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鬚老者沒發覺來客,大咧咧地晃腦酣睡,浦桅也無意打攪,只在桌上丟了包銀兩,逕自朝角落的狹窄階梯走去,這是他至此的一貫作法:放好銀錢、上樓,靜候掌櫃替他張羅兩盤小菜與三斤老白乾。
老掌櫃似是被銀子撞擊桌面的聲響驚醒,睡眼惺忪地眨了眨,看清面前身著淡青薄衣的高大身影才詫異地呼道:「唉呦!浦公子怎地在這時節蒞臨小店啦?」
「怎麼?莫非是我擾你清夢,這回不歡迎?真對不住啊。」浦桅訕笑幾聲,卻沒有回頭或停下,離窄梯更近了些。
「唉!是老骨頭不中用了!體衰犯睏,哪怪得上公子!不打緊、不打緊!」眼見那名高壯男人將要踏上木梯,雖面帶遲疑,老掌櫃還是急忙開口:「這……唉!不是小老兒不歡迎,是今回樓上有些不便……上、上頭現在另有公子歇著呢!」
浦桅止步梯前,回首遙望掌櫃,嘴掛溫文笑意,輕道:「不打緊,那好公子等會兒就離開了。」
「哎?公子這意思是——哎呀!真是……這浦公子啊……」老掌櫃怔怔地看著寬大背影自顧自上樓,想著此人是個花錢不手軟的大金主,他也不好再勸,便摸了摸鼻子,趕緊進廚打酒備菜。
至於那踩踏陳舊陡梯登樓的浦公子,他笑容依舊,縱使心裡思量的是如何「恭送」樓上那位佔了自己席位的傢伙離去。
江淵亭臺榭閣鄰水而棲,玉盤高升星子相伴,無處不在月色下幽轉成靜,隨光滲入蜿蜒小弄一處草竹棚搭來的小酒肆,隱入杳無人音的江城中。
而他,君少蘭,一般是鮮少來於此地。
然,不過今巧十六。
不過機緣下無意自江旁,屬意了一處方位好賞個雅興。
不過就,恰巧了這處小酒坊。
一盞明窗,一方淨几。
月暈晃眼下風來清淺,玄色片天頓時染了幾分柔色溫婉,人影端莊紫衣輕垂便是迎著窗景而坐,案上一只汝窯,幾疊酥餅糕兒,皆添了這處小樓幾分少見的雅色。
君少蘭挽袖一起斟了半分瓊漿入杯,也在霎時隔層間一陣喧嘩,怦然幾聲陳舊木板遭人踏過而吱嘎尖銳地擾了清幽,直至闖入眼簾間挺拔男人。
而,他,倒也是傾入酒液滿杯,溫雅頷首。
他一跺上略帶朽痕的二樓層板,便直直和窗櫺邊的紫衫之人打了個照面。
沒有迴避泛泱月輝的蒼翠,浦桅以細目盛下,應和淡笑,目光卻不動聲色地在此人身上飛快流轉一回。
男子的長髮披載潔白月色,猶似紫霞微暈,垂髫下容貌俊美,半掩額面的烏絲隱隱現了一點胭紅,似是硃砂——嘿,是個少爺郎呢。浦桅面不改色地暗想,他注意到絳紫緞綢上的細緻金鏽,也留意到配戴一身的上好飾品,再加上舉止氣韻,他遂將這人歸類哪個門第的富家子弟,正想開口以粗話威迫驅趕,卻驀然遭男子耳邊的赤紅閃了眼。
不止是個少爺,還是隻大肥羊啊,不錯,挺走運的。他一眼便認出那透亮緋光出自極稀有的寶石,正好身邊有欲收此石的大客戶,他馬上改了語句,儒雅笑道:「失禮,在下似乎干擾到這位少爺的雅興了?」微微欠身,卻又擅自跺到那人邊上,他以極其自然的神態入座男子前方。
「今個兒月色挺不錯的,您說是吧?」這話雖說得唐突,不過見了那對笑瞇的鳳眼,反而湧起同他聊上幾時的錯覺。
「公子所言甚是,今日江邊無霧,老天亦作美,午時那場大雨可把雲皆給散了。」
迎著月光皎潔落上了來人眉眼。
那人細眸淺點如玉,彎盈似笑,君少蘭不過在舉手間將酒觴與碟給挪了方才予了人一方清淨,倒也沒少打量下現況。
面面相覷間,入眼者草帽輕衣,背負上的包袱腰間掛飾,體魄道也練武家子,瞧了也知一二怕是江湖浪士三道九流,平凡黎民是不可能,倒這裝束似是他在替別處商舖打理時見過相仿的,便不清是否他錯看了眼。
