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幽海的顏色,在那片凜冷深處藏有某種令他恐慌的事物;
那是寶石的顏色,在那片堅硬深處藏有某種令他退縮的事物;
異於母親趨近盲目的溺愛,父親待他是近乎厭惡的嚴苛。
對仍然年幼的孩子而言,不帶溫情的眼神與言語責罵就如窗邊搖曳的暗影,分明能見其模樣,卻因恐懼和不安促長了想像,更加惡化既定認知中父親對自己的尖銳情緒。
父親和母親常因此事爭吵。
就算是懵懂無知的時期,他仍清楚兩人爭執的原因源於自身。
但更大多數時候,父親看著母親的眼神就像夏日晴空,冷色系的瞳仁卻滿溢溫煦暖意;雖然母親對父親經常擺出冷漠的臉孔,可是他知道,每當父親忙到趴在桌邊睡著時,母親總是悄悄地替父親披上毛毯,細嫩白皙的手指則會一下一下梳理著淺金色髮絲——
數年後,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事物之一——
妹妹,誕生了。
小小的、像棉花糖一樣軟綿綿的手掌攀附上他的手指時,一直以來彷彿漂泊海面上的小船的心,找到了得以暫時停靠的港灣。
同時,作為哥哥、作為一個心智逐漸成熟的孩子,他多少開始理解父親對待自己的態度。
無論對待他抑或妹妹,父親皆維持同等嚴厲的教育態度,且因他是兄長,學習及品行方面的要求更比過去更甚,少年明白了那些糾正他、指責他的言詞,並不全然出自於厭惡。
學習課業的怠惰、容易自滿的高傲、習慣性推託責任的懦弱——父親其實比任何人都還要了解他的缺點。
縱使知曉父親的要求是正確的、理所當然的,內心所累積的不滿和沮喪卻日漸強烈。
為了方便聯絡才使用的手機,母親時常未經他同意便拿去翻閱簡訊內容或通話紀錄,一旦讓她發現裡面出現女性的名字時,那激烈得近乎偏執的情緒不僅是針對他,全家人皆可能遭受魚池之殃。
厭倦母親含淚泣訴的模樣之餘,更痛恨懷抱這般情感的自己。
他喜歡父親帶他觀賞各種藝文展覽時,細心解說其背景與歷史的認真神情;
他喜歡母親替他和妹妹準備各式新衣時,手捧柔軟衣料、臉上洋溢純粹爛漫的笑靨;
他深愛自己的家人,同時不可避免地想要逃離他們——這些念頭就連最疼愛、最親密的妹妹亦一無所知。
家境富裕、無一身病痛的他,偶爾從厚重書籍中抬首讓酸澀雙目小憩時,或是放學回到家中、安靜得僅能聽聞自身呼吸聲時,左胸膛總有種被沉重石塊壓住的錯覺,只消一推,重物被推落的同時他自己亦會跟著墜落。
親戚中與他最親近的表哥常笑他有太多不必要的煩憂又不懂消化,卻依舊不厭其煩地傾聽這些所謂的不必要。
無法對父親傳達的、無法對母親表示的、無法對妹妹訴說的想法,惟一能宣洩的出口僅剩下幾乎每週碰面,待他友好如親兄弟的表哥。
若說妹妹令他產生保護他人的使命感及自我認同,那麼年長多歲的表哥則給予了他可以依賴和信賴的安全感。
或許他擁有過多不必要的煩憂,但只要擁有他們,他便是幸運的。
升上中學三年級後因日趨繁重的課業,他無法如過往般經常性地去表哥家遊玩。
時隔兩月的拜訪,他未先見到邀他前來的表哥,反倒遇上了她。
給人嫻淑及端裝印象的美麗少女就佇立於表哥房內的落地窗台邊,午後不那麼強烈的陽光自她那頭帶有捲度的褐色長髮淌流而下,像海面上折射的波光,像母親手中滑落的絲綢。
端麗容貌上沒有過多的情緒,光線下略顯透明的栗色眼睛卻隱約流露方從夢中初醒的迷茫,微微抿起的唇瓣無法確定是要微笑或予以拒絕。
少女選擇了前者。而他同樣露出微笑,並努力不使那微笑顯得過於愚蠢。
對方正是他特意抽空拜訪的原因——表哥三個月前訂婚了,希望自己能見見未來的表嫂。
到他們這輩時已經鮮少被父母強行指配結婚對象,但基於少量情感因素及大量利益考量,有些作為家族繼承人的子女會憑依自身意志尋找符合條件的對象。
最初他亦以為父親是看中母親的家族背景才做出選擇,不過現在已經明白父親只是深愛著母親。
然而表哥看著未婚妻的眼神,那之中確實存在喜歡,卻僅止於此。
為人風趣、看似有些輕浮的表哥,其實懷抱著極高的責任感,比起情感考量、更傾向利益方面的準則。
他欽佩著這樣的表哥,能明確地走上自己選擇的道路,名門繼承人應走的道路。
可他沒能對表哥說、那對褐色眼睛裡沒有半點同等的情感。
——他看見自己的身影,以及陽光照射下呈現銀白色的濃密睫毛,顫動著像隻振翅的小鳥,將他的心一同帶往遙遠的彼方。
不知是少女先墊起了腳尖,還是他先低下了頭,僅只以指腹拂過飛羽般的輕觸便瞬間彈開,青澀與成熟並存的臉龐有著藏不住的惶恐和愧疚。
就如世間所有的三流愛情小說情節,這一時的錯誤被表哥撞見了。
急速收縮放大的蔚藍瞳孔中憤怒與震驚等情緒不斷交替,冷的似冬季暴雪,熱的似地獄業火。
接著他看到了,那對蔚藍深處的某種東西徹底破碎,刺得他生疼。
