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說今晚有流星雨。
但那並不是此刻坐在觀景臺上、與菸酒為伴的原因。
要說理由的話,大概就是想找個地方稍微沈澱一下心情而已吧。
一邊勾著自嘲般的微笑如此想著、一邊也再次端起啤酒罐湊上了唇邊,仰頭灌下了一口。
扣著啤酒罐的手上、指間拈著的菸捲所曳出的薄煙讓從這個仰臉的角度稍微能窺見的夜空籠上了一層迷霧。
而在上下滾動著喉頭嚥下了酒時,一個沿著不遠處的樓梯所傳來了的、由下而上逐漸靠近著的腳步聲也隨之翳入了聽覺之中。
——啊。
幾乎是在聽見那腳步聲的當下、就認出了來人的身分。
不自覺的輕輕挑動了一下眉尾,接著毫不遲疑的讓原本懶洋洋的垂放在身側的那只手一把拉起了斗篷的一角。
在那被拉提起的深綠色布料遮掩之下,觀景臺的圍欄邊、瞬間只剩空無一人的靜謐。
就連方才的那些啤酒空罐與凌亂的煙灰缸,也彷彿一開始就不存在於這裡似的、一點兒痕跡都沒留下。
推開了觀景臺的門。
迎面而來的、除了冷涼卻依然相當舒適的晚風之外,還有清澈無雲的夜空中那些正驟雨般畫過天際的紛繁星光。
只是在對眼前的天文美景發出由衷的贊歎聲之前,率先察覺到的、卻是這個空曠的空間裡極其細微的一絲不對勁之處。
輕輕翕動著鼻尖、在涼潤的空氣中嗅了兩下。
「——羅賓,你在這裡對吧?」
然後略帶著不滿的皺起眉,朝著面前的空蕩開口問道。
該是嘆了口氣吧。
從那根本就是肯定句的語句聽來,少年可是百分之百確定自己在這裡。
這樣的話、裝傻下去也沒什麼意思。
倏然甩開了遮蔽住身姿的斗篷、讓「無貌之王」的效果徹底解除,而後莫可奈何似的抬起手、隔著斗篷的帽子在後腦勺上搔抓了起來。
「...怎麼知道我在這裡的吶?」
「味道啊、味道。」看著如此乾脆就解除了掩蔽、在自己面前現身了的綠衣青年,回答著的同時、也不禁稍微有些得意的抬起手敲了敲自己的鼻子:「一踏進這裡就聞得到羅賓你身上一直都帶著的那種香菸的味道,這麼濃的味道、肯定是直到我上來前都還在這裡抽煙的吧?這裡又是只有一個出入口,既然我剛剛上來的時候沒有遇見你,那就剩下你還在這裡、只是藏起來了的一個可能性了,對吧?」
「——還真是頭頭是道的推理啊,名偵探。」
倒也懶得去和少年爭辯這點小事,僅是近似於敷衍的拍了拍手稱讚著。一方面是那樣做沒什麼意義、二方面是對現在充斥著尼古丁和酒精的腦袋來說,早點把少年打發回去睡覺絕對是比較好的決定。
「不過你應該不是專程來這裡玩偵探遊戲的吧。這個時間了還跑到這種地方來,是打算做什麼吶、御主?」
所以很快的補上了這麼一句。
「當然來看流星雨的啊!」毫不遲疑而理所當然的答過了這個提問,卻也因為這樣而回想起了剛剛在嗅到那股熟悉的菸味時、會露出那般不滿神情的原因——
「對了,羅賓你實在是很過份,為什麼要在我上來時躲起來?」
「——嘿、再怎麼說御主你也還是未成年的孩子對吧?」
幾分之一秒的遲疑之後,勾起了自認完美無暇的無辜笑容。「就算是我這樣的傢伙,不該讓未成年的健全少年看到菸啊酒的、可也是常識的唷?」