「夜月甚好一樽汾酒相對,人生樂事。」
絳幕清朗風起月暈,汾酒清香。
一杯酒,不如江湖上烈酒艷,清泉溫釀下高粱麥子酒氣淺如不可聞,淡似落花時節開得最後一枝梅。
如在這一處明窗下淡漫,狹小閣樓沒了燈燭搖曳僅剩昏灰餘暉,折著月光勾勒出的小閣樓間,些許甕缸板柴堆放,一隅便是置了這一方案倚著櫺格,只欲伸手一探便是外頭天邊遼闊,萬里蒼穹。
「公子客氣,劣者不知今夜有幸與客相伴,少了只杯呢。」
話甫落,樓板間便又自下傳來幾聲紛沓,此回倒是緩了又慢,果不其然是肩披著方巾拭汗的老掌櫃。
「勞尊駕費心,但不礙事,另一只杯這不就來了?」浦桅含笑輕道,眼神微掠身側,與老掌櫃庸庸碌碌的形貌對個正著。
「哎!讓浦公子久等嘞!」老人家狀貌忙亂,擱下酒壺、醃菜和滷肉的動作卻是利索,片刻間熟練地理齊滿桌子盤皿杯壺,「這個⋯⋯給兩位公子委身小老兒的小店閣子,實在招待不周!還、還望公子們原諒!」
「好啦,這好少爺邀我共飲呢!你下去犯你的睏便是,別打攪少爺雅趣。」微微一笑,也不等面前的文雅面容開口,他先一步打發掌櫃,隨手扔給老頭子一小包錢兩。
老人家又擦了擦汗,連諾幾聲,如釋重負般蹣跚離去。待掌櫃下樓,浦桅替自己斟一杯,剔透如水的酒漿粼粼潔月,他作勢敬酒,心中卻思忖:不知是什麼心思讓這仔羊闖來,一個堆雜物的破閣子待了位尊貴大少爺,逗誰笑呢?
嘲諷的心態令他莞爾,但浮現彎眸的笑意反是一副溫良可掬,「真是,瞧在下這回失禮的,竟未先報名,」他舉杯,自己先飲乾杯中物,笑道:「在下姓浦單名桅,敢問尊駕怎麼稱呼?」
大抵在老掌櫃離去時與之對了眼,就不知何來讓那丈人何以顧來一眼,欲言又止。
眼見彼方人溫良笑意盈上通透淺瞳子間,舉杯豪情一飲罄之,惹得他不免淡笑間一斂翠眸,君少蘭同示以禮,垂顏間青絲垂髫映輝成紫,執著柄扇與人拱手一會。
「浦公子幸會。」
「公子客氣,尊駕實不敢當,稱蘭君便可。」
擱下摺扇穗花垂延,換了那只觴杯同著人也一乾了薄酒,做足了公子家風範倒也一分不差。
「勞您上心了。」
白乾烈然酒氣掩去原先清香,添了幾分江湖味兒,月明下多了幾分兒女豪情,幾碟醬色下酒菜,望得君少蘭起了些興致,便是少了和這般身份人相交相識。
誰言月下便得吟詩作賦,他倒覺得這浪子情懷可好著呢。
微斂的青翠噙帶悅色,捧盈柔和善意——盡在浦桅意料內,他熟捻與權貴套近乎的手法,便想令這公子哥越發無疑越好,如此,熠熠焯耀墨髮間的赤輝耳飾也可謂囊中物了。
瞧見對方同樣一口飲下瓊漿,以豪情回禮,俊俏面龐卻不失優雅,輕漾淺笑,舉手投足隱透養尊大氣,更使浦桅斷定此人身世不凡,著實做足遭劫的料,遂略勾嘴角,薄唇輕啟:「不敢,在下才道蘭少爺盛情,以禮相待,若不再敬您一杯,怕要怪在下看不起少爺了。」不同嘴邊的儒生口吻,他咧笑,再行一禮,又豪飲一杯。
「是了,蘭少爺好具雅興,此月圓之夜,配這汾酒可對了,味兒雖淡,然清香十足,賞月助興是再好不過,」執起瓷壺,為自己注酒的同時沒忘了再瞥瞥待宰肥羊的裝飾,竟又見著一枚紅芒熠燿的尾戒,心中再添了筆愉快,「可惜在下乃一介粗人,只道喝個痛快,卻讓沁甜酒香給這老白乾的烈性蓋去,實在對不住。」
微表歉然,但那笑盈盈的彎眸倒給人幾分可親。
可近可親,他卻無在來人敬杯時同乾。
擱了盞杯只得斟酒便止,君少蘭默然聽取彼方人字句難免莞爾,他就不知怎得來了此,還像極了在哪兒朱門子弟家的春酒宴。
