爐火上的另一個鍋子裡,浸著水的細砂糖正發出著微弱的咕嘟聲;一旁穩定運轉著的烤箱裡,抹上了蛋液的麵團則無聲的緩緩膨脹起金黃色的表皮——
大致確認了下烤箱與煮著砂糖的鍋子狀況都正常後,隨手將裝著蘋果丁的小鍋也擱到了爐子上。
不過與接下來只要等待慢漫染上焦糖色的砂糖、以及已經設定好烤箱的定時功能所以不用擔心烤焦的司康餅不同,要慢慢煮軟的蘋果丁在過程中是需要不斷攪拌的。
『...要攪拌三十分鐘左右啊......』低微的咂了下舌。
麻煩自不在話下,但多拿的材料剛剛已經被自己咬了一口,再說因為嫌麻煩偷懶結果燒焦的話、還得重新準備材料和進行前置作業來補救,所以雖然露出了一抹不大甘願的神色,還是拿起了一旁的長柄勺子慢慢的攪拌起了蘋果丁。
畢竟是做給別人的東西,還是按照食譜上的做法比較好;找方法來減少繁雜步驟那方面的事情、等哪天做給自己吃的時候再來實驗。
一邊心不在焉的這麼想著,一邊咬著蘋果、耐心的攪拌著逐漸透出蜂蜜般色澤的蘋果漿。
手裡捧著液體見底的馬克杯,盤算著拿去廚房水槽清洗乾淨後往
廣播室去做清潔工作。
最後再到溫室裡去巡一圈,今日也差不多結束了。
--唔,就如此定了吧。
踏著徐緩的腳步,路經交誼廳接近廚房,認識的英靈氣息益發濃厚--以遠離晚餐時間的現下而言,對方待在這裡還真能算得上是稀奇。
機械式的動作在試探著壓下的湯勺能輕易將蘋果丁壓成泥狀的時候終於告一段落。
「呼......」擱下了長柄湯勺——順便也把手上早已啃完的蘋果果核扔進回收桶——而後環視了一下到目前為止的成果。
烤箱裡已經順利成型、正保溫著的司康餅,漂亮的呈現出糖棕色的焦糖,以及只要倒進焦糖裡再稍微煮一下就完成了的蘋果醬......
——還有一個訪客?
「要用廚房的話、得稍等一下唷。」
感覺到有其他人的「氣息」出現在空間裡的同時,也暫且放下只剩最後幾個步驟的焦糖蘋果醬,轉身、倚上了後方作為與交誼廳之間區隔的小吧檯,不疾不徐的拋出了稱不上是招呼的提醒。
一般人可不會閒著沒事來廚房晃悠當散步,而現在這種爐子烤箱以及流理台都被自己佔用的情況下,不管對方前來的理由是什麼,大概也沒什麼空間可以擠給他使用。
「--是Archer嗎。你悠著點無妨,是我這裡打擾了。」
看見了對方正面的同時出聲打招呼。並不介意在羅賓漢使用完之前稍作等待。
——哦呀。
即使在察覺氣息的當下就能大略判斷出來人的身分,正式對上視線時、還是微微挑了下眉尾。
雖說廚房是個半開放式空間、又與交誼廳相連著,本來就不大可能在裡頭祕密的進行些什麼;但這麼精準的對象遭遇率,要是可以在御主有特定目標時發動豈不是好的多嗎......
