碩大的空間裡,只剩男孩足步的回音。
男孩孤身一人。漫無目的地走著。
他的所在之處是一座新建的火車站。以神之名,以祈禱為目的——建築物除了做為交通工具的停留點之外,更是被刻意搭建成半似教堂的設計。火車站本身是寬闊的,為了符合教堂的潔淨神聖,壁與地採用了大量的灰白色大理石,空間因而彷彿被放大了一倍。尖拱型石窗嵌入兩旁的牆,畫著聖經場景的彩繪玻璃格外鮮艷。
他仰頭。從男孩的視角看去,挑高的藍色天花板如巨人般高而遠。以雪花型狀的吊燈為中心,寶藍色澤向外逐漸轉為淡白,形成波浪似的美麗漸層。
宛如海洋的婚紗裙襬。男孩不自覺地想。
只有剛開始。
敬佩很快地轉為困惑。環顧四周,他試著轉動尚未完全蘇醒的腦。
為什麼自己會在這裡?
為甚麼這裡空無一人?
他是從什麼時候,又是出於什麼原因而落單?
他首先想到的是幾乎寸步不離地跟在身邊的雙親。
對了,自己原本是跟雙親在一起的。父母不可能讓他獨自一人,他們一定就在附近。必須告訴父母說他的位置。
男孩這麼想,也的確照做了。
然而──
「爸爸、媽媽……?」
第一次沒有回應,太小聲了嗎?他加大音量後又喊了一遍。呼喊聲響亮傳出去,接著帶著數個回音折返回來。一道又一道,稚嫩的聲音隔著些許時間差,此起彼落地迴盪在大廳每一處。
越趨細微,然後淡去。
一直到全數消失在空氣,男孩才大夢初醒——到底是從夢中醒來?還是陷入惡夢?
不安。
異常。
湧起毛骨聳然。
太過潔白,太過寬廣。在人造的神聖空間裡,卻絲毫沒有人的氣息。比起肅然之心,男孩在意識到無限遼闊的站廳裡僅有自己一人後,恐懼猶如浪潮一波一波襲來。
穹頂的藍色漸層,此時更像是吞沒人的獸。
有誰。
他踏出一步。
有沒有人——
「噠」一聲的第二步。
「有沒有人……有人在嗎!」
男孩拔起步伐奔跑。父母叮嚀過說不能在這裡奔跑或喧譁,但此刻異常的情況讓他無瑕遵照吩咐。
「有沒有人在!有人在嗎——!可惡,到底是怎樣啦!是誰在惡作劇?一點都不好玩!」
他曾經在電視上看到千奇百怪惡作劇節目,節目製作組會請店家配合瞞騙民眾,讓民眾誤以為回到過去、變成透明人,或是陷入不斷重來的時間迴圈。這一定也是節目的一環。
沒想到自己也會成為被整的一方。以前看電視時都在笑別人,現在可真是笑不出來了。
爸媽怎麼會跟著一起配合這種荒唐的演出啊?
到時候絕對要狠狠抱怨一番。
把不滿發泄在腳步上,男孩的呼喊也越來越不客氣,詞句中不時摻雜髒話。
「喂!節目整過頭啦混帳!喂!Fuck!既然已經拆穿了就出來啦!有聽到嗎?唔——喂欸欸欸——」
拉長的回音四處碰撞,數秒後又回歸寧靜,留下男孩瞠目結舌的表情。
不會吧?這群人是打算玩到底嗎?
「大人也太任性了吧?」
語氣含著難以置信。這是該怎麼辦啊?
要不要索性坐著不動算了?
自暴自氣的念頭一瞬間閃過腦海,正想照做時——
黏濕的冷意爬過後脊。
打了冷顫,男孩迅速回過頭。後頭理所當然地不見人影,只有看不見底的盡頭。
不行。不可以。不知道為甚麼也毫無緣由,直覺就是告訴他不可以停下來。不能繼續待在這了。
得離開才行……對了,離開就好了啊。
「我、我不理你們了喔,我要走了。」
他喃喃嘀咕,在猶疑一陣後,最終還是挪動腳步找尋出口去。從一開始的緩慢步伐,到後來已經不顧方才累積的疲憊,焦躁讓男孩使勁地向前奔跑。
可是,情況不對。
好大——太大了。
往前後延伸的空間簡直像沒盡頭似的。無論男童跑了多久,就算喊得聲嘶力竭、口乾舌燥,回應他的依然只有留聲機一般重複播放的回音。
最弔詭的是,大廳裡居然找不到一扇門。
到底是怎麼回事?
