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哼,才不會在意呢。
一邊輕哼著胡亂編出的曲子,背著大背包的她又往前躍了一大步。
要說為什麼的話——那個呢,那個!天氣很好,而且、她的好朋友都在。
這麼想著的她攸地踮起腳尖,以十足孩子氣的架勢用力一蹦,就這麼在原地轉了半圈。
映入眼簾的一道道身影,讓她有點小得意地笑開了懷。
在她的身後——唔,現在是前方了——不遠處,不論是色調還是相貌皆形同天使的鳥人維持著一貫的面無表情,透過眼神朝四目相交的她展現出充份的嫌棄;一旁披著嫩粉色披肩的雪白巨蜥正忙著低垂腦袋,以那雙爬蟲類獨有的倒豎眼瞳專注盯梢著腳下,嘗試在急步追上與慎踏小花之間取得恰當的平衡;而悠然走在最後面的,還有身上披著華麗的長袍、抬高手臂朝她揮手致意的長耳朵精靈。
這些都是她的朋友。
每一天每一天,一起到不知道的地方闖蕩,有時會遇到可怕的事情,有時也會惹朋友生氣,但不論是怎樣的事情,她最終總會玩得很開心。
嗯——很開心的!
只要和大家一起,無論要去哪裡都好。
對了,現在的他們又準備要去哪裡呢。
有點後知後覺地想起了這一點,自顧自擔當領頭羊的她、這下子又邁開小短腿往回奔,打算好好的問一下大家。
仿效脫兔朝前衝刺,她和他們之間剩下的距離不過十碼。
然後,一道伴隨著閃電降下的春雷割裂了一切。
綠油油的草原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猶帶陰影的白。
她伸手壓下這片柔軟,闖入視野的是方正的臥室邊櫃,以及上頭那盞她在睡前吹熄的油燈;夾著暖意的和藹清風早已失去影蹤,不假辭色的冬將軍正在喝令他的士兵透過窗縫大舉入侵,他們於空氣中匯集,接連投擲而出的隱形長矛害她禁不住縮了縮身子。
具體的……有點想不起來。
不過、應該是個好夢吧?沒什麼煩惱的、什麼都不需要想的……
試圖回憶夢中所發生的一切,然而花不了數秒,她便明瞭自己只能放任夢境的尾巴自指縫間溜走。
縱然遺憾,卻也沒太過惋惜。反正都不是頭一遭了,想當然亦不會是最後一次。
那道尖銳聲響,總是會像這樣、毫無預警的把她從寧靜的夢鄉中撕扯回現實,甚至吝於給予她任何喚回散漫意識的時間。
朝聽覺發起的強烈衝擊一回往常化作最為苛刻的瞥促,用足以致使耳鳴的幅度反覆提點著她當下最需要解決的事情為何。
如果可以,她只想放任自己繼續蜷縮在由被褥所構築而成的溫暖蛋殼中,沉沉睡去直至天明。
然而面對這道選擇題,她所能做的只有——撥開垂落的髮絲,勉強自床上撐起疲憊不堪的身體,搖搖晃晃又極其緩慢地邁向噪音的源頭。
纖細的雙足踏在軟地毯上,腳下的觸感令她覺得好似被埋入了流沙,每一步皆舉步維艱;畏冷地輕扯了扯睡袍的領口,她使勁揉著充斥倦意的眸,浮現其中的鮮明血絲忠實印證了她曾渡過多少個無眠之夜。
可那道擾人的雜音才不會顧慮這些——恣意向外界昭示著存在感,它不斷不斷催促女子來到白色的柵欄前方。
深呼吸了一口氣,她將手探進圍柵,掀開疊在一起的三張小毯子,不怎麼意外地迎來了蠻橫的掙扎。
盡可能以不會太過粗暴的動作勝出眼下這場角力,她迷迷糊糊的摸索著脫下那件沾染了溫暖體溫的小小羊毛褲,拆開於她的印象中才剛換上沒多久的尿布檢查。
沒有如期而至的臭味。沒有敦促她進行更換的排泄物。
這樣的事實並未讓她發出寬心的嘆息。
相反地,原本輕蹙的眉心又再多添上了幾道名為憂慮的摺痕。
重新將衣物穿戴好,把毯子層層覆上,她輕輕掖了掖毛毯的四個角落,確保那是足以抵禦冬夜寒風的周全、嚴實。
令她稍稍放鬆一點的是,隨著她的這番舉措,那陣讓她不得安眠的聲響似乎稍見和緩。
……是不是、這樣就可以了呢?