不過倒也沒那兒跋扈了。
「公子莫說笑了。」
「聞您所言,尋常人家怕是連汾酒是烈亦是淡皆無從而知罷,畢竟這酒可名響京師炙手可熱。」
這汾酒還是他今個兒親臨送至。
春花方落各家貴門夜夜笙歌,曲水流觴宴酒席,又逢端午將至,酒上品中品皆被世族搜刮了空,哪還輪得市井小樓,更不論這被文人提點後的汾酒。
他可記得,這處酒肆牌面上可沒汾酒兩字。
「再者,公子揀了這處酒肆舉觴賞月,不也是算準了今日星斗月辰之位而來。」
「粗人兩字,客氣客氣。」
浦桅行商黑白兩道,觥籌交錯是談商免不了的,也歸功這等三教九流們,他得以見識上品至下品的各式酒款,再者他極為嗜酒,喝得多,懂的自然不會少。
當他嗅出汾酒清香時,本想隨意攀幾句作客套,未料這大少爺竟也懂得酒性,便揚了揚眉,輕笑出聲,「蘭少爺果然好懂!如您所言,汾酒在京師響噹噹地,多少上流人士爭飲也不過盲從,不同於您,那些醉翁不但意在酒,更只道藉酒換個清高啊!」那張良善的笑顏毫不在意地說著刻薄話語。
骨節分明的寬掌執高酒樽,然不飲下,微斂淺珀瞳仁,猶似兩輪倒彎月牙。
「至於這小地方,是在下去年某夜月圓尋上的,連連幾回皆獨飲,沒想到今夜有幸見過蘭少爺尊容,難得之餘也謂緣分,」浦桅雖盡禮數,話中仍難掩私藏點遭擾之怨,但他不改笑靨,反倒笑得粲然,「看在此緣份上,這杯您不相敬,莫怪換在下心道少爺看不起粗人啦。」
鳳眼中那一點琥珀倒映翠綠,舉杯帶笑。
「失禮失禮,是劣者禮數不周,望公子海涵。」
一攬袖,一揚杯。
觴杯相碰瓷聲清脆,君少蘭舉杯一對莞爾間紫衣輕揚,揀了杯上唇緣便是他先一飲而盡,空杯遞前頷首給了人瞭表心意。
爾後自罰補足了方才少敬的一杯酒,同樣誠心給人見了只空杯。
「還道長夜漫漫。」
「這汾酒說得,得的少,也不過得了這樽酒壺,怕是稍不慎罄得早,可壞了與浦公子剪燭月下的興致。」
君少蘭所言不差,於他跟前月色薄光輕掃於案上,映下便是一只瓜棱酒壺、一盞汝窯觴,圓碟上幾許半食的蜜桂花酥餅。
於身份寒酸了點,卻也清雅了點。
嘿,這大少爺倒還識相。先是一乾,再自罰一杯,那笑瞇的鳳眼靜覽連連兩回的空杯相敬,讚了句「蘭少爺好爽快」後,逕自盛了又飲了數盅,遂將三壺老白乾的其中一只喝乾見底,以示尊敬。
「哎!少爺說得是,在下粗野,讓您連敬幾番怕是浪費難得好酒,是在下思慮不周,得跟您賠不是了!」浦桅笑道,夾了塊肉送入口,又飲一杯,豪邁舉止在那張溫雅外貌下竟也溫順了些,「幸虧樓下便是酒鋪,酒要多少有多少,待您喝乾這壺,後面幾杯都算在下的,小小心意,還望蘭少爺笑納。」
然浦桅分明清楚那繚溢清香的瓜棱瓷壺做工精巧,絕非尋常酒肆所得,他猜想這少爺心細,許是自知酒力有限,才備了不致失態的量,想來是不會輕易讓自己請酒——
那麽,彬彬有禮的好好少爺是否會對一介草民的誠摯邀約心生愧疚呢?他一副真心流露的笑顏下卻是這般玩味地想道。
「淺嚐輒止。」
溫雅四字,猶帶鏗鏘。
木扇規律地在掌中敲響,打響著他倆間漫漫靜夜,翠眸一攬彼方人神色至始至終,君少蘭後倚了半寸櫺臺邊,鄰了幾分月色,他淌著笑意甚佳伴著摺扇倏地唰開。
「望公子可莫見怪,這月兒難得圓,人生可賞得此景幾回?」
「公子盛情,這酒自是喝的,不過諒是欠著此回好續下緣,劣者可望此緣如酒來日可期。」
絹扇一搖山水松林,那只扇便是沒掛著香囊也散沈香,一縷香,雋永地似如此刻對坐兩人、思緒綿長地耐人尋味。
憑著月光如洗,人心叵測。
淺嚐輒止,當然,大少爺哪能在這粗陋閣子醉得醜態?