算了,這樣對自己來說也不是什麼壞事,甚至還可以說是省了點其他方面的工夫。
「那啥、公用的區域佔用太久也是不大好吧?所以抱歉吶,大概再給我十分鐘左右就好。」
將腦中的思緒盡數藏進了瀏海遮掩著的眼底,擺了擺手作為回應後,重新回到了爐子前。
這裡的十分鐘當然不包括等果醬冷卻以及後續的收拾清潔工作所需要的時間,但要把烤箱與一邊的爐子空下來可就綽綽有餘。
於是按照著自己原本的安排,在加熱焦糖蘋果醬的空檔間把烤箱裡的司康餅拿出來、移到方便取用的淺盤上,使用完畢的鍋子與烤盤等等物品就先全部扔進洗滌槽,等把冷卻的果醬裝進玻璃瓶裡、裝果醬的鍋子也空了之後再全部一起清洗掉。
「喏、好啦,這樣就可以先用了。」
手上的工作只剩顧著果醬,理所當然的就先退到了爐子旁、讓出了大部份的空間,好讓在自己這麼說著的當下還在外頭等著的迦爾納能夠使用。
「?……不,你不必道歉。我僅是來清洗杯具。」略為呆滯地頷首,算是接收到了對方的話語。
有些未能轉得過來的思緒隨視線跟上了羅賓漢收拾的身姿。
並不是對青年在做的事情有疑慮。對方經常烹飪這是全觀星所周知,純粹只是對突如其來的抱歉沒能太快反應過來。
「感謝。」
在羅賓漢騰出空間之後如常向對方道謝。走入吧檯內的水槽前,擠了適量的洗碗精到菜瓜布上,連同其方才用畢的鍋具烤盤等用品一起行清潔工作。
「......」到底是該先解釋自己的那句抱歉並不如對方所想的、有那麼強烈的歉疚涵義呢,還是應該先阻止對方,不需要連自己打算等等清洗收拾的東西也一起洗下去?
......不管是哪件事,就算做了意義也不大吧。
因此,最後還是什麼也沒多說,帶著點打發時間意味的用長柄湯勺挑起了正慢慢冷卻的果醬裡頭浮出的氣泡。
「……」
埋首把那些使用過的器具以清水沖洗掉附著著的泡沫,因而沒能注意到對方悄悄投來的視線。
執起乾燥的布巾仔細地擦拭,這才稍稍頓了一頓,轉頭開口:
「……不好意思,Archer。這些原本是歸屬哪裡的物品?」
裡頭有些東西自己從未拿出來使用過,自然亦就不明白原本是放在哪裡。
抬眼而讓瞳眸在燈光下轉過一瞬光色的看向了迦爾納手中已經清洗乾淨的用具,想著的卻不是那些物品原本收納的位置,而是現在到底是該請他把那些東西交給自己來收就好,還是順水推舟的指點好那些物品各自的擺放處、然後趁這個空檔把果醬裝進玻璃瓶裡。
不過剛剛沒有阻止他,現在才要他直接放下別管也是怪怪的吧?
「...小鍋子放在爐子下方的櫥櫃裡,烤盤的話,放在烤箱附近、能看得到的地方就好了唷。」
最後,偏開了視線、抬手朝著自己提及的地方稍微指了指作為回答。
杯子應該是迦爾納自己要用的,略過不提。
照著對方的話將烤盤和杯子等用品放回原處,餘下小鍋子因為羅賓漢站在爐前而先擱下。
思考了一下。決定等青年忙完爐上進行的工作再收起它,偏過視線看著色澤漂亮溫暖的鍋中物,有股甜美的香氣隱隱浸染了鼻間。
--沒有見過的食物呢。
對方本來就不是隨便的人,但多少也注意到羅賓漢的動作相當細膩。
推測約莫是贈與御主的,於是也僅觀察著對方的動作,沒有啟唇發問。
當然不會沒有注意到那正觀望著自己舉動的視線。不過沒有阻止對方的必要,因此逕自忙於手邊的動作,暫且不予理會。
隻手執起了只剩下一點餘溫的鍋子,湊近了早就放在一旁的廣口玻璃瓶,用手中的長柄湯勺作為輔助、將鍋裡的果醬小心的倒下。
雖然一開始對材料的份量拿捏有些失當,那呈現著琥珀色的完成品倒是非常完美的恰好裝滿了玻璃瓶,還餘下了一些讓瓶蓋內裡不至於沾上果醬的空間。