雖然男孩被寬廣過頭又色調單一的空間影響,對時間流逝的概念變得比平時遲鈍,但他好歹也跑一段時間,不可能連一扇門都沒有。然而事實上就是找不到。哪裡都沒有人,哪裡都沒有出口。
一直到男孩被自己的腳絆倒在地,他才願意正視那份違和感。他終於瞭解到自己並不是成為節目的主角,而是被某人刻意困在裡頭的甕中之鱉。
沒有盡頭、空無一人,仿佛封死所有出口的空間——這些異常現象並不是人類能做到的事。他不記得自己是怎麼進來的,或許一輩子也出不去了。
比起上方美得恐怖的藍、冷硬無溫的灰白牆面,或是紅色細玻璃上那名被釘在十字木架上的男人,遼闊到無路可退的大廳才是讓他最恐懼的那一個。
男孩陷入慌亂。為甚麼?為什麼?為什麼會發生這種事?
這裡到底是哪?
無數的疑問在腦裡四處衝撞。小小的手臂試圖撐起身子,身體卻施不上力,男孩再度倒回地上。仿佛要把他最後一點依靠奪走一般,大理石材質的地瞬間奪走了身軀的熱氣,讓人分不出是因為恐懼還是這個原因而止不住地顫抖。
嬌小的臉龐仰起。
好可怕。好安靜。
就像陷入由教堂建成的牢獄。眩目,冰冷。沒有人會發現他,沒有人能找到他。直至死亡。
「……救命啊。」哽咽聲微弱浮起,淚水大滴大滴地從孩子的頰上滾落。這是他現在唯一能向現實做的反抗。
無以名狀的絕望,正一點一滴侵蝕著心。
誰都好,在溺死在恐懼之前,拜託誰來都好。
而在他幾乎要放棄前,一道細微聲音驀地響起。
那是一道清亮歌聲。男孩初次聽見這道聲音,但是聲音所編織起的旋律倒是非常熟悉。
Amazing grace, How sweet the sound(奇異恩典,如此甘甜)
That saved a wretch like me(我等罪人,竟蒙赦免)
是聖歌。
由某個人正在歌唱的福音歌曲——《奇異恩典》,以微弱的微小音量悠悠傳來。仿佛從遙遠的某處抵達這裡,照亮了全數遍及之路,在男孩心中綻開光旋。
I once was lost but now I am found(昔我迷失,今歸正途)
——求救吧。
人聲與歌聲交錯。
——肯求吧。
聲音說。
Was blind but now I see(曾經盲目,重又得見)
——誠心祈禱,呼喚祂的聖名。
只需要這麼做就好。
「救我……」牽動唇,睜大盈滿淚水的目。以猶如下一秒就要融合在空氣裡的氣音,男孩顫抖著說:
「求求你了,拜託——神啊。」
『——做得好。』
頃刻間,鵝白光輝佈滿視野,包覆了他的身,漫過整個空間。
依舊明亮寬敞的大廳裡已經不見男孩的身影,取而代之的是另一名存在。
佇立在中央的新人影,無論是身高還是長相都與常人無異。人影的臉龐清秀,身形要說是像女性或是像男性,似乎不是太寬就是太纖細,但勉強能歸類在偏向男性的範疇。晶石般橙紅透亮的雙眸看起來極其溫和。銀灰色長髮被編成七條辮子,在後頸處以銅褐色的金屬束起。
最與眾不同的,是長在他肩胛骨處的那一對雪白翅膀,以及距離頭頂上約十公分處的光環。
仔細一看,除了光環散發的光芒之外,他全身都仿佛沐浴在微弱的柔和光線中。
依照這些特徵,這名存在有個名稱——
天使。
天使名為哈亞加納。
哈亞加納對著空無一人的前方微微鞠躬。
「感謝您的出手幫助,若不是您平撫了孩子的心,我的聲音一定無法順利傳達給他,也無法進來拯救迷路的孩子了。」
接著,某處傳來了年輕的男性嗓音:
『天使對著惡魔雕像拍打翅膀的蠢樣實在太可笑了,我是出於感恩才幫忙的——感謝你讓我看到千年難得一見的有趣畫面。』
對於看不見的青年的嘲諷,哈亞加納露出苦笑。
「久沒見面,您的嘴巴還是不饒人——草一。」
『十年不見,你的第一句話就是這個嗎?』
「說得也是。」哈亞加納認同地點頭,說:「沒想到已經過了十年,連草一的話聽起來都格外懷念。」
『我才沒想到過了十年你會帶著新的癖好回來,你在監獄開發了新世界啊。』
「您就儘管說吧,想逗現在的我是不可能的。我會依照主的聖名給予最高程度的慈悲。」
被稱作草一的那道聲音「嗯」了一聲。
『我在你入獄渡假的這段期間裡編了一個舞臺劇劇本。內容在說一個叫做哈亞加納的蘿莉控天使,有一天終於受不了誘惑對年幼的人類女童出手了,在經歷過重重困難後終於獲得幼女的青睞以及幼女父母的制裁,最後被天神送進監獄裡的立志故事。開演至今已經成為全世界的熱門話題——太好了,哈亞加納這個天使之名一躍成為和米迦勒並駕齊驅的知名存在了。』
「一點都不好!這個絕對不能原諒!故事內容完全是毀謗!」
天使的羽毛炸開了。
『這麼快就反悔啦?但是駁回!天使沒有人權,科學尚未證實的幻想生物不在法律的保護範圍。』
「我不是就在這嗎——而、而且,就算這樣也不可以散播不實謠言!您有想過我的立場嗎?」
又是拉高聲線「嗯」了一聲,好像能看見聲音的主人裝傻歪頭。
『這句話真有趣——我在散播謠言?誰的?』
「當然是我的——」
『你的嗎?你敢肯定故事裡這名「哈亞加納」指的就是你嗎?世界上總是有一、兩個擁有相同姓名的人。換句話說,有任何證據能指名我在誣衊你嗎?』
「沒有……不是,雖然沒有,可是——」
『還想狡辯啊?讓你期望落空真是太可惜了,我可沒說故事是真人真事改編,這可是切切實實的虛構劇本。認為被誣衊也是理所當然,因為主角哈亞加納和你是完全的不同天使。』
「但是——您明明說太好了——」
『身為作者,看到筆下的角色成為明星當然是值得高興的事。』
哈亞加納的嘴一開一闔。
『原來天使連虛構故事的主角恰巧和自己同名都不允許嗎?甚至是毫無證據就栽贓無辜的人類!針對你對我的不實指控,我要鄭重要求——給我道歉!』
維持張大嘴的模樣,天使在僵直三秒後,放棄似的垂下頭。
「……對不起……」
明明他才是受害者,為甚麼是他要道歉呢?探究這件事情好像會讓自己更累,哈亞加納心死地順平羽毛。
「聽到您唱聖歌時,還以為您終於願意誠心向神了……」他嘆氣,語氣中有著期望落空的遺憾。
聲音立刻給予回應:『如果神能瞬間讓我成為養尊處優的億萬富翁,我發誓讓千百代的祖孫一輩子入教。』
「神跡不是拿來讓您揮霍的。」
『好小氣的神。』
「是草一的慾望太超過了,您有聽過七宗罪嗎?」
『有。很不巧,剛剛有個天使就在我眼前犯下了只憑片面之詞而冤枉無辜人類的傲慢大罪。』
「那是……唉,算了。」果斷放棄申訴,天使有氣無力的揮揮手:
「可以換一個話題嗎?譬如問我這十年的生活過得如何。」
『回首過去只會讓人墮落,人要看向未來往前邁進。』
「審視歷史是為了不讓過去的錯誤重蹈覆轍。」
面對這番話,哈亞加納泰然自若地應答,並苦笑著彎起眸。是猶如夕陽餘暉的溫暖色澤。
苦笑接著轉成微笑。
果然很懷念。
無論是草一的話,還是自己的話。儘管現在身處相異的亞空間而不見其人,但光是能透過聲音和友人對談,就足夠哈亞加納滿足了。