「玉盤高掛,蘭少爺意興正佳,在下自是不敢責怪,」他淺笑,嗅出一芬高雅,恰似沉香,似是出自紫嫣衣袖下,纖長指節持握的秀麗羅扇,他將視線掠過晃曳的絲山絹水,溫言笑道:「少爺說得不錯,月兒難得,緣分難得,咱倆今宵好好賞月便是,在下只盼來日能續此緣,了得與蘭少爺暢飲一番的微薄心願。」他哈哈一笑,朝皎潔明月敬杯飲酒,言語道來瀟灑,眉宇卻透露隱約遺憾,連帶那與月相敬的舉止也恰如了欲蓋失落的佯裝。
晚風輕緩探入敞開窗扉,帶了點雨後的溼漉、清新,徐柔撩拂短雜的碎墨與順長的烏亮。
浦桅肘倚櫺檯,大掌托著下顎,靜望天邊那盤潔亮,忽地笑了聲,「此圓月,古人名之嬋娟,也不知是不是抬望月兒時想到哪家的貌美姑娘,瞧著月色白淨,心頭也跟著一蕩啦!」許是酒氣影響、又或是興起,他這回少了幾分客套,語帶輕浮,卻也像卸下防備,主動親近。
「此話所言,莫不是公子也思量起了哪門府上的閨秀佳人?」
一言莞爾,話中似是起了興致下的玩笑。
他端詳著男子面梢映上月影一晦一明,見著方才與月相敬之舉,那始終執扇之手未曾停頓過,僅僅是一搧木香沉穩,一揚露草清新。
──還真是、對影成三人。
扇下半掩是薄唇間難得會心一笑,然,他也知何等笑裡下總藏著葫蘆藥的。
「怕是嬋娟之下伊人未歸。」
「若是美人在懷,豈猶得故人賜此兩字吟詞自艾。」
「哈!請別笑話在下了,」浦桅嗤地笑出聲,擺擺手,又將目光拋出窗外,但神色略有不寧,沒一會兒即看往絹扇後風度翩翩的悅容,猶豫片刻,才張口道:「實際上,確實有那麼一位⋯⋯那麽一位得讓在下以嬋娟二字思念的人兒。」
他搔了搔亂髮,嘴邊笑意輕淺,但那側頭著墨詞彙的模樣倒顯得些許窘態。
「哎,這事說來害臊,在下與小師妹⋯⋯那人兒,已分別多時,近期得了機會見面,想帶些珠寶首飾樂她一回,但,在下完全摸不著女孩兒家喜好,」他兩手一攤,苦笑自嘲,「不瞞您說,這一提是想詢些意見,畢竟在下只知那妮子喜愛紅艷色彩,卻不知有何玉石——啊!蘭少爺,您那耳飾⋯⋯!」
鳳眼微瞠,難掩驚喜地盯著熠燿青絲間、鑲於白皙耳垂的兩芒赤輝,但他隨即別開,歉然道:「失禮!實在失態,方才定睛一看才發覺蘭少爺的紅石耳飾、這個⋯⋯是在下那小師妹,看了定會歡喜的。」他柔柔一笑,低嗓充塞對思慕之人的溫情,而後他歉意不改,甚至多了幾絲難為情,「在下⋯⋯有一事冒昧相求,敢問能否與少爺借那耳飾看上幾眼?在下想至珠玉舖子尋個相似的。」
一雙澄亮淺瞳誠心望去,然而,那副洋溢柔情的皮相下又暗藏何等不軌,恐怕只有賣笑的本人得知了。
半晌細聞人所言,直至恰巧落了那四字。
——珠玉舖子?
君少蘭愣了半分才意識到自個兒手邊停頓,手擺間又是絹絲山河搖曳,斂眼半分失笑,這回可不又得尋回君家商舖來。
「公子情深,實為可貴。」
見著人一驚一喜,珀色淺瞳映輝在月暈下燦然。
酒氣使然還道月色朦朧,僅見原先七尺男兒也為得紅顏,豪情下容色添了幾許薄紅幾絲羞赧,溫藏在扇下薄唇微啟,不自覺地悄然是一口氣。
才莞爾收了扇面與人相覷。
始終君少蘭未將掌心抬往髮梢邊,明顯地是對方一臉困色,吟吟笑意下倒此回顯得君少蘭賣關子了。
尚不待人續言。
擱下摺扇後是他轉而將掌攬入袖袍,再出,便是拾了枚錦囊在手,錦緞梅花繡,溫雅音色爾後出言一道。
「此事自是相助,然,此物尋得不易,不如劣者身上尚有一物,還望浦公子瞧瞧,姑娘可會歡喜?」
浦桅望眼,已是彼方人遞掌而至。
紅石襯得那人掌心淡了幾分,不似那少爺家素玉耳釘,倒是一對金工鑄成的耳鈎子上嵌了紅滴玉,多了幾分姑娘心思。
這可是始料未及的。
細眸歛下,微微一愣,浦桅俯望探來的掌心中,覆著月色而朦朧的紅輝,欲言又止半晌,才道了聲「失禮」並接過飾物,「這……這耳飾做工精巧別緻,我那師妹別說歡喜,肯定夠她樂上好一陣子!」他噙起暖意莞爾,心裡卻淌滿不解,不斷思索對方這一遞用意為何,嘴裡則敬佩地道著:「不愧是蘭少爺,對珠石首飾的見識廣博至此,不過,您道此物取得不易,莫非是想將之贈與在下?」他以玩笑口吻回應,咧嘴輕笑,猶如得了糖塊的孩子。
這公子哥是打算把飾物賣我不成?不對,說不通,他個好人家大少爺哪像缺銀兩花用的人?
