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見到她,給人的感覺很陽光開朗,脾氣暴躁到像頭隨時會把眼前柵欄咬斷的獅子。因此,在聽到友人拿她的星座當成謎底,給班上的同學猜時,一度沒有人擲中。射手、魔羯、牡羊、水瓶……直到答案揭曉時,班上的同學滿臉訝異,甚至有人忍不住反駁:「屁啦!她就是頭獅子,除了發狂會咬人外,哪裡有雙魚的溫柔?」
『雙魚一定要很溫柔?』
『雙魚一定要很柔弱?』
『雙魚一定要如同別人所說的隨波逐流?』
「抱歉,我不認同。我就是我,星座只是構成我這個人本身的其中一個要素,它並不能代表全部。你該問問你自己,是認我這個人為朋友,還是星座?」
她愛恨分明,與人嘻笑怒罵,常做白日夢,看到讓她感動的場景,淚腺發達容易被觸動——只是,她從未在其他人眼前哭過。就連我,也只撞見幾次她躲起來啜泣的背影,看起來小小的,很孤獨。
我曾經私底下問她:為什麼不在其他人的面前哭呢?
她愣了一下,臉上遂即掛上粉飾太平的笑容,彷彿一切都只是雲淡風輕,船過水無痕。
良久,等我轉頭,身後這才傳來一段話,一段好似在她漫長的人生中所累積出來的言語:「在人前哭泣是最傻的事,它只能發洩並不能解決問題;更多時候,只是讓自己的情緒疊加於他者之上,重複帶給人困擾罷了。」
當時,她才國中的年紀,在觀察她和同儕間的互動,打鬧與瘋狂,何曾想過原來她也會有柔弱的一面、哭泣的一面?
因被我察覺,她索性在我面前毫不掩飾,該哭該發洩的情緒從沒少過,我這才了然:這種任性,果然是雙魚!
幾次與她出遊爬山,明明是並肩而行,卻在和她聊天得不到回應時,往後頭一看,被她放空眼神、傻笑的嘴角,熊熊然嚇到。詭異的是,她完全沒有看路,雙腳彷彿寫好程式慣性的指令,一步一腳地踩在石板上,完全沒有落空。
我內心滿是三條線,正想出聲叫她,耳邊卻傳來路人弟弟的驚呼:「媽媽、媽媽!你看、你看,那個姐姐完全沒有看路行走,還笑得好奇怪,難道是在做白日夢嗎?」
在前頭聽聞,我整個人不好,內心傳來無數草泥馬奔騰呼嘯而過的聲音,頓時有種——我可以裝作不認識這個女的嗎?要承認認識她這件事情,真是太丟臉了!
事後,她不好意思地跟我道歉,我揮揮手,表示沒什麼,只希望她往後走路別再輕易進入夢的世界,以免發生危險。
看著她緊張的眼神放鬆,僵硬的肩膀從高聳到垂落,那開心哼著歌跳走的背影,真的給人一種無憂無慮的錯覺——直到,我再次見到高中的她,那臉上生動的笑容已變成死板、人際關係專用的業務型面具。
『發生什麼事!』
『為什麼班上的人都排擠你?』
『為什麼你的四肢上佈滿傷口?!』
「沒事,只是以往的作法失效而已,真的沒事……你那是什麼表情?我又不是重傷,也不是臨死之前的彌留,你那樣要哭不哭的表情,看了很彆扭。」
我,很難受,看著她纖細的身體所偽裝出來的堅強,很難受。她明明可以請假養傷,卻還是來上學。那段時間走過她的班級,聽著她班上同學的閒言閒語——我,很憤怒。
『欸,那個醜女裝什麼可憐,一臉帶傷來學校,我們就要放過她?』
『嘖嘖,穿得那麼邋遢,哪個人會為了她拋頭露面?又不是腦袋有問題。』
『所以,誰幫她就是喜歡她的意思,對吧?聽起來超難過的,被她喜歡的人超倒楣啦!』
我忍無可忍,正要發作,卻被她抓住肩膀,一臉搖搖頭的勸著,要我不要動。我滿臉不解,一直追問她為什麼?她在被我纏了許久,這才跟我解釋,她身上的傷與為何會排擠的原因。
「一切都是我咎由自取,怪不了任何人……」
她高一時,學校舉辦班際籃球賽,她班上的同學在未經她許可和詢問之下,擅自把她填入參與名單。美其名是要她為班級榮譽而戰,實際上是女生沒什麼人想參加,她因為有著不弱常人的運動能力,所以被迫參與。
等到她得知自己參戰已成定局,已經是比賽的前三天。當體育股長告知她這件事情,她的暴脾氣當場發作,質問其他人為什麼沒有經過她的同意,就擅自幫她報名?這不是冒犯又是什麼?
