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半風回到房裡就是這樣的一副景象,紅髮的少年坐在桌邊把玩著金屬小圓片,那副容貌與紅小樓年輕的時候極為相似,讓南半風差些就要出口叫他,可他頭和臀部生著常人絕對不會有的東西——狸奴耳朵和長尾,那尾部還一晃一晃,顯然就不是常人。
但那張面容,確實是紅小樓沒有錯。
難不成是妖怪麼...?南半風一時之間太多困惑,以致於他楞在了門口。
「小...樓?」眼前這人的動作語氣無一不像紅小樓,可是紅小樓今早起來還在被窩裡面賴著不起來,怎麼一轉眼就成了這個樣子。
「你怎麼...你喝了什麼符水還是吃了什麼麼?」
「雖然拿木劍但我沒改行當道士啊...。」南半風是半點也摸不著頭緒,不過得知對方是紅小樓之後他鬆了口氣,至少人還在沒什麼『大事』,除了長了些奇怪的東西。
南半風走到紅小樓面前,試著伸手去摸那對耳朵。
「這是真的?」
「你這副模樣還真是許久不見了...不過我可沒印象你長了這東西。」入手的觸感毛茸茸的,雖然帶著些毛髮的硬刺,可還算是順手,讓他忍不住一摸再摸,被揮開之後他換成對尾巴伸出魔掌,揪著了之後便順著毛撫摸。
「真是新鮮。」
「唔、小樓...會疼。」南半風被捏了臉反倒沒不開心,而是笑呵呵地讓他的表情看來扭曲又好笑。
「我這是該找大夫來幫你看看還是找天師來幫你瞧瞧呢?」
「你人還好好的,我作甚麼自己嚇自己呢?」南半風伸手揉揉被捏疼的臉頰,那裏還熱辣辣的。
「我要是做得出來這事,那可真要改行當天師了...你現在有什麼不適麼?若是不舒服還是請大夫來看看為好罷。」
「我倒覺得你看起來年輕了不只十歲...?」南半風伸手去輕撫紅小樓的臉頰,他用拇指輕輕摩娑,那感觸柔嫩光滑,與他自己因年紀而略顯粗糙的肌膚不太相同。
「我剛還真要以為你是妖物生成的呢。」
「收妖麼?」南半風見著紅小樓這表情,心頭落了一拍,他向來只要是這表情就是有誰要倒楣了,而那倒楣鬼大半是南半風,但同時南半風又覺得這表情很誘人,所以他將臉貼了過去,輕啄了一下紅小樓軟嫩的唇。
「好啊,現在就收。」
南半風不禁失笑:「什麼奇奇怪怪的道士...你這模樣被那些道士看到還不被收了先?」他又伸手撓撓紅小樓隨著心緒抖動的耳朵,那有些新奇的觸感讓他百摸不厭。
「如果我也染了這病,看來不壞啊,臨老還春可是好事。」
「我本來在醉仙樓訂了桌酒席...不過你這般模樣,還是在這兒吃罷——還是說你想用這模樣去嚇一嚇二師兄呢?」南半風似是沒懂紅小樓的盤算,只顧撓著紅小樓的耳朵邊想著事,彷彿真把紅小樓當成家裡養的大狸奴了。
見紅小樓是提振了些心情,南半風亦是開心,趕忙去取了披風給紅小樓打理衣裝,好似聽話的僕從,若是忽略不計他在紅小樓臉上偷香的事。
二人方出門時,外頭正下著薄雨,街上的人潮甚是稀疏,陰雨讓倚在客棧樓欄邊上的酒客多了幾分懷春傷感,而南半風撐著青傘和紅小樓肩膀緊碰在一塊,倒是滿面春風。
「小樓,除了嚇嚇二師兄之外,要不要帶些禮物去拜訪他呢?」
「前些日子市集來了一攤小販,賣的甜品作工精緻與繁花樓裡那些有得一比...就是內餡走的味兒跟一般人不同,辣得很。」南半風說到後頭,揚起的笑跟紅小樓平日裡那般打算盤的表情竟有幾分神似。
紅小樓這般說南半風也不好否認,他確實是有打著那麼幾分心思,儘管過了這麼些年,有什麼恩怨也早消失了,只是偶爾還是會想給人添個亂。
誰讓他跟紅小樓關係好呢。南半風想。