他瞇眼審視手裡的紅石飾品,剔透無瑕的石面、豔紅如烈火的光澤,一切皆與對方髮絲下的兩芒相同,唯一不同的,是那精緻更多的金鑄鉤飾——不是贗品⋯⋯這蘭少爺到底⋯⋯?
臉上笑歸笑,心緒卻不停飛掠的浦桅緩緩抬眸,對上面前繪了柔色、沉著注視自己的盈盈笑靨。
當耳鈎離手,他便將掌收回。
翠眸在見人喜色忘形來回擺弄端詳著耳飾,那審視物品的樣兒說是熟稔也不為過,不過君少蘭也沒再上心於離手之物,逕自斟了酒觴滿杯。
「嗯。」單音節語出,應了人所言。
說實是自個兒耳釘難摘下,就不免得讓人看著笑話他還得等著。
他也不免莞爾來人於他的問話,將酒入喉,喀地是汝窯瓷敲擊上案面清脆,而他真意也不過望此結了一段緣,成了一段佳事,說是也未嘗不可。
紫衣傾前,談吐間多了幾分酒氣,少了幾分距離卻依舊溫雅。
「莫非浦公子,一直認定劣者所言皆是客套罷?」
「珠玉舖子光是江淵一帶便不勝枚舉,公子既心有所向,收著也好免得日夜所思。」
那輕諾一聲的單音,須臾間,消散了所有猜忌紛擾。
現下繚升心中的,是對眼前人天真心意的譏諷又或不可置信,浦桅沒意思深究,他忍下差點溜出口齒的訕笑,擺出極其感謝之色,手心朝下,將精工耳飾置於案,對著那方的蘭君抱拳,深深行禮。
「在下清楚蘭少爺為人直爽,定不會假意搪塞,但今日得緣與少爺結識已是莫大榮幸,這不菲的耳鉤子,若收了只道惶恐,拒絕了則是枉負少爺美意,更加要不得,」浦桅逕自執起繞溢清香的瓷壺,替人盛了杯,也拿起烈性衝漫的酒壺給自己斟酒,溫言續道:「這一杯,敬蘭少爺無私相挺,姓浦的感激不盡、沒齒難忘!」
不等對方捏起杯緣,他先行飲盡烈酒,放回桌面的杯空蕩見底,與那只泛泱月暉的汝窯小盅成了副對照。
「在下先替師妹謝過,蘭少爺請隨意。」挾了笑意的彎眸仍可見得喜悅,卻要比方才內斂,笑容則透著豪情,又較最初現於樓閣的儒雅神態爽朗幾分。
「沒齒難忘。」
溫聲落得幽靜間覆訴一言,富饒趣味。
他攬袖一拈瓊觴,爾後竟是雙手捧於前敬杯至前,傾注月映下與人頷首,似是一道對於方才之言來人甚是客氣,又興許是千萬意涵包藏在這之間。
半晌間的一禮拱行,短暫地是食指上戒徽轉瞬即逝。
「便還望公子改日江湖一見,提攜相照。」
翠眸盈盈望入淺瞳子後,一飲盡之,杯盞輕置。
君少蘭也不乏地替人斟酒,瓊觴欲罄,他便注下滿色月光,恍若那輪明月,圓的不得缺。
他的長指白淨、纖如玉枝,套牢纖指的戒環鑲嵌赤珠寶石,彷若白玉枝頭垂著鮮紅珠果,艷得指節泛了圈淡緋醺色。
那貴氣寶戒也是浦桅欲拐騙的飾物之一,然而得手主動送上的紅石耳鉤,他明白已錯失良機,也不再對戒指懷居心,不過仍在那人捧杯回禮時微瞟一眼——卻望見令他更感興趣的事物。
族徽?
