相同的感覺
都在追求著單純的快樂 或者說是快樂本身(?
風風一直都是追求快樂一直線不過歡歡算是比較隱晦的追求著
風風是追求著身周人的快樂而歡歡是追求著自己的快樂的感覺
兩人在談論著李文的事情的時候 因為已經有看過後日談了
會有種 你們希望的事情已經成真了哇!!!(大喊
的感覺www非常暖非常幸福的一篇 二位新年快樂!!!辛苦惹!!!
終於有時間慢慢來看這篇交流了
過年可以看到閃閃可愛的互動整個心都暖起來啦
!!兩人之間互相似有似無的信任感好棒,接吻不管是開玩笑還是真心都讓我整個有少女心爆發的感覺
,看到兩人的互動好開心哇謝謝兩位發糧,覺得今年過年吃得好,身心也吃飽飽乃人生一大福事
south613: 嗚喔謝謝半風中的長回覆!!(先抱一個)
其實就算歡歡追問,阿風還是會咬定是自己的理由XDD 他是真心覺得這個解釋對所有人都好,所以才這麼說的
雖然中之寫的時候覺得很心塞就是了因為他們兩個設定有肉體關係,所以相處也會比較OPEN(?)一點(艸)
看到快樂那段,覺得半風中點出了以前沒注意過的東西,有種"啊,原來他們之間還有這樣的關聯"的感覺,這樣的阿風對歡歡來說,說不定會覺得很刺眼吧?XDD
tbgmu: 能讓莫辰中覺得暖心真是太好啦<3
他們兩個之間的關係比較特殊(?),加上阿風是熱愛吃女孩子嘴上胭脂的傢伙,所以兩個人常常會說著說著就做出一些玩火(?)的動作,這裡也很喜歡他們之間似真似假的氛圍,互吻什麼的果然是煽情戲的必備橋段啊XDDDDD
風風就是為他人著想的溫柔很棒哇
雖然有時候會覺得風風太為他人著想都不為自己考慮惹
不過我想也就是因此風風才是風風吧~
正因為有了這一層關係才會比較能夠直來直往的面對彼此比吧
雖然覺得刺眼不過歡歡應該也是覺得有些不放心吧w?
說不定這樣講有點OOC啦(爆破 missblackiris:
現在想想要是當初把後日談一起發,五萬字聽起來還蠻吉利的XDDDDD(亂講話)
但你害我對交流的時候超級想吃麥芽糖!!!而且要能用筷子捲捲捲的那種QQ........
south613:
回應前先讓我緊抱一發半風中!常常看到你超用心的回應QQ,做為一個噗浪回應廢覺得超汗顏的Orz,請不吝收下我的兩塊膝蓋骨!!
我自己也超級喜歡他們兩隻(?)的默契感,扶風對家庭那一段想法當時也整個讓我在電腦前慘叫哭號XDD,為他感到非常心疼QQ,不追問大概是歡歡能做出的最大的溫柔了吧,我想XD
但親上去的時候其實帶點把病毒傳染給扶風算了的惡意(偷爆料
我沒有想過半風中說的快樂問題.....!!!
你真的嚇了我一跳QQ,謝謝提供這個面向的想法XDrz,而且我後來仔細看過幾次後覺得......半風中你有來偷看我藏在心底的主線筆記嗎QQ,有種被說中的可怕感覺XDDD
追求身邊人的快樂、卻略過自己那份的扶風,看在歡歡眼裡其實是覺得超級困惑的XDD,犧牲奉獻向來不是她的人生準則,但看起來卻是扶風的,我想比起刺眼她應該更想把扶風的腦袋剖開看看裡面裝什麼......(爆)
tbgmu:
莫辰中的心暖起來我就可以升天圓滿退場了....!!
再說一次,歡歡吻上去真的只是想傳染病毒(一點也不可愛(X
平時看莫辰中的各種創作也是各種被發糧吃的感覺QQ,大家互餵糧食都在獨步春裡吃飽飽的,我覺得每天都在過新年!!!(好
歡歡中快快請起!!!(驚嚇
會回很長是因為你們的文都有觸動到我才會留下感言www所以也要謝謝歡歡中和風風中用美味又營養的文餵食我們(張手
歡歡和風風就是兩個看起來水火不容卻又可以互補的人www所以才會有這樣的默契吧(?)其實看到後來覺得兩個人都有溫柔的部分 只是表現溫柔的方式不一樣罷了~~~
把病毒傳染給風風的話那就換歡歡去探望他吧www這樣也不壞
哼哼哼哼我都半夜四處偷偷看大家心底的筆記的~~~(x
能夠讓歡歡中覺得驚嚇我覺得很滿足
有些事情就是旁觀者清 當局者迷哇(????
S_Huan: 犧牲奉獻這個詞丟在他身上太浪費啦wwwww他可是花花公子啊wwww
與其說不顧自己,比較像是比起一個人快樂也希望大家一起快樂
要是犧牲奉獻他就不翹班啦XDDDD麥芽糖超好吃!!!可惜現在好像比較少看到整罐可以捲的那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