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離家出走的神明/with▇▇▇▇】
處理完最後一位信徒的願望,褵姬吐出一口氣,抬手抹去額上本就不存在的汗水。今日已經是這幾個禮拜來最解悶的一天了,雖說主神還是不見蹤影,但與幾位怪異小朋友的對話還是讓她低迷的情緒稍稍往上提高了一些,這是往常只有靠酒精與狐妖摯友才能做到的事。
latest #31
「祂真的肯回來嗎……」褵姬仰頭,不常見的萬里晴空刺痛她的雙眼。她和那個斗笠小鬼相識少說也有幾百年了,祂確實不是沉靜的性子,不然也不會成為每日能夠聽得上百種感情糾葛的緣結神。褵姬正打算毫無形象的癱倒在木製地板上,突然,她朝參道望去──她只聽見風聲。
有誰來了。她確信。
即使是盛夏也無法提煉出焚燒般的金色。金色輪廓滴落在神與人相會之處,滴落在參道上。參道聯繫著訪客與神使,靜寂的塵世彷彿只有兩人會動。微風吹拂羽織,含笑的淺藍眸子深處似乎藏有魔境,然而只消一眨,魔境又化為桃源。目睹此景的人均會為畫中意而疑惑,可訪客只是踏著步伐不與塵剎相交一言。金色輪廓總算接近至可以談話的距離。
視線優雅沉穩地攀上神使的肩,袖中交疊的雙手靜靜落回兩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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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麼美麗的人啊。
一時之間,褵姬的腦中只存在這一想法。
她用僅存的理智將自己從魔咒中拉出,與景物不相容的奇異只存在於瞬間,眨眼之間,彷彿連身後的綠樹都在為來客的容姿歌頌。
但褵姬自詡為盡責的神使,既然有能夠接觸此界的來客,不打招呼就是有失禮儀。
「你好呀,」她重新站起身,長髮如烈火流淌過衣飾,最後在身後聚攏成耀眼的流光,「今日到訪的客人之中,你是第三位。」
「那麼聽取煩惱的你,又有什麼煩惱呢?」
自以為是的問句如玩具匕首般可笑,過於鋒利的問句會貫穿答者的眉心,他的問句是使人飄飄然的毒藥。毒藥浸潤在空氣中,滲入神使的耳畔。
白淨五官凝成紋絲不動的笑容,嗓音猶如飄往幽冥的裊裊輕煙。追隨輕煙者將會在彼岸化為白骨。他的舉手投足均不驚動天地。不必制伏盛夏,盛夏亦會俯首稱臣。意識到真相的人總是會陷入瘋狂,有時甘於愚昧才是上策。
「即使知道了,你能夠幫助妾身嗎?」
她的神情似笑非笑,即使先前和那兩個小朋友如閒聊般提起,眼前的人卻讓她不得不防備。
沒有理由。但是,又好像能夠相信。
來者身旁如混沌般波動的氣場時隱時現,絕非泛泛之輩。來意未知,必須謹慎應對。
褵姬忽然意識到,即使張開神社的保護結界,也未必能將人擋住──只要他願意。
「不試試看怎麼知道?」
戒備從神使的衣袖傾瀉,激起漣漪擴散到足邊,卻沒有沾濕他的鞋。縱然懷疑浪花拍上臉頰,那笑容也沒有退卻。纖柔手指交叉背在後方,身子向前傾,耀金長瀑滲出一兩滴,淺藍色瞳仁的盡頭藏有桃源。
「在塵世中尋人,撒網應該比放出釣線更容易上鉤吧?」
褵姬垂下眼簾。她知道即使不說,眼前的人也會得知。
「知道了。」她釋出笑意,目前看來,相信他自己似乎也沒有損失──除非捉捕那小鬼的手段過於激烈。
「那麼,你能保證妾身看到祂時還是活跳跳的嗎?」
褵姬並不懷疑對方的能力,信任的天平無法傾斜,她嘗試做出保留。
「為什麼這麼問呢?不會有人幫忙還帶屍體回來吧?」
薄唇淌出與社會常識相符的言語,幾乎教人斷定眼中一閃而逝的魔境是錯覺。塵寰氣息忽然可以吹進神使看守的世界。警鈴始終沒有響。
