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然想買些食材的艾芬高爾走經熙來攘往的市集,黑曜十字隨著腳步晃蕩,即便隻字片語未談,生人勿近的冽寒氛圍仍是自然流露。
察覺到行者的目光聚焦於舞者之餘,悅耳歌聲也隨之流入耳畔,但絳紅瞳眸僅是匆匆瞥過,或許是對這類表演絲毫不感興趣,但他也早就過了會受外在事物吸引的年紀。
表演恰好在對方經過時結束,舞者向周遭獻上的掌聲彎腰致謝,在接受讚美和一些小禮的同時,青色的眼瞳正好自眼角餘光瞥見一個離去的身影,而可能是好奇心使然,他便出聲向對方搭話。
「午安,在這個美好的午後,先生是要趕去哪裡呢?」
絲毫不懼怕對方散發著的冰冷,拉普利恩像是沒注意到旁人有些退縮的表情和議論紛紛的話語,逕自離開了人群來到赤眼的人身旁笑著詢問。
目光交接之時,艾芬高爾冷不防地瞪向那雙綺麗藍眸,然而那份戾氣僅存於一瞬,便隨之消融於赤澤深潭,「沒什麼,隨處逛逛。」
他沒來由地想起那位總是噙著笑意,語帶促狹的藍髮青年,也許是印象重疊的緣故,令艾芬高爾不自覺地做出那般失禮的舉動,儘管他根本不在乎,亦不打算為此致歉。
「這樣啊,突然叫住你真抱歉呢。」他像是理解一般的點點頭,不知是未察覺對方剛才的眼神,或是不打算做出反應,拉普利恩只是繼續說了下去。「不過方才的表演,先生覺得如何呢?」
明知這個人只是看了一眼,他卻仍是如此問道,然而話語之中感覺不到一絲作假。
艾芬高爾很清楚自己是連目光都不有所駐足的一介過客,絳紅瞳眸微闔,脣齒間流溢出與平時出如一徹的低沉嗓音,「還好。」
即便不打算予以理會,旁觀者低語交談所構築而成的細碎嘈雜,仍是自然而然地傳入他的耳中,但艾芬高爾絲毫不因眾目睽睽的目光壓力下,放輕了他的態勢。
「看來這個表演對你來說有些普通呢。先生不是個嚴謹的人,就是個標準很高的人呢。」拉普利恩倒也不在意對方給出的評價,只是偏頭思考起什麼。
「可惜我只會唱歌跟跳舞,再來就是說故事了──不然先生對故事有興趣嗎?」他仍是維持著和煦的笑容,主動邀請對方,眨著晶亮的藍眼等待對方的回應。「既然都在此說上了話,就當作我們有些緣分,小聊一下也不為過吧?」
他並沒有出聲否認,儘管是依照片面之詞得來的評論,但那也確實貼切形容著自身的思慮與性格。
然而直至聽聞見拉普利恩口中的「故事」,那雙絳紅瞳眸始才泛上冽寒之外的神色,「故事嗎?作為消遣的前提下,無非是不錯的選擇--不如我們到一旁的陰涼處來說說吧,畢竟這邊人多嘈雜。」瞥了下視線依舊聚焦於自身的群眾,艾芬高爾一面輕笑之餘,向眼前這位絲毫不懼的舞者提議道。
「好的,那稍待我拿一下外衣。」他朝著對方笑了一下,回頭去拿了自己置於一邊的純白斗篷和輕便的行囊並與周遭行人們道別後,便踏著輕快的腳步隨艾芬高爾走到一旁的樹蔭下。
他在來到了陰影之下後並沒有直接開始說故事,而是從自己掛在腰間的其中一個袋子中拿出了一份塔羅牌,簡單的洗牌後熟練的將牌排成扇形,向對方遞了過去。
「那就請你抽一張牌,我再來看要說什麼故事吧。」
思索須臾,於塔羅牌的諸多涵義之中,也沒有比「死神」能夠更為貼切地來形容他了吧,他自嘲地輕笑道。
然而就在指尖觸及牌紙,正要使力抽出之時,他感受到了些微的魔力,但艾芬高爾並沒為此表示什麼。
那是宛若澄蜜音色般,柔和且舒暢的魔力。
「——哎呀,是『星星』的正位呢。」
拉普利恩看著那張被抽出的牌,雖然沒有看見牌面,卻彎起眼笑了起來。
「『星星』的正位代表的是暴風雨後的寧靜,即便在逆境之中,只要不放棄就一定會得到安寧,是自黑暗最終走到光明的意象。」
「想必是跟先生很符合,才會抽到這樣的牌吧。」
有那麼一瞬,他感覺到自己被那雙清亮藍眸看透了,但也僅存於那當下。