一點火紅星芒只耀了頃刻,旋即在少爺人家又展氣度乾杯時縱逝。眼光利索的浦桅也僅看出那人另一指上,冽色戒面的刻痕猶如飾紋又或家徽,而以眼前人的翩翩風範,他直接猜了後者,若真如他料,也代表這位少爺不只背景富裕,還大有可能貴為聲名響亮的豪門世家。
「在下區區一介做小本買賣的,說提攜是有貶蘭少爺身分,不敢當,」浦桅笑嘻嘻地頷首謝過他人斟酒,忽地將手探入腰際革帶的小囊,取了什麽,手握拳狀,輕置那盤盛著蜜桂小點的碟子邊,「所以,這耳鉤子在下收歸收,可絕不能白收。」
拳一鬆,大掌也離了桌面,只擱下一枚陳舊不起眼的鐵幣,薄鐵片打磨得歪曲,黯淡幣面刻有蜿蜒圖騰,似蛇似蟮,模樣不甚討喜。浦桅微微一笑,輕聲道:「蘭少爺可知這不入眼的小鐵幣有何用處?」
笑盈盈的眸子無聲注視垂歛的翠綠,心想:好少爺,咱們來看看你那顯赫身世有無價值可言吧?
──嗯?
雲來月掩朦朧了幾分前景,夜涼晚風揚起潺緩水道間一抹潤澤。
雖無月暉相照,翠眸輕掃上青瓷碟上一枚鑄鐵幣,他依舊瞧得可清,辨得可明,思緒飛掠至憶起當年一眼所見,在曾登門造訪的茶莊莊主寶匣內,幾步遙隔間,見過的相仿。
──當初還以為是古玩物兒呢。
似蛇蟮跡,竈神佛像土地壇席鬼。
「莫不是通關令──?」
應了個玩味似地反問,隨之莞爾。
君少蘭掩在紫緞袖袍下的指節無意地在木案上,喀噠、喀地規律打響,恍若為這靜謐流逝的時辰作上暗號,摸不著全透,也得幾兩,他是知了這遊士的後檯子跟自個兒怕是淵源匪淺。
然,此人既無一眼識出他之身份,諒必他也不到時機自曝。
「此物似曾相似,諒是曾與哪兒見過。」
「抱歉,還道劣者見識薄淺,望公子指教一二。」
這樣貌醜怪的鐵幣是由浦桅名聲遠播黑白商道的上級親授,此幣可謂進入黑市的金鑰、也謂從商保障,唯合作對象才能擁有,於商場說不上廣為人知,卻也不乏人問津。
几案那方的人打量圓幣時,浦桅微笑靜覽,隨意吃了幾口醬菜、飲了幾回,倒又喝乾一壺老白乾。當他兀自注酒時,聞得對方曖昧不明的回答,遂放下殤杯,溫文淺笑。
「這鐵幣為從商之人買賣所用,蘭少爺具備些微印象已是難得,」他望了眼置在瓷盤上,顯得更古舊的鐵幣,目光再緩緩涓流綠眸,笑道:「它雖只流通商人間,就某方面而言算是挺便利的——」
他輕輕將食指按上圓幣詭譎蜷著的圖樣,身子稍微前傾,窗外薄雲悄然挪動,月光暈染兩人縮近幾寸的距離,沾覆白茫月色的碎髮下,狹長眸子難得減了些笑意。
浦桅面露正色,壓低嗓子道:「據說這小圓鐵片與一支浩大的商團勢力有些關係,似是不易取得,在下也是透過幾個朋友偶然得之,還靠它在沿海商舖得了些便利,」他抽手,獨留那枚鏽跡斑斑的鐵幣擱著,笑容重現面龐,向眼前人恭敬作揖,「此鐵幣和您那耳鉤子相比是算不上什麼,但在下妄自猜測少爺興許對罕見的古玩珍物有些興趣,這小東西正好能為您開通不少蒐羅管道,還望蘭少爺笑納。」
「聽公子所言,便是通關令罷?」
溫雅音色下語尾添了幾分上揚,君少蘭愣著恍若不諳世事,垂顏一觀、終是面不改色湊著賞著,遠觀而不褻玩,就是多了問話。
見物如見人。
但,莫不是恩重如山,商人可不做如此虧的買賣。
耳側如蛇蟮纏膩黏稠的私語,他指節迅速輕敲了案面幾響,清脆敲響重新引至了浦桅的目光來鑄幣上。
「此物可是只認誰拿於手,而非認物之原主?」
君少蘭揚了個笑靨於人,此回他倒是將指腹按在鐵幣上半分,便是沒給人再度拾回的機會。
皂與白。
軍械走私通敵叛國,人口賤賣家破流離。
始終端擺在案面下的左手,銀鐲流轉月華,無聲地隨指梢微微抽動,纏綣,復平。
縱然他不需要——
君家,可需要著呢。