十年前,十年後。
時間理應拉開他們倆之間的距離,但草一卻特意以哈亞加納熟悉的相處方式來應對,這大概是青年特有的溫柔。
因此讓他真的……很懷念。
「所以我想問您——這十年以來過得還好嗎,草一?」
空氣維持了短暫的寧靜。
『馬馬虎虎。』
這樣啊。輕聲地說,他點頭。
這樣就好。
像是看出天使的想法,明明看不見彼此的青年不悅地唸了一句:
『好個頭啊。你自己又如何?都落得這下場了,還不忘歌頌把你關進牢獄的罪魁禍首,我才想問你腦袋還好嗎?』
「沒有命我墜入地獄,而是讓我獨自反省罪孽之餘還能為世人付出,是神的慈悲。」
哈亞加納靜靜回答,惹來草一的咋舌。
『讚頌神之名的傳教行為就到此為止吧。總之這十年來你的腦袋一點長進也沒有,知道這一點就夠了。』
這句聽來刺耳的話,卻讓他露出溫和的笑容。
因為——
「您不再阻止我了呢。」
無人之處傳來吸氣聲,屏息,然後陷入沈默。
「您認同我的決定了嗎?還是……放棄了我的決定?」
友人沒有回答。
冷清的灰白空間漸漸失去色彩,從遠處的地面開始,邊緣逐漸化為光點消散。
時間差不多了。
哈亞加納抬起臉。上方是一片波浪般的蔚藍,中間的雪花吊燈則像是由海洋孕育出的璨麗珍珠。
美麗,孤獨。在這個即將消失的無人之地裡,仍堅持照亮世界到最後一刻。
他希望自己也能堅定不移到最後。
維持仰高頭的姿勢,他問:
「孩子還好嗎?」
『在旁邊留著口水呼呼大睡呢。安心吧,我會一邊唱歌一邊顧孩子來當作給你的餞別禮。』
將視線轉回來,哈亞加納露出驚訝的期待神色。橙紅眸子都亮了起來。
「草一給我的禮物?是什麼歌啊?」
『大悲咒。』
他張著嘴,呆滯地站了好一段時間。最後吐出不知道第幾次的嘆息。
「算了,對草一有所期待是我的錯……」
『明白就好。』聲音聽起來很滿意。
天使看向腳邊。不知不覺間,光點已經來到僅僅一公尺的距離了。光點撞上他身上的柔光,在接觸身軀之前就先一齊模糊。
『——那是人類的責任。』
草一說。語氣中有著壓抑過的情緒。
哈亞加納微微睜大眼,而後露出無可奈何的笑。
「天使也想分擔罪,因為那是我們造成的結果。」
『天使只要盲目聽從上面的命令就好,公事公辦是天使的職責。你不必為了負責那些結果而承受罪惡。』
而且。他低聲:『你不會成功的。』
哈亞加納頷首,代表他也同意草一的結論;他接著又搖頭,表示草一的結論有錯。
「但是,我不會失敗。正因如此,主才沒有讓我墜入地獄。我想拯救那些死於正確的人們——用我的錯誤,來拯救他們。」
他堅定地注視前方。即使能傳到那一邊的只有聲音,他仍認為這些動作並不是徒勞無功。
靜默良久,草一回以長長的嘆氣。
『隨便你,再見。』
不是永別,不是掰掰,而是「再見」。
理解友人意思的哈亞加納揚起笑。
仿造教堂造型的車站,今日也是生意興隆。
被人流擠得水泄不通的車站大廳裡,一名綁著辮子的綠髮青年坐在中間設置的圓形大沙發上。他旁邊有一個躺成大字型,以一人之軀佔去三個坐位還呼呼大睡的男孩,衣服上貼了一張寫著「失物招領」的白紙。
青年放下拿著電話的手,上頭的螢幕是黑的。任誰都會認為青年剛結束通話。
往後靠上椅背,他望向上方的藍色天花板。以旁人聽不到的音量喃喃低語:
「——那麼,誰又來拯救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