「就去找吧?」
身影輕倩地旋了半圈,金髮伴風飛舞,又再度落定。
「既然你都這麼說了,妾身也沒有拒絕的理由。」褵姬最終還是無法抉擇,她放鬆身體,但只有自己清楚──不拒絕不等同能拒絕。
在圍繞百花的仙境內,墮入奈落深淵也不過是一瞬間的事。
「你要喝些酒嗎?這些是新釀,味道不是那麼純,但別有一番清香。」她向對方招呼道,取出一壇酒。這一向是她朝朋友打招呼的方式。
「那就失禮了……這麼說來,並不是急事了?」
本來似要出發的鞋尖重新旋轉,與臉龐一同正對神使。靜謐步子向前推進,單頰拼成饒富興味的表情。吟詩對飲是可以成詩入畫的題材。膚淺的藝術家只會描繪出令人心馳神往的優美景色,若是賢者就能明白這段會話可以燒盡溽暑、燒盡深夜,火勢或許也會延展至深秋。
褵姬不疾不徐的取出兩盞酒杯,對於對方的疑問,她並不急於回答。
「祂都消失幾個禮拜了,不差再多這一點時間──這可也算是妾身的珍藏,先把它喝了,再去找人也不遲。」
她遞出酒杯,淡淡冷香沁入空氣。
「那個調皮的神明喲,最喜歡玩捉迷藏了。」
「那著實是個有趣的遊戲。你不喜歡嗎?」
泛白的指尖撐起酒樽,纖密眼睫奉命藏起深不可測的淺藍湖水。微風攜涼意溜進緣結神的轄地,沒有察覺訪客的異常──即使察覺,微風亦無法驚擾湖水下的朦朧形狀。既然如此寧可佯裝不知,將耳目堵塞以隔絕五色五音,激進手段未必不能羽化登仙。人先有理智才害怕理智剝落。所有純色中,金色最危險。知道金色危險性的神使故作愜意,金色也映出愜意剪影。
「心態老了,玩不起了。」褵姬由喉嚨悶出幾聲笑,「現在妾身只想安安靜靜待在這兒,偶爾找人陪著喝酒。傾聽人類的願望可也十分有趣啊。」
有理智就有慾望,空有慾望無力實現,就會求助於無形之物。無形不等同
不存在,這是信仰存活的依據。
她用纖細的三指捧住酒盞,朝來客輕晃,「對了,該如何稱呼?遠道而來的『好心人』?」
「夜流。」兩個音節沒有古代神靈或作祟妖怪的端倪。訪客沒有對神使的嗜好釘下評論。
只有連袂並行山道時才需要名字。若不加以呼喚,那就是無用之物。訪客像是本來就如此自稱,又像是臨時才編出。總之,是個能從深夜焚燒至拂曉的名字。
會話的線頭遲疑著不知該繼續延長或就此斷絕。自喚夜流的訪客沒有接話。
褵姬懷疑這並不是來客的本名──即使懷疑又如何?自古言靈帶有無窮力量,有時無知才是幸福。
她沒有提起自己的名字,即使這可能是徒勞的自保。
「祂看起來就像是個童心未泯的孩子,並且總是帶著大大的斗笠──」她突然開口,樹葉跟隨氣流旋轉,「或許祂已經被困在這裡太久、太久,好不容易逮著機會,就想出門玩玩。」
「把玩過頭的神明大人請回家嗎?」
寧靜的金色倏然浮現一分不知其名的情緒,在瞇起眼想看清楚時又無影無蹤。晃動的金髮像是可以催眠沒有防備心的愚人。無論怎麼放長測錘,都難以估量自稱夜流的深潭。他向神使拋去微笑。
「色相世界確實很吸引人。」
「是啊。」褵姬又為自己斟了一盞,「過於吸引人,有時反而不是好事。」
多采多姿,既是優點也是缺點。
飲酒入腹,雖說遠不到醉倒程度,一點酒意總是有的。她呼出長長一口氣,也不知是不是嘆息:「祂不見蹤影後,有時妾身總會想,能不能就這麼拋下神社不管,和好友同住去算了?」
但是她不能。她被契約與道義所束縛。
「是不錯的主意呢。」
微笑可以身兼友善標誌與危險信號,無從判定夜流的微笑是哪一種。發自肺腑的贊同會使人得意忘形,虛偽包裝的贊同能驚動潛藏草叢的蛇,然而他的附和猶如打出水漂的石子立即就沉入湖底。
「但你猶豫不決的樣子,不如現在就撥動天秤吧?」
「不錯是不錯──嗯?」
褵姬眨眨眼,確實,在她取酒相約之前對方就已轉身準備離去。她沒料到對方的承諾這麼快就要實現。
