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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麼那麼晚才回來?」
父親端坐在沙發上,捧著書、推了推金邊眼鏡,抬眼,冷峻的目光卻像刀子一樣,和漠不關心的聲音一起,狠狠的、捅進隱隱發顫的心窩。
其實後來反倒有點懷念,懷念父親那時即使是表面上佯裝的問候,至少願意正視他、同他說話。
不若現在,每一字每一句,都是輕蔑和失望透頂。
◇
而他最印象深刻的是,姐姐翹腳坐在餐桌前,一邊咬蘋果發出清脆的喀拉聲響,一邊用調笑、捉弄的視線注視他。
在她制服上繡著的學號,突然歪斜、扭曲成異樣的圖騰。
綑綁、勒斃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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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從不到學校接他回家。
幼稚園和小學,這件事由大哥大姐輪流執行。
他們並不會牽著他的手走,且經常喜歡走得飛快,或繞一段路、到其他地方走走逛逛,買些東西。
他必須全神貫注,努力擺動手腳緊跟在後頭。
但也有幾次,轉彎處,大哥遠遠看到學校同學,便揮著手、小跑步過去,開開心心追上去和人家聊天,聊著聊著,把他忘得一乾二淨。
他胡亂走、胡亂問人,好不容易回到家,用力踮起腳尖戳門鈴,大哥才一臉沒事樣的替他開門,搔搔頭含糊地說抱歉。
◇
他一直以為,姐姐要可靠的多。
姊姊白佳霈走路的速度沒那麼快,多會跟在他身旁,讓他靠道路內側走,有時候心情好,還會問問他今天好不好玩、開不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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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那天放學。姐姐問他,要不要出去玩?
他很高興,真的很高興。
那是家人第一次帶他出遊,姐姐第一次牽他的手,帶他搭公車,兩個人晃呀晃來到熱鬧的街道,店家稀奇古怪、人潮熙熙攘攘。
從未見過的世界百花撩亂,彷彿實際進入電視裡的場景。
◇
「累嗎?你在這裡等我一下喔,我去買雞蛋糕,很快就回來。」
走一陣子,姊姊拉他到街邊的長椅坐,笑瞇瞇的,特地拉高音量,怕他沒聽清。
他點頭,跟著微微一笑。很久沒笑,笑起來有點拙、有點蠢。
◇
他等了很久、很久。
無數人潮從他面前匆匆行過;全身漆成銀銅色雕像的街頭藝人,表演了一次又一次;他看見天色從蔚藍轉成橘黃,微微發暗。
高樓大廈亮起一盞盞五光十色的燈火。鮮豔徹底。
姐姐沒有回來。
笑瞇瞇的、很溫柔的牽著他的手的姐姐,沒有回來。
那年他小學三年級,不記得自己後來怎麼回到家的,好像在微冷的街頭一次又一次喊著姐姐,好像書包裡剛好有些零錢,迷迷糊糊搭上公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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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只記得,他迷路了很久很久,到家以後父親只是冷冷淡淡地問道,沒有要聽他回答、也沒有要接著問的意思,而國中的白佳霈用手托著臉。
眉眼帶笑,用唇語,無聲的對他說,『傻瓜。』
◇
家族聚餐時,白佳霈永遠是那個笑容溫和,在一幫親戚面前為他解圍、替他轉圜氣氛的和事佬。
但他知道,姐姐是家裡最討厭他的,那個人。
她手裡握著一把槍。在他面前,那像是魔術,會從槍口盛放亮紅色的花,逗他歡欣、引他鬆懈。轉身以後,便抵在後腦、扣下板機——
碰。
正如她笑裡藏刀,對所有人說著明面是褒、實則是諷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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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時常會做惡夢。
夢見只出現在相片與他人言論裡的母親,於茫茫大霧中走遠;夢見大哥和大姊笑盈盈地走遠;夢見父親頭也不回的走遠。
國二那年,他曾有過所謂的「朋友」,在突發事故中棄他不顧,於是他平白無故挨了一頓揍,披著傷痕累累的自我、瘀青、傷口踏上歸途。
高中那年,他曾有過所謂的「初戀」——儘管是別人告的白,他也很努力的去待對方好、待對方體貼,做到人家所提的所有要求。
然後,被狠狠的分手、狠狠的斥責、狠狠的言語圍剿。
◇
那些說好的、站在他身旁的人,一個個離去,一個個消失不見。所謂的信任與溫柔,就是恩斷義絕的背棄跟踐踏,於是,他開始變得淡薄。
可能他骨子裡就是淡涼的人。
他仍舊和過去一樣,溫和、隨興,對任何人的予取予求都能微笑應對,合禮得體,卻再沒有能力,好好的,相信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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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長久的目標、熱誠。不曾真正的,喜歡過某事、某人。
潛意識裡認為,無論什麼,總有一天,都會消失得一乾二淨。自以為擁有的事物,其實都像夜空裡的星星,握住的是光芒,不是實體。
☆
「……小朋友、白瑾小朋友!」一股力道輕輕搖動他的肩膀。
白瑾悠悠轉醒,是電台,燈火通明的電台辦公室。他趴在自己的桌上不小心睡著了,旁邊是印出來研究的資料。
抬頭、揉了揉乾澀的眼,他戴起面前的紅框眼鏡。