聽聞到拉普利恩所說的話語,艾芬高爾少見地湧上意料之外的情緒,然而他僅是以同樣平順的語調淡然回應,「這樣啊。」
他自對方手中拿回了那一張牌,收回背包之中,對於對方的意外並未多語,只是接了自己方才的話。
「那麼,就如剛才所約定的,我就來說一個跟星星有關的故事吧。」
他開始唱誦一首詩歌,用柔和的聲音低聲唱出了故事。
「——這是關於一個輪迴數百年的惡魔,以及他深愛的魔女的故事。」
被詛咒的惡魔與被詛咒的魔女相遇了。
兩人在無知之中定下了共享魔力的契約,本應相安無事、毫無交集的兩人,因為身上的詛咒而漸漸邁向不幸。
白色的惡魔被詛咒了,他身邊的人都必定會於三年之內死去,而非死去,就是遭遇不幸。
紅色的魔女被詛咒了,於每一年中的一天化身成殺人的惡鬼,將幾里之內的生命全部奪走。
不幸的兩人走向了不幸的結局——這是再自然不過的事。
但是惡魔沒有放棄。
即便不幸,惡魔還是拒絕著這個結局,強烈的願望到達了天邊,最終替他回溯了時光,來到他們第一次相遇之日。
不幸的兩人重複著不幸的故事,無數次、無數次,直到他們來到了一個結論。
既然神明不讓我們生,那麼只能一起離開了吧。
他們彼此同意,在最後的夜晚,迎來了最後的結局。
他們靜靜躺在星空之下,闔上了雙眼。
但是他們的靈魂脫離了肉體,來到了天上,兩人再次相見,再也不會分離。
再也不會不幸。
「——故事就在這裡結束了,兩人成為了夜空中璀璨的星星,並且在經歷了無盡的悲傷之後,終於走到了最好的結局。」
歌聲落在一個響亮的音節,拉普利恩以旁白的方式結束了故事,最後淺笑著看向眼前赤瞳的人。
「雖然故事的結局是兩個人都死去了,但是我個人認為這是個相當美麗的愛情故事。」
「美麗嗎,我倒覺得這是在坎坷命運的雕琢之下,才顯得淒美的故事。」悲情哀戚的篇章總能留給讀者餘韻不絕的深刻印象,但那終究只是旁觀的角度,對身處故事核心的對象,依舊是痛徹心扉且難以平復的傷懷。
艾芬高爾忽地想起了那道飽含溫存的黛紫身影,卻又隨即打消了這般思緒。
「雖然如此,但在傷痛的最後,光還是會降臨的吧。」拉普利恩迎著拂來的微風張開雙手轉了圈,薄紗飄揚在空中,而他透過那層淺藍的屏障看著眼前的人微笑。
「疼痛、悲傷、後悔,這些情緒最終會匯集在一起,流入那個被導向希望的道路的。當下無法察覺自己是否朝著未來前進,但只要繼續走下去,某一天就會找到出口吧。我是如此確信的。」
他直率地說著,彷彿不曾面對過世界上的任何一絲黑暗,渾身潔白。
在那雙深邃絳紅之中,拉普利恩無疑是個未受世事雕琢,無垢的璞玉,講明了就是太過天真的孩子吧,艾芬高爾心想著。
但他並不想破壞少年那無瑕的價值觀,抑或沒那個義務去告知——這世界遠比想像要來得殘酷現實,僅是留了模棱兩可的答覆,「誰知道呢。」
「說得是呢,不自己走走看的話,是什麼都不會知道的。」
他笑著自我解釋了對方的話語,語中帶了那麼一點自言自語的感覺。不過隨後他便像是想起了什麼似的開口。
「說起來,先生叫什麼名字呢?我是拉普利恩,來自遠方的旅人。」
青色的旅人微微彎身鞠躬,自我介紹道。
見拉普利恩以自我介紹為話題做了個轉折,艾芬高爾沒有多語,畢竟就這點價值觀上,他實在不認為這有什麼好延續或追究的。
「我叫艾芬高爾,是吸血鬼。」
他並沒有告知對方自身的姓氏,儘管血統背景是主要原因,但名存實亡的家族,自然也沒有向外人提及的必要。
「吸血鬼......」
在聽見對方的自我介紹後,他明顯是愣了一下,天空藍的雙眼瞪大了些。
「——好厲害!我是第一次見到吸血鬼!原來吸血鬼可以在太陽底下走路嗎我以為會灰飛煙滅!」
結果他開口後卻是說出了令人意想不到的話語,興奮的湊近了一些,眼睛閃閃發光的直盯著眼前的「新發現」瞧。
