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入店落座於男人身旁,他才初次留意那為熾熱高溫換成寬領而暴露在鎖骨下緣的黑色字串。這使他感到意外,畢竟多少含有叛逆意味的刺青,與James當初在雨中留下的神職人員或殉道者的禁慾形象頗不搭軋。
有點眼熟的黑色字跡在白種人膚色的對比下太過惹眼,早山 海不禁定定看了好一會兒,試圖解讀上頭寫了什麼的殷切目光宛如燙著身體主人,引來少女發現被偷窺時的遮掩舉動。
探訪記憶庫的思緒強遭中斷,意識游回現實。早山 海的視線聚焦於面前不知何時只剩咫尺之遙的藍眼睛,他不動聲色拉回距離,用一種為了掩藏糗事故作鎮定的冷漠神情與人對視。
儘管恣意盯著別人的胸口看確實超出常理,但James的反應還是有些誇張的可笑。
「不好意思。」早山 海的語氣很平淡,彷彿不過就是要行經有人擋住的通道。
可James卻像下定決心要激起一點反應——不論是哪種——又靈活地挑了邊眉,同時側過身,躲在肩膀後頭的眼神既無辜又喜感。這刻意多餘的耍寶竟出乎預料地討喜可愛。
他笑出聲。
「James, 我不知道原來你這麼淘氣。」
「我也不曉得你這麼開放。」
「你不曉得的事多著了。」
他們倆相視而笑,James放下遮擋的手。
「雖然我知道自己的鎖骨有股魔力,不過你剛剛在看什麼?」
「你的刺青,我在想有什麼涵義。」
「一頓美味晚餐的食譜。」他說,然後因對向不置可否的表情笑著改口。
「——Memento Mori.」
沒記錯的話,Haine這姓氏來自英國,但那串陌生語言自James嘴裡流洩竟像母語般順暢,早山 海有些不可思議地瞇眼審視彷彿剛唸完咒語的唇瓣。
「我現在知道我的嘴唇也很有魅力了。」說完他自己笑了,為了這番老王賣瓜的自吹發言。
「那句話是什麼意思?」
「就是我的嘴唇讓人很想一親芳澤——」
要問的當然不是這個。早山 海的黑眼球微微上飄繞了個圈。
但若能制止James猝不及防的胡說八道,他還真不那麼介意用吻去堵他的嘴——一親芳澤。
James的食指摩過鼻頭上的縱線,識相地將話題拉回。
「啊,刺青。拉丁文的『不要忘記有一天死亡也將降臨於你』。」
「——『謹記死亡』。」早山 海有點興奮,他才剛好從最近正在看的推理小說讀到這句話。難怪覺得熟悉。
「親吉獅王?」James試著複述,不倫不類的發音讓早山 海大笑。
「抱歉,James,我不該笑你。」但卻是笑著說的。
「沒關係,要常笑,你笑起來很好看。」他也笑了,又試圖矯正口音唸了幾次,最終版本「輕記死亡」已臻至標準。早山 海為他鼓掌。
James說之所以將它刺在身上,是因為小時候身體很虛弱,但那也是他最注重健康的時期。大學則像許多認為青春免費的年輕人過度放縱,除了經常置身麻煩,也害很多愛他的人流淚。現在他有了Nina——那隻混血波斯Lilith Anna的小名——他更要提醒自己務必出入平安。
看人用溫和笑容和雲淡風輕的口吻訴說那段荒唐往事缺乏實感,早山 海不小心露出聽傳教士講解創世紀的微妙表情,刺激James為增強說服力掀起衣服,敞露的腹部意外精實,左下腹有道長約六公分的疤痕,據說是幹架時被人用小刀捅;還有飆重機摔車開放式骨折,下手臂的縱向縫合痕跡。
早山 海則跟他分享自己身上唯一一道榮譽傷疤——年幼時烙於左上臂的疫苗接種。
「別忘了自己會死,這讓我更珍惜活著。」展示完傷痕博物館後,他以此作結。早山 海為這奇特而美好的正向思維大力點頭讚許。
James隨後將重點帶到他身上,問他哪裡人?怎麼會來這?做什麼工作?那天為何在哭?
面對突如其來排山倒海的問題,只差「你能為本公司帶來什麼利益?」就成為一個完美的面試會場。
身為不那麼積極的受試者,他耐著性子逐一點對點答覆:日本人,但只上完小學四年級就隨父親工作到台灣,所以說中文。來小小島只是機緣,親戚的房子需要人照顧。目前是全職家管。眼淚和鼻音是過敏反應的一部分。
James面色恍然,首次收斂今天碰面以來的輕鬆態度,慎重地向早山 海道歉並寄予深刻同情。
他沒辦法想像自己哪天會因任何疾病無法觸摸Nina。
「保重,海,我們都是。」他語重心長地拍拍肩膀。
這個反應讓已習慣和過敏體質共存近麻木的早山 海措手不及,他只好微笑以對。
之後他們吃了一些咖啡廳常見的輕食,隨話題天南地北進行,天色也漸漸暗去。James買單後堅持這次的請客不算數,又邀了下次。早山 海雖然覺得沒必要破費,但也懶得跟好客的男人爭執這種事。何況他現在無業,是該省點。
出了店門,James說要回家餵貓,早山 海則還想四處晃晃。有了各自的行程,兩人欣然同意就此告別。
「請記死亡。」分手前,James不忘現學現賣,朝他的中文老師拋了個自我誇耀的媚眼。
早山 海笑了笑,回了句正確的發音才揮別他不正經的學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