「說來慚愧,實際上,在下也只略知這玩意兒的來歷,」身為施發主子鐵幣的其中一位心腹,浦桅攤手,無奈地講述違心之論,補充道:「在下也是由友人贈予才輾轉得之,只清楚出示時沒被詢問身分或遭刁難,請蘭少爺安心收下。」
他的話語虛實參半,或許對擁有鐵幣的人來說真只當它是一枚通關令般、能接觸到更多稀罕珍物的特權證明,可是對身任發放者的浦桅而言,不單如此。
當那素白長指似是不經意翩落鐵片時,他沒有看漏,笑臉卻毫無變化,誠懇說著:「這鐵幣看似貴重,可在下經手的盡是些不足掛齒的小本買賣,得了簡直浪費,與其將之變賣他人,不如贈給對在下有恩的您,讓這鐵幣配個合乎它的貴人,不也是美事一樁?」
浦桅笑咧咧地飲酒,在黃湯下肚前,他粗略憶想對方望見鐵幣的反應:答覆不清、面色有惑——正輕按幣面的長指,縱使仍無法斷言此人與商界豪門相干,但許是直覺使然,他有七分篤定這不會是賠本生意,只待日後這少爺用了鐵幣,他即可追查到對方身分。
倘若這人只是個暴發戶下毫無利用價值的公子哥呢?無妨,自己可是負責授予鐵幣的人,若想收回,還道難事?以無害笑容和彼方人相望的浦桅,放下杯盅那刻,也在心中佈好等著獲利豐收的局。
──由不得罷,由不得。
一者眸色碧如潤玉,一者眸光珀光湛華。
他倆是一眼一對,一笑一望,相互斂了個笑眸清淺。
「這、可謝過浦公子。」
人言得真切,拾與不拾皆由不得君少蘭在上頭躊躇。
他諒也沒要在推託之意,大局在前,本就不是他願與不願,硬朗指節拈起鑄幣逆著月華打量半分,胳膊隨紫衣滑落而坦露,那只掛在食指上的戒徽不掩不藏,連著鐵幣一同襯上微光,耐人尋味。
轉眼瞬煞,他已將鐵幣納入懷中,是哼著鼻腔間的無奈一笑。
「反倒是劣者承蒙了公子之幸。」
「不如──」
君少蘭捧過清壺,攬袖間斟得為人添了杯汾酒,爾後轉而拎過酒壺替自個兒傾了盅白乾兒,頃間清與烈皆化成一道醇然酒氣。
月影輕薄,他再度雙手捧杯遞前,與人一邀。
真正的、月下與君共飲。
這回,他著實看清戒面的家徽,誰叫戒指主人無意隱藏,一圈冽銀浸曝月籠,猶如刻意將之拽出闇影——
像極了自願上鉤,從容不迫地。
浦桅餘光掃遍戒徽的一刻一痕,他理所當然明白了這人的身世,確實名貴又顯赫,也同他所料地出自商界豪門,此門第還是上級殷盼已久的合作對象,他簡直為商團立了件大功,儘管如此,他只覺一股了然無味倒扣心頭,遙遙多過歡喜。
如同縝密擲下的餌食頃刻遭蠶食殆盡,這名門大少爺不消他追查便自曝身分,現正掛著儒雅笑靨注了杯汾酒給他,自己則斟了他的老白乾,雙手捧杯前來,以示共飲。
「哈。」忍俊不住,聞有幾分諷刺甚是痞性的短促笑聲輕溜出唇,浦桅咧笑,拿過那杯汾酒與對方碰殤,脆響一聲,兩人一飲罄之。月輝灑落閣樓滿地,柔光打印兩道各自喝乾酒杯的長影,一殤杯時間,窄陋小閣傾起浩然豪氣,不過一晃眼,卻似迴盪千秋。
待兩方置下酒器,浦桅突然朝已近見底的瓜棱瓷壺伸手,一把取之,不等對方反應,輕輕將它碰上酒水不過半的另一只壺,又聽得一聲清脆,他飲盡汾酒,而後粲揚賊笑,一副頑童模樣。
「多謝蘭少爺賜酒,可讓在下這粗人也有幸一口清香,」粲然笑意稍作收斂,他將瓷壺輕置蘭君面前,收手時順帶將桌面的耳鉤子握入掌心,「今夜與少爺締結的緣分在下不敢忘,乃榮幸之至,可時候不早,望能諒解在下先一步別過,待哪日有緣相逢,再請蘭少爺賞臉,咱倆一同喝個盡興吧!」
浦桅一行揖手,擺起二人初遇時相仿的柔笑,起身離席,踩踏嘎吱作響的層板走往木梯,忽地回首笑道:「長夜漫漫,願這點老白乾足夠取代在下,替您助點樂興——」鳳眼飛掠一絲狡黠,他笑得愉快,「後會有期,君家的少蘭大少爺。」
──後會有期,君家的少蘭大少爺。