他們抵達陸家大門前時雨停下了,只剩頂上陰鬱的灰,南半風拎著一個裝有一兩個甜品的小布包,敲響了陸家的大門。
「華雲武館南半風求見陸掌櫃,有勞傳話了。」
待那家僮去通報完,領著他倆往後院走,要說這陸家後院他們倆也不知道來了多少次,每回來找陸允成他總在春花秋月地賞個沒完,尤其是在娶了個幹練的妻子之後就愈發閒適。
但要說起來陸家的後院亦是打理得相當好,寬闊的後院裏面設置了小塘景致,另外還有精心栽植的多種花卉讓每個時節都有花可賞,在後院的正中央則是一素雅的木造涼亭,兩側掛著防雨的竹簾,隨著風微微晃盪也是格外有幾分雅致,只可惜天邊陰霾讓院子裡此時開綻的梅花看起來失了生氣。
「許久不見、近來可好,二師兄?」
「在下今日不是來此找大師兄,僅是許久未見二師兄所以帶了些不成敬意的小點心來敘敘舊,也是感謝平日裡對在下的照看。」南半風向陸允成躬身作揖,彷彿還真有那麼幾分師兄弟相親相愛的味道。
「另外,在下還給二師兄帶來了一位故人...。」
南半風揚起嘴角,平日裡他自個常被紅小樓拍額頭,今日看到陸允成同樣受害,讓他心情頓時寬慰不少。
「二師兄忘了今天是什麼日子麼?今日可是大師兄的誕辰──如果二師兄想不到要送什麼禮,在下認為一桌佳餚是挺好的。」
「二師兄不讓夫人一塊來給大師兄慶祝麼?」南半風隨意尋了個位置坐下,見陸允成那般像是大禍臨頭的模樣,忍不住調笑了一句。
他知道陸允成向來懼內,尤其是他那夫人性格剛硬,與陸允成這般溫軟更是極端,恰在那位夫人與陸允成的母親極為投合,這幾年相處下來,儘管連生三女,卻也沒被責怪,可說是家庭和樂美滿。
「真不知道二師兄這些年來也學會捌人衣服了?」
「二師兄所言甚是,今日是好日子,讓大師兄不開心可不好...。」南半風說完看向一旁從剛才進門就沉默著的紅小樓,即使是斗篷掩著也藏不住他狡黠的笑。
「二師兄這年紀說話便結結巴巴了,狀況堪憂啊。」南半風搖頭晃腦的,彷彿他當時見著紅小樓就沒被嚇著似的,他伸手去提置在桌上的紫砂壺,很是熟練的給紅小樓倒了杯茶,而陸允成看來是剛在這涼亭坐下沒多久,從紫砂壺倒出來的茶水還熱騰騰的冒著煙,除此之外桌上還有幾塊芙蓉糕當點心。
「是不是太久未來叨擾,連大師兄都不認得了麼?」
南半風見陸允成這副被嚇得找不著南北的模樣,忍俊不住拂掌大笑,彷彿在看什麼鬧劇。
「大師兄您就別嚇二師兄了,連師傅都搬出來,再下去可要哭爹喊娘啦。」
「當然,大師兄哪還有假呢?」南半風刻意曲解著話意,一派悠哉的逕自伸手取了芙蓉糕餵到紅小樓嘴邊。
「大師兄這是見二師兄近日閒適,給您找點新鮮的,免得成日賞花賞景了無生趣,可謂用心良苦。」
餵過去的糕點沒被吃下,南半風倒也沒說什麼,將糕點放進自己的嘴裡嚼了嚼,紅小樓和陸允成鬧騰的起勁,而南半風就像個沒事人一樣的在旁邊喝茶吃小點。
「二師兄這芙蓉糕是對街王二舖子裡的罷,是不錯...不過這東西吃久了,容易犯膩,在下知道二師兄喜歡賞花吃小點,給您帶了些新奇的糕點來呢。」
說完,他拿出提來的布包,那繡有枝玉春花圖的紅緞布包裡裝著兩塊糕餅,一塊是做成了梅花模樣,雪白透嫩的凍狀花瓣看來栩栩如生,中央則是透著些微紅艷,而另外一塊則是通體碧綠的小石獅模樣,糕點大小恰似一塊玉印。
「當然乾淨,這可是凡塵閣的名物——翠玉愁!在下可是一大清早便去買了呢,這翠玉愁呢可是取自駱來山的綠茵草,熬製了七七四十九天再和以東海玉藻塑成這般模樣,吃了可強身健體、補元養精呢,每天只出五個,在下看二師兄平日勞累才特此買來的...唉,莫不是這小點不合您的口味?」陸允成要皺成一團的臉,讓南半風險些笑了出來,可他硬生生忍住,以以前在經商時練就的胡吹本事亂吹一通。