仔細確認過瓶身外沒有流出的果醬、玻璃瓶裡也沒有任何燒焦的碎屑後,隨手蓋上了瓶蓋。
「...聽說大部份的人都會喜歡甜果醬啊。」稍微的修正了從某位他處御主那邊聽來的話語,像是自言自語、卻又像是向此處唯一的他者說著的開口,「而且又是可以和別人一起分享的東西,做來送人應該是滿不錯的?」
——是有著那麼點套話成份的吧。不過自己本來就不擅長什麼堂堂正正的從正面直接來,不管是戰鬥還是啥的都一樣。
「……原來如此,是果醬嗎……確實,收到如此用心準備的禮物,會不開心的人怕是也在少數吧。」
點點頭,同意了對方的話語,「能與他人分享亦是相當不錯的。」
誠實地道出自己的看法,收到滿懷心意的禮物而仍會挑剔嫌棄的,這絕對是世間少有。
「是嗎。」
略略低垂下眼的低喃過後,邁步走到烤箱邊、端起裝著司康餅的淺盤,然後上前、一手接過了迦爾納手中的小鍋子,另一手就這麼把端著的司康餅與擱在盤子上的果醬罐一起塞進了他的手上。
「那、這就給你了。」
「?給我的……?」
完全沒預料到眼下的發展。
儘管小心地捧著手上的「禮物」,眼神卻疑惑滿溢。
並不是說不開心。而是腦袋因著惑然堵塞了思緒的運行。
……啊。
終究消化完這些訊息的頭腦開始對某段記憶有所反應,在把它喚醒的頃刻間,眼神與唇角已然替自己做出行動。
生前從未因為「送了別人禮物」而收到回禮。
常言道,首次體驗之事有其地位,想來如此吧。
「謝謝你。要一起吃嗎?」
語調較平時來得些微輕盈,非常自然地提議道。
對方如是用心地準備了,那麼應青年所言、這是可以一起分享著食用的禮物,自己便想同眼前這位贈禮者分享此份心情與祝福。
雖然不是意料之外的事情,聽到那句提議的當下、正將小鍋子塞回爐子下方櫥櫃裡的手還是不自覺的抖了抖。
這可真傷腦筋。並不是很擅長應付這種場面,不過說出這是可以分享的東西的人也是自己,總覺得不是很好回絕。
不著痕跡的輕吐出了一口氣,將小鍋子放進了櫥櫃、隨手關上了櫥櫃的門。
空下了的手在轉身的同時掩飾著尷尬般蹭上了後腦勺的頭髮。
視線則隨著不明所以偏開了的頭被拋向了不遠處的廚房一角。
「...呼嗯。就嚐一點也是沒什麼不好的吧?」
並非不明曉對方的個性。
這段時間在觀星所裡的生活,總也算是把青年的一些性格特徵摸了清楚,但對目前的這個反應與其說是不驚訝、或認為理所當然,不如說是很開心。
「這樣嗎。那我去拿盤子和餐具。」
將手上的物品小心地放到餐桌上,隨後轉身打算去取供對方使用的餐具與瓷盤。
「餐具嗎...我的話就不用了吶。」
差不多也就是一口份量大小的司康餅,自己還是習慣直接用手拿著吃就好。
真的需要用到的大概也就只有......
「——喏,這個一併拿過去吧。」
一邊說著、一邊遞出了手的,是專門用來抹奶油、果醬等調味品的抹刀。
接過了羅賓漢遞來的抹刀,然後走到桌邊、望向桌上那盤甜點。
「謝謝。…………」
--唔,突然發現了一個問題。
……自己不知道眼前這道甜點怎麼……吃。
青年既是特地做了果醬,那果醬、應是,要塗上去、的吧。
「…………」
低下雙眸打開了果醬的瓶蓋,一手抓著抹刀很認真地研究起要塗多少果醬在這道自己不曉得來頭的甜品上才是正確的。
原本打算先把方才裝果醬的鍋子洗好、減少點收拾工作的。但在隨手把鍋子扔進洗滌槽的同時、眼角餘光卻也瞥見了正研究著抹刀與果醬的迦爾納那副如臨大敵的專注模樣——
對印度的英靈來講,英國的點心果然還是超出了理解範圍嗎?