她覺得自己沒有被尊重,所以也沒答應班上的課後練習。自然,所有人都把比賽沒有得名這件事情,怪在她的身上。從那天起,她(任性的)威名遠播,全班同學開始若有似無地排擠她,直到高二分班仍是一樣。
「我不懂,只是一個詢問,一個道歉而已,有那麼難嗎?其他人課後都有補習,我就閒閒沒事情?人為什麼可以把不合理的事情,強詞奪理地冠在他人身上?」
她有著她的驕傲,我知道;所以她沒有跟班上任何人妥協的意思,分組的事情也是——能夠自己個人完成,她就單獨執行,真的不行,她會去尋求所謂「中立派」的幫助。
「路是人走出來的,即使被陰那也是我技不如人,何必相怪?」這句話再度讓我感受到——為何國中時期,她會被認為是狂獅的原因。
還有童軍課的攻防戰,她取笑自己身上的幹部經歷,都要歸功於自己不受歡迎。從前當上幹部是種榮譽,因為那是經由大家認可,所以才會選擇你。但高中卻不是這樣,被選上當幹部都是同學認為不輕鬆,想看人出糗。那種榮譽的性質不再,完完全全變成陷害。
「所謂的現世報,和拿石頭砸自己的腳,就是這麼一回事……」
她憶起童軍課有門團體報告:演戲,她的班級因為是理科生,所以女生十個人剛好一組,這種分法對她來說非常不利。她身為童軍小老師,手下卻都是不聽她指令的成員,沒有人響應她的號召,無人想討論。每每詢問得來的結果都是:『既然你自己很行,那你自己一個人去演吧!』
劇本、道具、排練時間,都沒有人鳥她。因此,她非常大膽做了一個決定,直接讓報告內容空窗。她讓全班女生跟著她一起在教官面前聽訓,雖然是巧婦難為無米之炊,而不得為之。
教官事後找她來質問,並表示:班上的女同學全部指名她身為童軍小老師,沒有帶頭執行任務,責任在她身上。
她聽聞的當下,眼眶就直接掉淚,她流著眼淚,委屈地說道:「我有詢問她們想要演什麼,但是全部人都沒有給回應,連留下來練習都不肯,教官,我知道我不盡責,你處罰我,換人吧!」
教官知曉她的難處,也大略打聽出她在班上被排擠的狀態,於是安慰她,一切都由教官處理。所以,教官對她們班下了最後通牒:沒有演戲,那童軍課就全部零分,直接當掉。
這份消息讓她班上的女生對她更為咬牙切齒,結局是那群人仍排擠她,沒讓她上台演。本以為她的成績會因為沒有上台而掛蛋,殊不知教官早就打好全部人共享成績的打算,對她而言算是賺到了。
隔天,她到學校,教室裡等著她的是散落一地的課本,課桌椅散架且抽屜被毀壞殆盡。她冷靜地去總務處找尋老師的幫助,只說是課桌椅壞了,請老師幫忙做更動。
她旁若無人地跟著老師,走到地下室,一個一個檢查後,搬出和她身形較為符合的桌椅。在謝過老師之後,她獨自一人搬回教室。
我一直知道她很倔強,但完全沒想過會倔到這種程度。
「哭,很多時候是種發洩,但它同時也能成為武器。我其實已經很久沒有哭了,因為已經不是小孩子,鬧一鬧就有糖吃。雖然,我很想再回去當個孩子~」
看著她臉上的微笑,我深深感受到那種求救無門而得來的啞口無言。
無言了一段時間,我默默地詢問:她身上的傷是怎麼來的?