對方語調明顯一轉的反應令艾芬高爾遲疑須臾,儘管他不認為吸血鬼是常見的種族,但也沒有必要興奮成如此,不過再怎麼說,對方怎麼看都只是個孩子,會那麼好奇也是理所當然。
「……大概是品種問題吧,我對陽光除了熱以外沒有其他特別的感覺。」其實除了銀器貫穿心臟之外都不會發生灰飛煙滅的情況——但這方面的情報還是別告訴對方得好。
「咦,是這樣啊......」拉普利恩看了看眼前的人,明明長得像是人類,卻是吸血鬼啊......他在心裡下的結論是,果然吸血鬼好厲害(。
「所以是真的會吸血嗎......?」他繼續一副好奇的說著危險的話語,絲毫沒有一點危機意識。
「不然怎麼叫吸血鬼。」
他以同樣的問句作為答覆,儘管與就外觀上與常人所差無幾,但仔細一比對便可觀察到較為白皙的肌膚,伸手碰觸便能感受到偏低的體溫,但為了避免不必要的身體接觸,艾芬高爾選擇不詳細說明。
「啊,也是......」
好像終於意識到自己是有點興奮過頭,拉普利恩有些抱歉的笑著搔搔臉頰。
「不過我還是第一次看見吸血鬼呢,我以前住的地方都沒有......」
「那還算你幸運了,畢竟不是每個吸血鬼都擁有不隨意侵害他人的自我約束。」艾芬高爾輕笑了下,儘管於他的認知內,吸血鬼並不是那種會向旁人大肆宣揚自身種族的類型,但凡是生命——總會有個意外。
「倘若遇見了兇殘妄然的類型,他可能連給你反應的機會都沒有,直接把你當作果腹的晚餐給一口吸乾呢。」
「哇......聽起來還真可怕。」白髮的青年眨了眨眼睛,對於對方的話語沒有驚愕或畏懼的表現,不曉得究竟是沒有實感,還是真的不怕。
「但這樣的話,吸血鬼們是住在一個聚落裡的嗎?」他有些好奇的問了一句。
「他們比較喜歡以家族做為生活單位,並不是相同種族就會匯聚在一起。」就艾芬高爾所知的,吸血鬼比起是否為同類,更在乎的是家族背景與血統,但他卻在語尾落下了不甚篤定的語句。
「大概吧。」畢竟上述的生活方式早在他無情的肅殺之下,殞落崩解。
「嗯——是這樣啊,」在聽完對方的講解後,他點了點頭,然後淺笑著說了一句話。
「總覺得你有些不好的經歷呢。」
隱隱約約的,從有些猶豫的語氣中隨意猜測著,但他並沒有繼續琢磨對方的過往,而是又把話題轉了個彎。
「不過即使如此,果然認識其他的種族很稀奇呢,我們那裡只有人類、精靈、妖精、獸人、龍......跟魔法使。」
他數著像是童話裡才會出現的種族,但在數到最後一個時停頓了一下。
他沒有回話,畢竟生而為人,在人生路途上總會有一兩個不太順遂的歷程,也只是頻率與深淺構築而出的差別罷了,更別說對方的認知僅止於「知道有這件事」的層面,並不知曉更甚一層的詳細內容。
「魔法使?」在這詞彙被提及前的諸多種族名,艾芬高爾都略為耳聞,但唯獨「魔法使」這詞是初次聽見,這致使他反射性地開口提問。
「嗯,魔法使,拿這裡道地的語言來說的話,應該是『魔法師』吧?」他聽見提問後,便淺笑著說明了一下。
「在我們那裡是稱呼為『使用魔法的人』,不過這邊的『人』是不分種族的,只是代稱而已。」他豎起手指,一邊數著種族說道說:「是指本來就會使用魔法的種族以外的族,出現的『會使用魔法的人們』——不過說簡單一點的話,就是類似混血、或是變種的存在吧。」
——也就是,不屬於任何一族的人們。即便沒有說出口,那個解釋中似乎帶著這樣的意思。
「這樣啊。」他依稀能明瞭到拉普利恩的敘述中,將「魔法使」的存在與普通人類劃分開來,當人們刻意將自身與某一族群切割開來--理由通常都不怎麼好。
艾芬高爾再一次地選擇不過問,倒映於那雙清亮藍眸的白皙指尖,一個響指,冽涼的璀璨冰晶便躍於掌心之上,「也就是說--你們也可以這樣?」
「——哇!」拉普利恩忍不住小小的驚叫一聲,又一次被吸引走注意力,很稀奇的看著對方手中的冰晶。