「......雖然是直接吃就可以的玩意兒,不過本來就是做了配果醬的、所以沒怎麼調味;怕不合口味的話,先在表面薄薄抹個一層試試味道就好。」
暫時擱下了鍋子、逕自走到了桌邊,一手輕輕抽走了抹刀、另一手順勢拿起了盤子上的司康餅,用抹刀的刀尖略略挑起了玻璃罐裡的幾許透明琥珀色,如同所說著的往司康餅的表面上俐落的滑了兩下——
「之後就照喜好、想抹多少就抹多少,抹在裡面做成夾心也可以。」
說完後,反手將用畢的抹刀重新遞了回去,至於手上那個「示範」用的司康餅當然是塞進了自己嘴裡。
「……原來如此。感謝說明。」
畢竟自己不算是真的擅長料理,真要說的話,自己只擅長武藝而已。
理解地頷首,看完對方把手上那個甜點放入口中--話說回來仍是不曉得它的名字,興許之後該尋一下資料,好好認識它才是。
自己並非那麼嗜甜的類型,於是僅用羅賓漢傳回來的抹刀,仔細而謹慎地替其中兩個烤得金黃的甜點上了薄薄一層果醬。
隨之,取了一個親手遞給羅賓漢。
--若是一起分享,那麼幫忙對方塗抹果醬應不為過吧。
「......呣,謝謝吶。」
伸手接下了那抹上果醬的司康餅的動作,總還是有點躊躇。
終究不習慣處於坦然接受他人善意的位子上。
『不過,也並不討厭就是。』
再次將手掌大小的點心送進口中、舔了舔沾在指尖上的果醬,有些心不在焉的在心下如是自言自語著。
沒有漏去那句輕聲的道謝,還有字句間挾帶的情緒。
「……不會。該道謝的是我啊。」
再怎麼樣都是對方準備的禮物,自是自己該要為此般心意道謝--如是思考,把甜點放入口中。
眼角餘光在咀嚼著嘴裡甜蜜的同時瞥向了羅賓漢,往桌上抽起了一張衛生紙,非常之順手地幫忙擦拭了一下青年沒注意到、沾了果醬的嘴角。
...啊?「......、————」
短暫的未反應時間後,接著的是太過錯愕而發不出聲音的無語。
只有身體比那些還在找不到定位、無法組織成句的字詞更快一步做出了反應的朝後退了一個大步,也下意識的抬起手、用手背在嘴角處擦抹了幾下。
我說那啥、這種事情...一般沒有人會幫忙到這種地步的吧?
「...哎、那個、有沾到東西什麼的說一聲、我自己來就好啦......」
或許是總算恢復了正常運作的腦袋終於察覺到方才那幾近於彈開的反應是激烈了些,於是連忙擺了擺手——另一只手還按了在嘴角邊——試圖解釋什麼般的說道。
「?……抱歉,太突然了嗎?」
吞嚥完食物後開口道。自己很習慣去幫忙身旁的人,不過確實偶爾也會嚇到別人……是時機不對嗎。
抱著坦誠而有些反省意味的態度看著對方,倒沒有因為羅賓漢過大的反應而擺出驚慌的模樣。
「啊...唔嗯...突然的話、的確是那樣...的吧......」
雖然說也不單純是那麼簡單的問題,應該說不是關係特殊的對象或是感情好的親人之間、通常不會做出這種舉動......不過這個解釋起來實在太麻煩,講的太過簡略的話又怕引起什麼誤會,還是姑且就先這樣好了。
為著到底該不該詳細說明而頗為苦惱的搔著後頸的髮根處,皺著眉頭咕噥道。
「……這樣、嗎。我會銘記在心的。」
眼睫輕輕垂下,稍微回想起了吉娜可--那位曾經叫自己幫忙從穿過的骯髒衣物當中找出未著用內衣褲的女子。
「過去常替前任Master做類似的事情。果然人亦是一種容易習慣的生物嗎。」
「原來是從前任御主那邊養成的習慣嗎......」呢喃著的語氣宛若歎息。
倒也不是不能理解,說來御主的確算得上是「關係特殊」的對象的吧,再說又是抱有好感的御主的話......