南半風儘管見著陸允成一口茶噴了出來,卻是來不及閃躲,才剛偏開頭,那茶水就連同那嚼過的綠糕點沾到了南半風的衣衫身上,他向來愛穿白衫,被這麼一沾上污漬便是很明顯。
紅黑-南半風皺了皺眉頭道:「二師兄,這般舉動可有失禮數啊。」
藍綠-他看了看身上的衣衫,笑道:「您該慶幸好險沒污到大師兄身上。」
「那就有勞了。」南半風也不推辭,他本就好衣衫整潔,這般沾了汙穢讓他有些不快,雖說是他捉弄人在先,但總歸還是不開心。
「容在下先行離席一會。」語畢,他就隨著僕人帶領走離後院。
陸允成提起他家的千金的事蹟說了好一會後,南半風這才踏進涼亭內打了聲招呼回座,臉色比之方才走開時還沉了幾分,叫人見了要得以為他還在為汙了身上的衣衫不快,他原先身上穿著的錦華白緞此刻換成了蠶織白衫,儘管樣式是不比原先的精緻華麗,且也尚算精品,南半風原是消氣了的,畢竟這也不算是什麼大事,犯不著這般計較。
然而,他換完衣衫遣走帶路的家僕自己走近涼亭時,便聽見紅小樓和陸允成正在談論當年他受辱之事,他向來忌諱從人口中聽到這事,即便是紅小樓向他提起都尚有幾分不快,更別提陸允成。
儘管陸允成當年也未對他做什麼出格的事,大多時候是冷言惡語、隨著那些狐群狗黨起舞,可南半風還是難以原諒,他無法原諒他們懼權怕事,一個個對他所受到的欺侮保持沉默甚至顛倒黑白,最終導致了那樣的局面——儘管葉家早已覆滅,但殘存的恨始終未能消解。
他的手,亦是無法復原;儘管他試過了各種藥方,尋遍各樣的名醫,無一回覆他這已是無力回天,所以他亦是認份去當個商賈,而最後他還是放不下劍,回到了華雲。
他原以為回到原點可以順利一些,可是即使他經過多年調養,右手已是提的起木劍,可也僅僅是提起,一動便只能任劍脫手而飛,更別提現下已有了年歲,冬日手腕抽疼的病症卻是難解,傷痕難以抹滅,他本來試著忘卻,但又被提起這事就讓他心頭不快,叫他怎麼樣也笑不出來。
能讓他稍感寬慰的是紅小樓曾為了他四處奔走尋藥,並且陸允成也對此事感到後悔,但他不想要這種遲來的憐憫,他只希望那件事從未發生過——南半風看向身邊的紅小樓。
興許這樣紅小樓就會更開心一些吧,不必每次都為了這事和他不愉快。
思及此,南半風又垂下了眼睛,伸手去拎那壺茶,給自己倒了一點。
陸允成那張苦瓜臉南半風是沒怎麼放在心上,他的心思沉得讓他喘不過氣,什麼也無法入得了他的眼,直到紅小樓和他從陸府回到華雲,他還是無法開口說半句話,他也不曉得該說些什麼,滿嘴的苦澀,好似剛才吞下那糕點的是他一樣。
踏進華雲武館的內院,他這才想起自己應當是要去打點一下晚上的酒宴——或多或少也是想暫時逃避他腦海裡翻湧起關於這武館裡曾經發生的不好回憶。
「小樓...我先出門一會。」
南半風避過紅小樓看過來的目光,回應道:「我去讓人把晚上酒宴的東西送過來...你剛說了那麼多話該累了,稍微休息一下對你的身子比較好。」
南半風聽紅小樓這般說話,原本沉著的臉這才提起絲絲笑意:「甚好,那接下來你還有什麼想做的麼?」
南半風乍一聽愣了下,旋即想到不久前他入門時對紅小樓的調笑,如今卻反倒是他自己被調笑來著,而他也了解紅小樓這般做是要讓他打起精神,他也不推拒,走到紅小樓面前,高大的身影幾乎要將紅小樓覆去。
「我是說過...。」他彎下腰吻住紅小樓的唇,熟悉且溫暖的交纏熱度確實讓他的心情著實放鬆不少,儘管唇舌的觸感相較之下有些新鮮稚嫩,但總歸還是紅小樓,無論如何都能在一瞬間燃起他的欲求。