「可以是可以,不過魔法似乎是因人而異的......」他看起來有些可惜的樣子。「有些人做得到,但像我的話......頂多像是剛剛那樣吧,憑藉某種媒介把魔法傳遞出去......嘿嘿。」
而且效果也只是讓人放鬆而已,他小小的補充了一句。
「魔法終究僅是附加產物,並沒有分好壞或是高低,一切都取決於施術者怎麼利用它。」面對拉普利恩那稍嫌失落的模樣,艾芬高爾僅是說出了以往母親時常叮囑他的話語,當時身為孩童的他還無法理解這段話的意涵,但在知曉自身血統背景之時,他也連帶明瞭了母親的用意。
「加上就如同你所說,這本來就因人而異,但我倒覺得你跟你的魔法挺相稱的。」
「是這樣嗎?」他因為這句不曉得是客觀事實還是稱讚的評論而笑了起來,澄澈的藍眼中帶著歡快。「被這樣說真高興呢,謝謝你。」
「不過我也覺得冰很適合艾芬高爾喔,雖然是冰冷的,但是在融化後會變成很柔和的水呢。」他不曉得是對於眼前的人得出了什麼樣的結論,但在說這句話的時候卻誠懇到不讓人覺得他在調侃或嘲笑。
艾芬高爾有那麼一瞬間表露出似是微妙的神情。
一來,冰屬性並非他最為慣用且與生俱來的血統魔法,即使如此--艾芬高爾也不打算將其展現給他人看,只因那是帶來死寂與無盡絕望,世人所忌諱且不容許其存在的魔法。
--再者,那抹黛紫被冽寒冰棘噴薄出淋漓腥紅的情景,即便經過數百年間的光陰流逝,仍是歷歷在目。
「是這樣啊,還真令人意外。」艾芬高爾將諸多情愫拋諸腦後,悠然地回覆著拉普利恩的話語,畢竟他的出發點僅是為了讓對方轉移注意力。
不過即便那只是一瞬間,拉普利恩還是敏感的捕捉到了他洩漏出來的情感。
「我好像是說錯話了呢。」他露出了有些抱歉的神情看著艾芬高爾。「不應該在對他人尚淺薄的認識之下妄下評論才是。」他柔聲說道,心中多少是有些愧疚的。
「別在意。」
他沒有將拉普利恩的過失放在心上,畢竟在不知曉彼此過往的前提下--這番評論無非是種正面的讚賞,更何況他也不想為此多做解釋。
「嗯,不過要是可以補償點什麼就好了。」
白髮的青年有些苦惱的想著,不過說實在話,他也沒有什麼能夠給出的東西。
「不過雖然是這樣說,總覺得對於你來說,好像又沒有什麼必要呢。」他最後想了想後還是得出了這個結論。畢竟雖然才剛說上話,艾芬高爾看起來就是與他人不太親近的類型。
「的確是。」他不曾向他人予取過什麼,也許是已被剝奪去太多難以挽回的事物或體認過太多冷血無情的對待,令艾芬高爾對這點程度的過失根本沒放在心上。
無論是占卜的結果抑或瑣碎的心得,在尚未深交的前提下便可得出此般結論 對方可真是位敏銳的人啊——艾芬高爾心想著。
「不過我想那也是一種灑脫吧,不管那是好還是不好,你都學會了不少事情吧。」
他彷彿以長者的姿態說著,隨即又燦笑了起來。「是有人教我這句話的,」他笑著說,轉頭看著遠方吵鬧的廣場,又轉了回來。
「──那麼,這次的談話就到這裡結束吧!」他又恢復了那種生氣十足的模樣,離開陰影處到了陽光下,轉身衝著那個吸血鬼微笑。「我還會停留在這裡約莫兩個月,艾芬高爾若是有空的話,歡迎來廣場看我表演喔!」
他在陽光下的姿態彷彿閃著某種奇妙的光芒,使人不由得將視線轉向那個青色與白色交織的人影。
的確就像拉普利恩所說,他變得不再拘泥於瑣碎的諸多事物,即便仍是存有著難以釋懷的仇隙,艾芬高爾也漸漸地放下了執著。
就在和煦光華灑落於那道藍白身影,迎面而來的清風拂上靛藍髮絲,不大且夾雜著幾分沁涼的舒暢感。
「看我心情吧。」
絳紅瞳眸微闔,嘴角勾起若有似無的淺淺笑意。
「那我就期待你的到來囉!」
看著對方微微的笑意,他便笑了起來,再次踏著輕盈的步伐回到了人群之中,消失在茫茫人海裡。
他又遇見了不一樣的人,而這也許是最令他興奮,或者是開心的事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