徐曉就站在他身邊,語帶關懷,神情有些擔憂:「你還好嗎?該不會是昨天去哪裡玩、玩得太累吧?我看你一臉痛苦,好像做惡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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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也是那個習以為常的夢。
不過這回,夢裡遠走的人,多了徐曉、多了一零,還有——阿常。他試著握住他們當中任何一個人的手,換來的是煙消雲散的三個身影。
◇
「昨天……去看了一個朋友的道館示範賽,挺好的,倒不是因為太累。」白瑾搖搖頭,見徐曉還是有聽沒有懂的迷惘表情,忍不住輕笑。
「誰的道館示範賽啊?你認識了新朋友?叫什麼?怎麼認識的?啊哈——你該不會是太煩惱,不知道怎麼好好交朋友,才做惡夢吧!」
說準了一半,第一次這麼敏銳。
白瑾仍是淺淡的微笑,神色柔和。
「他叫穆常隸,就是寧寧很喜歡的那個穆老師,前陣子我和寧寧剛好在超市遇到他,他人很好,還幫忙煮了晚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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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還真的是新朋友啊?然後呢?」趁白瑾說明時,徐曉順手拉了把有滾輪的椅子,反著坐,手趴在椅背上興致昂然的模樣。
「然後?一起吃飯、喝酒、看他的示範賽、逛書局、買蛋糕……朋友會做的事情吧,」
微微皺著眉,好像在苦惱該怎麼回答,最後長吁一口氣,「但就像你說的,我不知道該怎麼好好的、交朋友?太久、沒嘗試這件事了。」
◇
徐曉難得很認真地注視他,「那你開心嗎?做這些事情。」
「……啊、嗯。很有趣。」白瑾愣了一下,也很認真。
「那就好啦!」原本繃著一張臉、緊張兮兮的徐曉笑了起來,跟平常一樣爽朗乾脆,還有一種感染人的力度。
「你就有空的時候多約他、多找人家聊聊囉,久了自然變熟,也不會去煩惱該怎麼跟對方相處啦。不是嗎?」
「話說回來,你怎麼只找新朋友喝酒?明明我每次約你,你都拒絕我!你這個喜新厭舊的小朋友!」把手壓到白瑾的頭上,徐曉瞇起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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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沉浸在徐曉那番話中,白瑾猛然回神,跟著揚起微笑,「……一群人,我不習慣,如果只有你和一零,倒是可以。」
「一零那個酒女我才不敢!」故做浮誇的鬆手、退後幾步後,徐曉用力地拍拍他的肩膀,「那今天就我們兩個去喝一杯吧?好久沒聊聊啦。」
「……好、我收一下東西。」白瑾笑著領首。
◇
把東西收進背包時,白瑾瞥見徐曉正在檢查是否排播節目等一切正常。那些話,讓他突然想到,當初徐曉也是這麼做的。
一次又一次的找他聊天、找他到處去玩。他一開始覺得奇怪,後來反而漸漸習慣那個吵吵嚷嚷的人,在電台重逢時,還有那麼點,愉悅。
像是某個走遠的人,突然又折返回頭了。
——他應該勇敢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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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什麼呆?東西收好就走吧。」徐曉用手指輕輕敲擊他的桌面。他好像被對方影響,不自覺時也偶爾會用手指點著桌面。
他跟著人走出電台。
進電梯前,白瑾看著那比自己高大的背景,輕喚:「……徐曉。」
他很少喊對方的名字、近乎從未有過。徐曉察覺到這點,有些詫異地轉頭,沒剪好而參差不齊的瀏海,襯的表情特別滑稽。
◇
「小朋友怎麼啦?」
「我今天請你喝酒。」白瑾笑容燦爛的說。
「啊?」徐曉呆在原地,白瑾就兀自走入到來的電梯裏頭,壓著開門鈕,笑著。傻大個兒這才驚呼:「等等、真的假的?!這麼好啊!」
「真的。」
「呦呼!」徐曉跟著進到電梯來,雙手高舉歡呼,「不醉不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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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
他輕輕應了聲,突然明白,其實沒那麼複雜。
——也許有朝一日,他會再度相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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開學了,好多想說的還沒說完(苦惱
不由得寫得多了,也寫了一些白瑾過去的陰影。
……啊、好想把所有想說的說完(倒地
白瑾T口T(淚灑)
看完覺得好難過,好心疼喔喔喔,快到我懷裡給我抱抱(喂
家人是無奈的坎,過去了其實也還在那裏,除非完全離開,否則無法捨去
心疼這樣的白瑾,也喜歡就算遇到這些事情也想要堅強面對的白瑾OUQ
請務必要再度相信,這個世界雖然亂糟糟的,但還是有希望的T口T!!!!
risu046 哇啊啊啊、不哭不哭(摸摸
謝謝你哇,對白瑾來講,最不曉得如何面對的一直是自己的家人,尤其是姐姐跟父親,不過,很謝謝阿常與他相遇、為他的生命導入光芒!
即使傷痕累累,即使隨波逐流,白瑾還是會慢慢成長、慢慢學習,找到喜歡這個世界的方式的O/////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