這番自語背後所想起的並不是作為自己前任御主的那位老者,而是某隻粉紅色的妖怪狐。
如果是那隻狐狸那樣的模式,習慣幫忙擦嘴什麼的恐怕只是基本入門款而已。
--對方這麼一提倒是回想起了玉藻前。
「這麼一說倒也想起了舊識關係的英雄。她亦是會照顧自己Master--不、那關係應該是將其御主視作丈夫了吧。」
雖然當時因為立場的關係而曾有對立關係,可自己也認同那名御主的正直。只要她還擁戴著那位御主,就絕不會走上歪路。
「雖同為太陽神系的英靈,那般活潑輕鬆地同我搭話的個性也是少見。」
語句於此停頓了數秒。
「不好意思,有些想起以前的事情。和沒什麼主張的人談話恐怕很無聊吧。」
某方面來說雖然也是提起自己的經驗,只是那主角還是別人。
「那倒沒這回事。」
淡淡否定著的同時,也重新回到桌邊、斜倚著身子靠上了桌沿。
「畢竟再怎麼說也是他人的事情吧,要將御主視為丈夫或是什麼其他的身分、只要他們自己覺得這樣不錯,旁人也沒什麼必要幫他們有什麼主張不是嗎。」
說到把御主視為丈夫、或者說戀人的話,某個任性妄為的皇帝陛下也是同樣的。不過從後面那句話聽來,對方所指的應該也是那隻妖怪狐沒錯。
「所以,就只是隨意講講過去的事情什麼的、也不壞啊。」
當然啦,對於之間的緣份根本可以用「孽緣」來形容的那兩個人的事情,自己可沒什麼話好說。
因此即使垂著眼眸這麼說著,卻是連一點要主動說些自己的「過去的事情」的意思都沒有。
「雖然不完全是那個意思……可誠然如此。同你所言,我也沒有干涉他人想法的意思。」
蒼色的雙眼凝望著那張秀氣的臉龐,頷首同意了對方的看法。
自己原本的意思也還有「因為沒有什麼自己的主張、沒有太多值得出口的感想而不能提跟自己比較直接相關的事情」這點,可羅賓漢的話語亦稱不上是錯誤。
--也正是因為如此,對於眼前性子彆扭、情感纖細的青年毫無想提自身經歷的行為不甚在意。
就如同方才那句話:僅是隨意聊聊罷了。
再度將呈現溫暖色澤而又剔透的果醬小心著上剩餘的甜點,遞了一個過去。
「Archer,你的廚藝著實令人欽佩。」
最果,誠心地給予了心底的誇獎,為適才的話題換上一個新的方向。
眼前的青年在自己的認知裡便是個「你不問我也不必回答,更不必多說些什麼」的類型,那麼自己也就尊重對方。
「哈?」
伸手接過那被遞來的甜點的動作因為那句太過直接且突然的讚美而又是稍稍一震。
對自己來說,太過直率的傢伙、不管是態度上呢還是言語上,果然都還是很難應對啊。
「呃、嘛,也就還過得去而已吧......」
掩飾著因為突如其來的稱讚所挑起的跼促不安,逕自張嘴在手中的甜點上咬下了一口,卻是差點連自己的手指都一併咬了下去。
——啊啊、真是......所以說怎麼突然講起這個......
「......」偏開了眼神,佯裝無事的舔著指尖。
「?」
自己說了什麼奇怪的話嗎。微微歪頭,似是些許不解。
「對美好的事物給予發自內心的感想。我只是做了這件事而已。」
「所以,毋須為此自謙也無妨。」最終唇邊牽起了溫和的角度。
雖是「誇獎」,卻並非特意為了某種目的去稱讚對方,亦非溢美之詞。
「……話說回來。手指有大礙嗎?」
自然是沒漏了對方侷促的模樣和故作無事的反應,關切道。
身為弓箭手,手指是幾乎等同於生命的東西,這點自己也有深切體會。
天底下可是有著被說出類似於稱讚的話就會覺得全身不對勁的人的唷?——哼嗯,這話想想就好。
「啊啊,沒啥大不了的......」仍然偏開著視線,回答間,也隨手抽起一張衛生紙擦了擦手。
「了不起也就是牙齒劃了下而已,可還沒有細皮嫩肉到這樣就會受傷的地步吶。」
比起方才那實在令人有些難為情的「感想」,現在這話題感覺應該是安全得多?