只見她抓著我的手,用力地往她傷口上一戳。碰觸到的那一刻,我吃驚地往回抽,雙眼瞪著她,一臉對方吃錯藥的表情。
她可惜道:「不會痛,雖然看起來很嚴重。我從小就是疤痕體質,一個輕微的抓痕,就能夠讓我的皮膚紅腫。」
我怒瞪著她,心想:那好幾條寬大的紋路怎麼看都不是抓痕,皮膚瘀青成那樣,難道就不會有內傷嗎?
她笑笑,臉上卻出現無奈的表情:「是我爸打的,因為我在他睡覺的時候和我媽吵架。他聽不下去我對我媽說話不客氣,所以跳起來拿皮帶,對著我抓狂。」
家暴!我的內心滿是無數個驚嘆號,更吃驚的還在後頭——
「這算還好的,之前他喝醉酒跟我媽吵架,發酒瘋的時候我對他嗆,結果他差點就要把我掐死,要不是我媽阻止,你現在搞不好看不到我了!」她聳聳肩,一臉習慣了,沒什麼的表情。
我不懂,她為什麼還笑得出來,這明明是一件該悲傷的事情,為什麼她說的時候還笑得出來?我問她:難道沒有想要尋求其他人的幫助嗎?
她盯了我很久,嘆了口氣:「他是我爸,我目無尊長是事實,即使被掐死也是我自己得來的。那是我第一次感覺死亡離我很近,氣管被壓緊,不管胸口怎麼努力都吸不到空氣……要不是我媽,我也許就這麼走了,我第一次聽到我媽對我爸說——快放手,你要掐死自己的女兒嗎?」
「女兒欸,我第一次聽到她承認我是她女兒,我以為早在兒時,她說我這種個性在以前,一出生就會被掐死。向來只承認我弟和我妹的她,居然會說我是她女兒……真的是一瞬間想尋死的心都沒了。」
她一語畢,我馬上巴了她的頭,狂罵:如此不珍惜自己的人誰還會想珍惜?父母重要,我們這群朋友就可以無視?該揍!
她對著我討饒,一面說道:「我現在不會想了啦!知道自己生命很可貴,所以要珍惜,這件事情是我好不容易察覺出來,我才不會白白讓它流失。就算其他人拒絕我,不懂我,不是還有你們?你們也是我的家人,為了家人,我會好好活著。」
我知道她做出承諾,就會堅持到底,明明從前是藥罐子,卻為了工作用著她所謂的精神力不讓自己生病。知道自己不適合當老師,卻會憂慮現代孩子和雙親之間發生問題,需要一個橋樑而選擇作育英才。
她常說自己很任性,很自私,但我在她身上卻看到無私的包容。她受的傷比誰多,卻只把它當成一種人生勳章,拿來警惕自己與懂她的人。
她現在最常做的一件事情,就是遇到一個新的朋友,在相處一段時間過後,請對方猜看看她的星座。通常得來的答案,看她俏皮的神情,就一目了然。
我認識一個雙魚,一個內在非常雙魚,外在卻很獅子的雙魚。一個多愁善感,卻總是把情緒藏起來的雙魚。一個說著自己超級任性,卻總是為了他人而閹割自己需求的雙魚。一個明明情緒一來非常不理智,卻總是把自己武裝得很理智的雙魚。一個在傷害別人之前,自己身上就會鮮血淋漓的雙魚。她總是說自己很笨,無法很好的與人溝通和察覺對方的情緒,但實際上卻比任何人敏感的雙魚。
吾友,你活著的這件事情,我比誰都慶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