事情並未鬧大,或許是出於三方家族的家主周旋的結果,最終表哥和對方解除婚約便將此事劃下句點——至少表面上是如此。
父親仍是與平時無異的冰冷口吻,而這般開頭,通常是為後續近乎神經質的嚴厲譴責作鋪陳。
『無妨,麥克庫爾家那邊你母親會處理好——至於康馬克,既然你喜歡那女孩喜歡到要用搶的,不如趁勢和他們打好關係,雖然多少會有閒雜人等愛拿這事說嘴,也不影響、』
『不許打斷我!我不記得自己有教出這樣沒教養的傢伙。為了使你那愚昧的腦子也能理解我就講得簡單點——讓你跟康馬克家的女孩訂婚、』
那也許是他初次如此激烈地抵抗,話一脫口、不只是父親瞪大了雙眼,他自己同樣有些發愣。
但很快的,在父親從震懾中回神前他再度大吼,用從未顯露的強硬態度,帶著些許自暴自棄的決絕。
『對、這一切都是我的錯!我讓你失望了,我沒能成為你希望的樣子,我總是做得不夠好甚至愚蠢得配不上埃爾梅羅這姓氏——』
『但我不是你的棋子,就算我對你而言可能僅有這價值。』
分明做錯事情的是他,出面收拾殘局的是父親,但他控制不了宛若洪水潰堤般爆發的情緒,說出轉瞬間就感到後悔的話語後,他背身衝回自己房間並將一切阻隔在外。
打溼母親雙頰的淚水令他差一點後悔。但也只是差一點。
捨棄了父母原先安排的學校,自行選擇離家遙遠的高中就讀——母親最初還不明白他為何能夠自行處理學費及住宿之類的金錢問題,他只是默默將扣除一個月生活費的剩餘金額全數交還給她。
他仍然無法主動對父親開口,而光是面對哭泣的母親便幾乎用盡了力氣般疲憊;不如想像中發生的景況,母親白皙柔軟的掌心摩娑著他的臉龐,帶有濃厚鼻音的聲音不斷重複『你不需要這樣啊』,對那件事則隻字未提。
傾身擁抱止不住眼淚的母親,他發現自己同樣只能重複說著『對不起』。
學校附近有不少提供學生租借的便宜套房,空間小得連他臥房的一半都不到,隔音效果亦是不良,只要一到夜裡,各個住戶間皆能聽見其動靜。但為了賺取生活費,他有很長時間都是出外打工的情況,而整棟樓裡幾乎都是學生,在作息未相差過大的條件下,晚歸後準備功課及預習亦無太大障礙。
或許該歸功於父親對他的嚴厲要求,這種物質生活上的落差還在容許範圍內——不過獨自在外住宿後才驚覺,最難以忍受的不是每餐吃得不夠飽這問題,而是早上出門時沒人會親吻他的臉頰,晚上入睡前無法對誰說聲晚安。
若要說近期內最好的事情,便是來到這所學校後,再度和阿爾托莉雅及貝迪威爾相遇,甚至認識了能瞭解自己想法的摯友。
至於那些小小的精靈們,他不得不承認,生活總需要些許驚喜和鬥嘴作以調劑。
縱使失去表哥的友愛、遠離家人的溫暖,擁有這些朋友的他仍是幸運的。
沒有迴避少女失望的眼神,按住對方肩膀的力道不大卻十分堅定。
他還愛著她,也許隨時間流逝這份愛將會逐漸淡去,但至今他仍保有對她的戀慕。
少女擰眉的模樣令他感覺自己的心被緊緊揪住,彷彿下一刻就會撕裂開來。
栗色瞳仁放大瞬間皺起的眉亦是鬆了開來,他看著透明堅毅逐漸在那對眸中築起圍牆,抿緊的唇瓣無法確定是要勉強微笑或吐露憤怒。
『你和我想像中的不太一樣。總覺得…有些失望呢……』
少女最後給了他一個微笑。而他同樣露出微笑,並努力不使那微笑顯得像要哭泣。
第一年他沒有回家,但亦非與家人全然斷訊,他與妹妹每個月以信件交流近況,母親更是近乎每個禮拜都要通一次電話,至於父親,僅有入學前帶他去訂製西裝的那次外出有過交談,可不外乎是學業或成績相關的話題。
最終母親在學期結束前從妹妹那裏問到了他的住址,本只是不希望讓她因不必要的擔憂出手介入——後來依舊是介入了。定下從二年級起換住處並辭掉打工的約定,才得以使多慮的母親安心。
母親即將離去之際,他總算按捺不住心中困惑,以及日漸增長的愧疚而問了出口。
相對於父親的暖色紅眸微微圓睜,下一刻便又瞇成月牙般的縫,那神情令已成長為青年的他憶起兒時亦常見到對方露出那樣的笑,充滿溺愛與憐愛。
『本來康馬克的事情我確實想訓斥你一番的,怎麼能瞞著我和那女孩——咳、媽媽想說的是,你爸爸讓我別拿這事情責罵你,他認為你已經是大人了,知道該如何反省自己,或是做出決定。』
白皙柔軟的掌心撫上他的右側臉頰,就像裹住豌豆的豌豆莢,就像盛接露水的綠葉,穩穩地托起,使他不再下墜。
『啊、不過呢,這件事千萬別跟肯尼斯提起唷,那個人可是很害羞又不擅表達的。』
即使明白這樣的生活將於畢業之際劃下句點,未來可能、必須捨棄掉他不想亦不願捨棄的事物,又或者再度和父母發生大大小小的爭執;他依然不喜歡學習課業,帶著自負的高傲,且習慣性想要逃避問題。
但他是幸運的,家境富裕、無一身病痛;他是幸運的,擁有一群能夠依賴並給予支持的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