把還在手上的甜點吃下,完全吞嚥完畢後方開口。
「……是嗎。」
原欲說句「若有不適就莫要逞強」,想想羅賓漢對於自己受傷的情況應當也不是會放任不管的人,便作罷了。
沉了沉眼瞼。思及先前煩惱著的某件事,興許現下是唯一的開口時機了。
「…………還有一件事當與你說。」
忖度半晌,經過數秒的躊躇後仍是啟唇。
「嗯,什麼?」
慣性垂著的眼眸因為察覺到某些細微的氛圍變化而抬起,打量般的朝著神色似是凝重了些的迦爾納望了過去。
多少是帶著些狐疑的。畢竟並不認為對方會有什麼不是對御主、而是向同為英靈的自己述說的事情。
輕聲問著的語氣裡,稍稍摻上了一絲微妙的提防。
「…………前任Master也說過。有些事情必須好好向對方說出口才行啊。」
不能因為太過顧慮對方而選擇沉默。這是那名女子無比珍貴的建議。
面色染上清淺的紅,有些難為情地緩緩吐出心中欲言的字句--
「是那盆鈴蘭的事情。關於花語……有件事一定得說。……與『忌妒』無關,那是『祝福』的意思。」
微微睜大的雙眼在短暫的定格後,急促的眨動了幾下。
「...呣,是那件事啊。」而後,隨著自言自語的低喃再次垂下了眼睫,抬起手胡亂在頭髮上抓了抓。
當然不會是忌妒的意思。施與的大英雄心裡的那本字典上、大概也沒有那個詞的存在。
但,的確也沒想過會是祝福的意思。
——應該說,從來沒有往那個方面去想過。
讚賞、感激,乃至祝福那樣的東西,並不是自己可以擁有的。
不過,也不是會對他人的善意徹底拒絕的、不識趣的傢伙。
即使是無法收下之物,也沒有阻止他人付出的理由,因此也必須對這樣的付出有所回應。
那是即便這樣的自己也明白著的道理。
略略牽動起嘴角,思緒也隨之掩進了低垂的眼下那片些許陰暗之中。
「原來如此,還真是忘了還有祝福這個涵義,想了好一陣子吶。這下可就明白了。」
如是說著的語調則是與眼底那抹微暗有著天壤之別的明亮。
一陣沉默。霎時,如常的嗓音劃破它的存在之處。
「--以掩飾的語調回應的同時,瞳眸當中卻藏著難言的黑暗啊。Archer。」
神色裡隱隱是另一種連自己都難以言喻的、對某種事物的理解與嘆息。
「你理解了『正義』的真實,將榮耀徹底捨棄。使毒之道是良善的你為成就正義而決意的選擇,你卻又因自覺了自己的武器是『卑劣的手段』而悲嘆嗎?」
「沒有資格得到祝福--這對你而言仍是太過於嚴厲的評價。」
語句的末尾如似遠方傳來的耳語,只讓面前的青年聽清。
哈啊......所以說太過...該說正直嗎?...的人,果然是很難應付。
些許的擰起了眉頭,搭放了在後頸上的手則不自覺的扭揉起了自己的髮尾。
說起來那個作為御主的少年也說過類似的話吧。都是讓人難以招架的傢伙。
「沒什麼好辯駁的吶,事實就是這樣。」
自己的所作所為終究不是什麼值得誇耀的事。與容貌、榮耀一同捨棄的,也包括了為人的尊嚴與相應的資格。
而那都是自己的選擇。
「就是也沒什麼好悲嘆、或是覺得嚴厲殘酷什麼的,到頭來都是自己決定拋棄的東西。」
「畢竟有些事情後悔也來不及了不是嗎。無論過程是什麼樣子,結果就是擺在那裡。」
微瞇著眼,輕聲低語著的聲音近似溫柔。
自己再也不是那個躲在樹後憧憬著騎士英姿煥發模樣的德魯伊少年。
無論怎麼重新用正義之名詮釋那過往一切,自己的雙手沾滿了泥濘仍是不爭的事實。
「...還是說,一件事情的結果會有其他不同的涵義?」