星子移轉,月盤已悄然換了位兒掛。
匡啷、匡啷──
瓷器於案面打磨著微響,規律地、是來回隨人執扇相抵的勁力打著圈兒自繞,瓊漿晃蕩著沉響醉人,扇與壺身變相地似是角力著,料想著誰會先一傾倒之。
亦是興許成了秤子上的衡量,不偏不倚。
此時,舉殤於月,對影僅餘三人。
「可惜了,可惜。」
沉吟間,溫雅音色一響在陋室小閣中。
君少蘭抽了扇尖前力道,酒壺咚地沉響重新復位,大抵是他方才的舉動醒了酒,更烈了一番酒糟之氣,薰了他半分眉眼,卻頓了他半盞茶間的思量。
翠眸在人來時一眼,目送離去時便也是一眼。
說來意料內,也說是司空見慣罷,認得也不希罕,就是被人拆了謂為蘭君的檯子罷了,畢竟世態炎涼,商賈間更難言恩與情,何況是杯酒之緣。
莫要相交。
「白花──麼?」
他在傾注杯盅之際,望見了蛇蟮之跡。
天啊被搶先一步了可惡…
!
實在是這邊才該再次大力謝謝浦桅中
誰讓浦桅實在是太帥了…才讓涼中可以隨手偷個!!這、這是搶先交流的福利(???)(咦
其他的在小後臺時浦桅中大概都邊交流邊聽涼中哀號完了…XDD真的是只有感謝可以說
這才開企第一天你們就交出了這種等級的限交這樣對嗎!?兩邊都互相有著小心思互相試探的感覺很喜歡,明明應該平靜的月夜卻被這兩個人搞得風雨欲來(?
SS_wei 被偷根本是這邊的特大號福利啊!!!!
涼中家的少蘭才溫柔到讓我在後台狂哀嚎
我們就來拭目以待這兩個人會互相耍詐耍到什麼時候吧
然後等著他們被自己聰明誤的那天
(這兩個親媽
唉唷你們兩個真的太強了WWWWWWW看完甘拜下風WWWWW
讚嘆的點跟前面幾位一樣,只好坐等更多高質量的限交了,謝謝發糧
Ink_ice 先謝謝墨冰中喜歡!!!
明明只是在小酒舍喝個酒也可以喝得這麽暗潮洶湧,只能說不愧是商人間的假惺惺呢
(超地圖炮
然後質量的問題一切都是因為涼中的圖文太美太容易激發人的靈感了!!!!
涼中也真是的!!!!!!
(不要推託
天吶各位的粗體字…涼中都看到了
你們都太可愛…!(可愛到笑倒)然後浦桅中別都推過來呀要、要一起負責
(好像不太對噢
反覆看了好幾次,
天啊世界真美好特別喜歡兩個人好像各有盤算的感覺,而且文字把情境氛圍描述得好有那種風雨欲來的感覺(什麼形容
期待還能再看到兩位的交流嗚嗚嗚嗚嗚
兩位文字太美了
decadejiang 謝謝良辰中超暖心的粗體字!!!
反覆看也太讓人感動了
這邊其實有偷偷的在關注良辰中的孩子
有糧就必須關注!!!!
我也會期待更多良辰中的文!!!!
(偷偷浮上來)
突然覺得都讓浦桅中來回覆真、真心不好意思啊啊
讓涼中一次謝謝上面留言的人的喜歡、粗體的句子都好可愛...不是粗體的也都很可愛
!!!!!!!!!!(已經在電腦前甜笑到像傻子了(振作
fakeAll 先叩謝個紅塵中的回饋!!!! 對內容逐一的細心評論真的太讓人感動了
紅塵中的留言真的帶來強而有力的感觸,只能說對創作者而言沒有什麼比他人如此細膩的觀點還要更溫暖又激勵了呢...
認真十分感謝!!!!!
對這邊來說的話,交流前覺得最苦手的就是浦桅的內心戲XDDDD 他這樣完全表裡不一的性格實在讓人很擔心會不會拿捏不好內心戲的比重,就搞得像個人內心日誌的流水帳一樣
幸好涼中場景的描寫超細緻,這邊也不自覺會一直想著當下的場景,所以自己在對交流時不止被涼中的背景描繪滿足到不行,也驚險的穩住浦桅爆炸多的心裡話了
非常很感謝紅塵中列出中意的內容和想法!!!
我才看得超級超級感動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