——但在這麼說著的同時,要把手邊的啤酒罐放下或是撚熄指間煙捲的打算、那是一丁點都沒有。
「真要那樣說的話、你應該考慮的是戒煙才對。」
愈是那樣過度完美的笑容、愈是明顯透露出了眼前的青年在說謊的事實。
看在至少還遲疑了那麼一下下的份上,姑且當作沒看到那條狐狸尾巴好了。
雖然這麼想著,但還是忍不住的這麼反駁了一句。
「哎呀——戒煙嗎?我會慎重考慮的。」
語氣圓滑的回應著少年的語句,手邊進行著的動作卻是將所剩不多的煙蒂捻進了腳尖前的煙灰缸裡、接著再度從菸盒裡抽出了新的煙捲。
「話說御主是來看流星雨的不是嗎?那還是別把時間浪費在和我抬槓這種無聊事上了,趕緊把握機會好好欣賞、順便許個願望才是吶。」
——許願啊。
「......這麼說來,羅賓有什麼想許的願望嗎?」
朝前邁步,直至站定了在觀景臺的圍欄邊、那綠衣青年的身旁,仰頭望向了仍有無數星子飛落而過的沉暗夜空,稍稍的停頓之後,輕卻突兀的拋出了這麼一個提問。
「我可不是為了看流星雨才來的吶。」
言下之意就是自己從沒想過要對流星許願這麼件事。
重新點起了叼在唇上的香煙,手邊則拎起了新的一罐啤酒、拉起了易開罐的拉環讓其發出了清淺的啵聲,垂著眼、毫不考慮的丟出了回答。
「不是那個。我是指所有的願望。」仍然仰頭望著星雨爛漫的夜空。
或許是因為此刻眼前的景色確實美的令人捨不得移開視線,也或許是因為不想去窺探此刻坐在下方的綠衣青年臉上的表情。
從什麼時候察覺到的呢?這看似輕浮的綠衣青年、總是若即若離著。才剛覺得似乎與他親近了一些、卻又總在下一刻回復不至於傷人但明顯的冷漠態度,就像是對於這樣的關係感到不安所以排拒一般。
——就像是現在。雖然並不明顯,但與之前相比、青年的態度確實存在著某種說不上來的溫度差。
「——對流星許願也好、對聖杯許願也好,羅賓你應該有的吧?想要被實現的願望?」
稍微的深呼吸了下後,補足著剛才話語的加上了一句。
也許自己會得到沉默或是謊言的吧。
但就算是那樣也沒關係。如果自己不主動點的去探問、去推敲,這個青年只會把所有的事情都往那件斗篷下藏進去的吧。
「......」
很簡單的一個問題。但卻從心底挖掘出了太多的事情。
那讓自己一時間失去了編織答覆的能力,甚至也忘了要從貼上了唇邊的啤酒罐子裡倒酒入口。
「你的願望是什麼?Archer。」某個令自己懷念的人、向自己問起的同樣的問題。
「你的願望,就是我的願望。所以我勢必會為你贏得這場戰爭的勝利。」
那時的自己,隻手置於胸前,彎下了身軀。
但那不是。那不是現在的自己應該要給這個少年的回答。
如果流星可以實現心願。如果可以對著萬能的許願機——聖杯——許下心願。
如果。
「......如果真的有那種機會的話,當然是會想要點剩下的。」
最後,抿起了唇的低笑出聲。
是的,只要剩下的就足夠了。
「——但是那樣的好事、不可能會有的吧?」
仰起了頭。從啤酒罐裡倒出的、金黃色的液體全數傾進了口中。
喉頭急促的滾動著,直到將所有酒液嚥下。
「所以如果有想要實現的事情啊,到頭來、還是只能用這雙手去抓才行的唷。」
其實有點意外於這樣的答案。但真正在意的,是青年這麼說著的時候、那樣的語氣之中隱含著的那些......