「你覺得可以的話,就這麼辦。」既已決定相信──即使信任天平傾斜角度幾近於無──主動權即在對方手中,她是這麼想的。
「戴著大斗笠的神明大人,是嗎?那麼你要在這兒等我,還是和我一起去呢?」
戴著大斗笠的人滿街都是,但神使或訪客均沒有擔心誤認的態勢。魔境與桃源眨眼間就飛逝,留在淺藍色之中的只有看似清晰卻深不可測的晴空。盤據後方的金髮隨起身流瀉,陽光從間隙竄過,霍地閃現一縷亮光。
「妾身就在此處等吧。」神社不可無人看守,即使對名為夜流的陌生人物存有疑慮,相權衡的結果仍舊無法讓褵姬挪動半步。
酒罈已空。神使只能在心底為主神默禱。
「我知道了。」鞋底與磚道擦出窸窣聲,輪廓與遠景相溶。枝葉招引著蒼穹垂下帷幕,酒香沒能追尋訪客的身影。塵世很繁華,在繁華塵世中頂著斗笠的想必不是神。喜歡感性美的詩人會耗費筆墨描繪色澤鮮潤的金髮飄動,但筆尖先畫出了神使。
一陣微風帶酒香飄向遠方,直到此時,褵姬才真正意識到訪客已調轉輕巧步伐,融於塵世之間。她坐起身,眼中全無微醺的迷茫,腳尖輕點離地,轉瞬間便來到夜流曾經駐足之處。她取出亂面鏡。
──毫無痕跡。這不合常理。
神使眼底的驚惶只閃過一瞬,她感覺瞬間觸碰到不該觸碰的真實──褵姬立刻退後,將鏡子收好,靠在柱子上掩飾不安。
美好事物包藏禍心是常理,故人們會對甜言蜜語戒慎恐懼。目光橫亙古今的神使對奇妙訪客起疑是理所當然,訪客只命指針走了一刻,綠樹又開始高歌。彷彿將春天縫在布上帶進盛夏的羽織飄入視線,自然而然浮現的笑容和談話時沒有區別。身後跟著的是大斗笠。
「那麼,神明大人。我們約好了的。」
人類寄寓縱情以昭示生命,在縱情中競死。在浪潮中浮沉的人類不可能有這般平靜的表情。長睫下的淺藍色只是瞥了一眼前方而已。
祂幾乎是飛奔至褵姬身旁──她發誓她從未看過對方用這麼快的速度移動──在神使詫異的視線中插起腰,似是試圖保持身為主神的威嚴。
「哼……哼!你看,我……」祂的聲音在神使持續注視下逐漸消去,最終成為一句道歉。那只比蚊子飛行稍大的音量讓褵姬懷疑自己是否真的從祂口中得到承諾。
「我不會再貪玩了。」祂似乎這麼說道。
神使的視線在訪客與神祇間游移,為了訪客的深不可測,也為了神祇的輕易回歸。
「太好了。很順利呢。」
承載暖意拂面的溫柔南風不問世事地滑過神社,綠葉落下亦能聽得一清二楚,神使與神祇均不合時宜地緊繃。訪客與褵姬的目光相擦,綻出裂痕又迅速癒合。
「你接下來要去哪?」褵姬忍不住脫口而出,眼前人有太多變數,或許她該和狐妖摯友警告。
連亂面鏡也無法探知,名為夜流的訪客身上藏有眾人無法察覺的秘密──名為信任的天平往一方傾斜,卻又因主神的回歸而再度持平。
藏在袖子中的手不停張合,等她意識到時,甚至也咬破紅唇。鐵鏽味使她回復冷靜。
「有人在等我。」
內容是閒話家常,能否區分虛實並無意義。世間很有趣。搖曳的蓊鬱很有趣、貪玩的主神很有趣,焦躁不安的神使亦很有趣。夜流宛若在天地初生之時就俯視著有趣的世間。被冠上「不有趣」之名的均會消失無蹤。夜流彷彿沒有察覺到神使的情緒波浪,側斜的髮鬢輕拂玉肌。
即使美麗的外貌能隱藏危險,褵姬不是耽於美好的人。她只是點點頭,讓主神趕緊回位置坐好──主神現在對她近乎言聽計從。
「原諒妾身不能相送,」她朝訪客行禮,「妾身和祂還有事情要討論。」
討論為真,無法相送為假。真假隱藏在話語之中,但她清楚,對方具有選擇揭穿與否的權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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