屋內滿是幾近放肆的唇舌交纏聲,南半風扶著紅小樓的雙頰忘情地親吻,然而他的手還是忍不住去撫摸那對高聳的毛茸耳朵,他向來就喜歡這類感觸,如今又是長在紅小樓身上,格外使他心悅。
他抽開了吻,把唇貼到那上頭——
「哈啾!」他忍不住偏開頭,打了好大的噴嚏。
「我...哈啾——!」南半風本想回應紅小樓的話,可是接連而來的第二個噴嚏讓他說不出任何話,現在即使他要做什麼動作都得先問過他的噴嚏了,再一連打了好幾個噴嚏後,他只能暫且稍稍遠離紅小樓一會,好止止他鼻腔發癢的症狀。
南半風取了置在房裡的面巾,把掛著的鼻涕擦掉後,見到紅小樓那副興災樂禍的樣子,是有幾分想身體力行讓他知道這樣取笑人是不好的,可一想到那連綿不斷的噴嚏,他就打消了念頭。
「小樓...。」他有些委屈的望著紅小樓,這也是世上最難受的事之一了吧,到嘴邊的肉卻嚥不下。
對南半風而言這或許正中下懷。
他本就希望紅小樓天天待在他身邊,要是讓他恢復如常了還不知道要玩到哪去,儘管他們現在待在一起的時間愣是比以前多上不少,但南半風是巴不得像麥芽糖似的黏著紅小樓。
「這樣不是挺好的嗎?身子不會不適...雖然那副模樣是不能讓人見了,但我會一直在你身邊,這樣就夠了罷?」
南半風思索了一下,覺得這交換條件似乎也不壞:「...那也沒什麼不行。」
南半風愣了一楞,他是曉得紅小樓方才定是能看得出他心情不快、甚至聽到了些什麼,但他卻是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不喜歡陸允成。
過往陸允成是有對他稍有不喜,但那泰半也是因為環境和相處不深的關係,他也明白陸允成就一隨波逐流的個性,本性尚算良善,所以真要說討厭,倒也無法真心討厭他。
「我沒有不喜他,只是...。」後半的話南半風說不太出口,這事隔多年,該討的仇也報了、失去的也回不來,萬事塵埃落定,沒什麼好再去糾結,就是他自個放不開罷了,這話要是說出口肯定又要讓紅小樓恥笑他娘裡娘氣。
南半風靠過去,站到紅小樓面前,彷彿做錯事認罪的孩子:「...我知道這樣不好。」
紅小樓的溫柔舉動跟他嘴裡的數落完全相反,南半風也就扯了個眉帶憂傷的笑,他自個也懂,他就一執拗的個性,否則當初怎麼老追著紅小樓轉呢。
「...慚愧。」
南半風垂下眼,或許紅小樓說的話有幾分正確,當時有太多的事情混在一起,要說他不甘心嗎?那是絕對有的,只是因他的自尊,不想將此事的原因歸咎於他人,若是他能夠再機警一些、劍術再更好一些,這一切也許也不會發生。
他沉默不語。
南半風抬眼看紅小樓,這一語中的的發言,他都要懷疑是不是有讀心術來著了。
南半風瞧見紅小樓那對耳朵聳立起來,像是要質問他似的,就覺得一陣寬慰又好笑,紅小樓向來不擅長對他說什麼好話,要也就那些調侃捉弄多了去,今日這般安慰他已是罕有之事。
他怎麼能不明白紅小樓對他多少也是有點歉疚,在那日大雪中他看得很清楚,還有後來紅小樓替他尋藥的行徑、陸允成的話,他也不是不明白那日受傷的不只有他。
他這般的糾結不過就是仍有一些不服氣、不甘心,還有一些些後悔。
但這般久了也該原諒了,放過自己、放過彼此。
「...明白了。」所以他笑,眉間的陰鬱也因此消散。
「不是怕鼻涕蟲麼?」南半風刻意回問著,腿上搔癢的觸感明顯就是撥撩他,他面上仍然不為所動,手倒是不太安分的貼到紅小樓頸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