懷念、猶疑、哀傷、歉疚、希冀、想望。
無數情感的混合體。
好像應該要說些什麼。但除了繼續凝望著面前方興未艾的流星雨之外,一時之間卻是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不過是御主你的話,倒是可以稍微任性一下。」
稍微歪著頭的思考了下後,突然想到了什麼似的、打破沉默再度的開了口。
「因為你還是小孩嘛,小孩子本來就有些特權。」
還沒被世界所污染,所以擁有做夢和實現夢想的權利。
「許願吧,御主。不管那是什麼樣的願望,作為你的從者......會為你實現的。」
仰起了臉。
藉著滿空星光看見了少年的臉龐。
輕輕牽動嘴角,朝著那因為自己的話語而望了過來的少年,投去了一抹微笑。
自己的這雙手,如果能夠實現任何人的願望的話,那或許也就足夠了。
這般說著的青年綠玉般的眼底倒映著璀璨夜空。
那讓他的語氣中、平添了一種幾可說是陌生的溫柔。
但正是那樣的溫柔,反而讓自己沒來由的冒出了一絲不服氣的感覺。
才不想被當成小孩。
說什麼「任性」、什麼「為你實現」。自己的願望、本來就應該像羅賓方才說的一樣,用自己的雙手去實現才有意義。
所以,打消了繼續回應這個話題的想法。
直接轉過了身、走到了青年面前,一屁股坐了下來。
眼前的青年應該也是有六七分醉意了。雖然不是很明顯、但這樣拉近了距離的狀況下,依稀看見了青年的耳際有著薄薄的紅暈。
「——那、我就許願要這個吧。」
一邊開口這麼說著,一邊也伸出了手、將青年腳邊一罐尚未打開的啤酒拿了過來。
「說什麼吶,未成年的小鬼、要學喝酒還太早了點吧?」
是稍微有那麼一點微醺,但可還不到意識不清的地步。
不以為然的輕輕咂著舌、發出了小小的嘖聲,手邊也沒閒著的伸了出去、打算將少年拿走的啤酒拿回來。
「不是說許的願望會幫我實現的嗎?」
直接把青年伸來的手往啤酒罐上按了下去,「我啊,的確還是不成熟的小鬼,不像你們背負著很多的過往、經歷過很多的歷練。但願望這種事情、就像羅賓你剛剛說的、要靠自己的雙手去實現這點,我可還是懂得的。」
坐享其成得到的東西、不會屬於自己。
既然這樣,靠著他人的力量實現的願望又有什麼意義。
「所以,就算可能會需要你們的幫忙、得在必要的時候向你們求助......我的願望、我自己會去實現。」
「...是、是,還真是激勵人心的演說,但那跟你現在要做的事情又有什麼關係吶?」
是自己當真醉的有些太過、所以聽不太懂少年到底想要表達什麼?
感到一絲隱微頭疼的抬起手、揉了揉額角,略帶無力的繼續追問道。
「你剛剛也說了啊,我的話、可以任性一下的對吧?所以我就任性的許願說想喝這個啦。」
既然都給了自己任性的資格,那就借題發揮的讓羅賓傷腦筋一下、順便讓他看看剛剛那番話有多不合理。
帶著這樣的想法,完全扭曲了羅賓那些話語原意的這般說完後,很快的拉起了啤酒的易開罐拉環,在羅賓出手阻止自己之前一口灌了下去。
「......好苦......」
然後得到了這樣的感想。
「所以我不是說了、這對你來說還太早了的嗎......」
好像有人這麼說過的啊。當體會過更為苦澀的事物之後、才會明白啤酒這玩意兒到底好喝在哪。
忍不住為少年這一連串脫序演出沈沈的嘆了口氣,「好啦,知道這東西不好喝了、可以還我了吧?」
「為什麼這麼不好喝的東西,你可以一喝就是那麼多罐......」
瞄向了青年盤起的雙腳後方、那些差不多可以疊出一小座塔的空啤酒罐,皺著眉抱怨般的說著、卻是一點都沒有要把手上那罐啤酒還回去的意思。
「這個啊、是為什麼呢?」
似乎也曾經這樣的敷衍過少年的問題。
看少年完全沒有要放下那罐啤酒的意思,索性也就打消了堅持要拿回來的念頭——只是一罐而已,真喝完了也不會怎樣的吧。
再說要是真的就這麼醉了、結果明天一早鬧宿醉什麼的,剛好也可以教教他什麼叫做自作孽。
「要繼續喝就拿去吧,只是喝醉了的話、我可不會管你唷。」
再次嘆出了一口長氣,放任著的揮了揮手。
當然只是嘴上這麼說說,把少年拎回房間去睡覺之類的後續處置、還是會去做的。
......前提是,如果沒有就這樣直接睡在觀景臺上的話。
看著擺出了一張苦瓜臉、卻還是堅持繼續小口小口抿著啤酒的少年,稍稍仰起了頭、朝著身後圍欄外的夜空望了過去。
今夜的流星雨仍然下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