並不是挑釁。僅是單純的、沒有任何預設立場的,對眼前潔白無瑕的大英雄提出疑問。
「對於真正覺得重要的東西保持著距離。最後處在既非無關係之人、亦非全然熟悉之人的立場上、嗎。」
若是真的覺得不要緊了,又為何會露出那樣的表情呢。
聽完對方的疑問,啟口:「……阿周那在那場戰爭裡打敗了我,成全了泰半諸神的意向。Archer,在你看來,這個結果的涵義是什麼?」
舉了個例子反問對方。
「......不就是獲得諸神寵愛的一方獲得了戰爭的勝利而已嗎。」
或許在這個例子被舉出的當下就察覺到了一些什麼。
但還是撇開了頭,以這個例子顯而易見的最表層作為了自己的回答。
——無論怎麼從過程去重新解釋這個結果,阿周那是最終勝利者的結果也不會改變。
「『由阿周那獲得了勝利』的結果就是明明白白的擺著,還能有什麼其他的涵義?」
遊走開了的視線緩緩瞥回了迦爾納的身上,帶著那麼點輕佻的「願聞其詳」意味。
「從我或是阿周那、般度族的人民、俱盧族的人民抑或者眾神,甚至是你,Archer。看著這個結果所能得出的涵義都是不同的啊。」
對青年回答的答案未置可否。
「對眾神而言是了卻一件心頭大事,消滅反叛者;從我的角度而言,能讓阿周那這樣的英雄不惜破壞規則也要打敗我、贏取勝利,雖言亦有其他複雜的情緒,卻也抱有一種奇妙的驕傲。」
語氣平穩,不見任何悔恨、欣喜、憤懥或者哀傷的情緒。
「對人民而言,興許不只是戰爭結束、回歸和平那般簡單。而對你,便是你方才所言:由阿周那、也就是受諸神寵愛的一方迎來了勝利。」
伸手,執起被遺落在桌上一角的瓶蓋,緩緩蓋上瓶口,最終旋緊。
「--自神話的角度看來,我不過是為惡的一方,殘酷冷漠的武人。」
「而這樣的人得到因果報應,如此而已。」
露出淡然的微笑,「在你看來,結果是那般涵義、在他人看來又不盡相同。我亦僅是說出了自己的看法,若果有人對你有所期待,那也只會是你自己。他人能做到的就是陪伴而已。」
「......」不予回應,只是再度飄開了視線。
得到的是正如同自己所「察覺」到、只是執拗不肯承認的那些一般的回答。
就像是無論自己怎麼費盡口舌,那個身為御主的少年依然堅持著「拯救」了村莊的狩人就是英雄一樣。
還有那個——明明有著想要實現的願望,卻固執的要只會卑鄙手段的自己直到最後一刻都要堂堂正正戰鬥的老爺......
——淨是一群不把別人說的話聽進耳裡的傢伙啊。
但若是這樣的自己也能擁有期待,卻是希望著能用自己這雙污穢的手讓這樣的他們獲得幸福。
到頭來自己就是個天真的傢伙。
「……」
以那隻未曾觸碰過食物的手輕輕摸了摸眼前青年的頭。
「羅賓--Master是如此稱呼你的吧。你的料理和禮物,都是很美好的事物,感謝你。」
展露出清澈而平靜溫暖的笑意。
「收到如此心意,我覺得我很幸福啊。」
——現在自己應該作何表情,完全沒有半點頭緒。
難為情是當然的,而且是快要把耳朵燙傷的那種。
但是不覺得討厭、想要避開。
「......唔嗯。」
最後也就只是拉高了斗篷的前襟、將鼻尖以下都埋進了布料裡,發出了極其模糊的咕噥聲作為回應。
「……還要吃嗎?」
偏過頭望著把自己的半張臉都給掩蓋起來的羅賓漢。
剛出爐的東西還是趁熱品嘗比較好呢。
--剛好還剩三個。一人一個,餘下的那個再切一半就正好了。
「......好。」
倒也不是對自己做的東西有自信到有所偏愛的地步。只是眼下既不是適合離開的局面、什麼也不做更是奇怪,有個東西可以轉移注意力、怎麼說總也是好得多。
還是將大半張臉掩藏在斗篷的前襟裡,瞇著眼低聲的回答道。
未再多言,將盤中其中一個甜點小心地拿給對方,自己也取了一個吃下。
隨之,行到放置餐具的地方,取出一把餐刀,將最後一個甜點自金黃色表面的中央切下。
習慣性的抬起眼、讓視線隨著迦爾納的腳步移動到餐具櫃前,而後收回視線、轉而看向了桌上那罐果醬。
——美好的事物嗎。
......或許這樣也不錯吧。誰知道呢。
些微的瞇起了眼、朝前伸出手,指尖在那透出琥珀光色的玻璃罐上輕輕彈出了個清音。
把盤子端回對方眼前,如太陽般燦爛的甜點表面被俐落地切成一半,宛如上下弦月同時佇留於白日的晴空。
彷彿不可能的美景。
「正好剩下最後一個呢。」
寧靜的琥珀色光芒逐漸消融在天際之間,自甜點的切口果醬滑落。
些許點滴在純白的瓷盤上。
「這是給你的啊,最後一個就不用特別對半分了吧。」
當然也是知道對「施予的英雄」而言,要他選擇獨享一樣東西大抵是沒什麼可能,可就是忍不住的這樣嘟噥道。
所以、還是伸手拿起了盤子上距離自己較近的那半份點心,順手用沒沾到果醬的部份蹭起了遺落在盤子上的果醬。
本就是以分享為目的而邀請對方的。
不過,說起來,這般理由單純地和羅賓漢相處倒也是初次。
在對方之後同樣拿起了較靠近自己這邊的甜點含入嘴中吃下。
殘餘的甜味在吞嚥完畢之後仍停留在舌尖,久久未散。
「因為同時亦是要和你分享的。不是嗎?」
微笑,如是說。
全然預料之中的回答啊。
「——說得也是吶。」勾起了淺淺的微笑,輕聳了下肩、淡淡說道。
反正本來的目的也達成了,其他的就都算了吧。
見著那可以說是難得的笑容--與平時不同,並非是用輕浮掩蓋一切的微笑,而是真正的、發自內心的弧度,便也沒有多說什麼。
僅是任憑這溫暖柔和的氣氛瀰漫,將方才所有使用過的物品一併拿去清洗。
「待會我要去巡一回溫室,你呢?」
背著羅賓漢開口問道,現在亦是對方要休憩也不足為奇的時間了。
挑起眉,稍微忖度了一下這句問話究竟是單純的提問、還是在隱晦的期盼著能獲得某個特定的答案。
若是前者,說實話自己並沒有任何「接下來的安排」。
而如果是後者——
須臾垂眼、在心底拿捏起了自己作為答覆的字句,接著再度輕輕聳起了斗篷下的雙肩。
「沒什麼特別的打算。也許就找個地方打發時間?」
「是嗎。」
原是想如果對方想要就此休息的話就陪著對方回房間,然後去瞧瞧溫室、巡邏,最後順道再繞去清理已整理的差不多的廣播室--雖然半夜一個人在那裡打掃不算是太尋常的事,可自己是英靈之身,想來安全不會是問題。
把東西全數收好之後再次回到桌前,拿起果醬罐,隨之陷入了短暫的沉默。
「……要一起去溫室看看嗎?」
--好半晌,終究吐出這麼一句。
唇角揚起了一抹悠然的弧度。
看來,這就是那個「想要的答案」?
「呣嗯,也沒什麼不好的不是嗎?」
相較於方才的些許沉默,幾可說是欣然同意的給出了回答。
「瞭解。……剛巧也有些不懂得的事情想要請教呢。」
回想起那隻獅子玩偶與五斗櫃。回憶片段猶浮光掠影迅捷地飛越而過。
邁步行往牆邊,將廚房的電源關閉、並且等待對方的到來--準備一起離開此處。
沒有再開口接過語句的說些什麼,僅是隨著燈光熄去邁開步伐、讓斗篷的衣襬在漫上的昏暗中擺盪出了一縷模糊線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