竭力與沉重的眼皮抗爭、隱忍著不要就此闔上的灰綠,將僅剩的注意力聚焦在那對濕潤的玻璃彈珠上頭。
噪音消失了。
儘管不太明白,但她想自己總算找到了答案。
心不在焉地輕撫了撫外露於衣物之外的部位,她抽回於月色映照下更形蒼白的細瘦手臂,有點迫不及待地挪向她那門戶大開的柔軟白殼。
可還沒等她走上兩步,身後又再度響起了轟雷,陣勢隱隱比方才更猛、更烈。
她想要就這麼算了。
鑽回殼裡,假裝沒有聽見任何的聲響,裝作自己並不存在。
說是懶惰也好,說是羸弱也罷,自冬日甫剛升起便馬上展開的連串會議與視察早已搾乾了她的所有體力,更甭談隨著時間推移,全身上下的每一寸肌膚還得承受太陽越發毒辣的舔吻。
哪怕是親切的夜幕降臨、亦不代表可以休息,那些充斥著謊言與不實的聚餐會,那些永遠達不到一致的聲之言與心之音,就像是蠕蟲一樣一點一滴蠶食著拼命保持運轉的大腦,腐化著本就談不上敏捷的思維。
——睡吧。
分不清是酸痛還是灼痛的四肢向她提出抗議。
——嗯,睡吧。
順從身體的意願,她拽著異常沉重的步伐,準備投奔床鋪的懷抱。
——哇啦哇啦的、哇啦哇啦的……為什麼呢,為什麼會是這樣子……
剎那間,好像有什麼湧進了眼底。
——就算躺下來,也絕對沒法入睡的。
僅存的理智幽幽告訴她現實。
乏力地垮下肩膀,她不甘不願收回已然踏上天國階梯的右腿,磨磨蹭蹭挪回地獄門前。
那貫耳的魔音仍未停歇。
到底、想要什麼呢。
就算這樣詢問,回答她的亦只會是持續刺痛著耳膜的噪音罷了。
——不會有回答的。讀不出來的。
她知道的。她明明都知道。
已經試過許多次了,已經試過足夠多遍了。
但是,也只能像這樣子問出口。
能做的事……她做得到的事,就只有這個而已。
「是……覺得冷了嗎?可是,已經蓋了很多了,已經蓋了很多了啊……我也、有餵過奶了。血的話、也不喜歡的樣子……」
問著毫無意義的問題。
「……如果不要告訴我的話,可不可以讓我睡覺呢?白天的時候,還要去和材料供應商見面。狀況不好是不行的……」
說著對方不可能聽懂的話語。
「不是嗎?理事會的先生們……?律師先生?是哪一個?」
然後換來更多的噪音。
「是哪一個?不想起來不行,湯普森夫人會生氣的,又會生氣的……是哪一個……是哪一個?吶……是哪一個?」
那震耳欲聾的轟鳴宛若嘲笑。
嘲笑著她的無能,她的無力。
像是被液態的火焰所灼燒一般。
滿溢而出,沿著臉頰往下滑淌的熾焰。
雖然做得不好,但都已經什麼都做了。
還是說,因為怎樣做也不夠好,怎樣做也不被滿意,所以怎樣做都不對嗎。
還是說,是因為她的關係呢。
啊啊……大概,就是這麼一回事。
因為沒有被原諒。一定是。一定是。
沒有被原諒。絕對、不會被原諒的。
「可是、大家都要我和妳待一起啊,因為、都是我的責任,都是我的錯——」
並不是想要乞求原諒。
「我知道——我知道妳一定不喜歡這樣的……一定……」
那麼這些話,到底是想向誰訴說呢。
「對不起……對不起……」
重覆著連自己亦明瞭不具意義的話語。
連自己都不知道意義何在的致歉。為了提出請求而表達的歉意。
單是在將之化作音節的瞬間,便被塗抹了骯髒又狡猾的色彩。
就像大家一樣。就和那些人一樣。
……咔嚓咔嚓……
明明都做到這一步了,都已經做到這個程度了,為什麼這一切還沒有停止?
「停下來、停下來……!拜託了,停下來——」
——那個可以停下來的開關,到底在哪裡?
尖銳的聲響持續撕扯著耳膜,世界只餘下要把她切裂割碎的雜音。
都已經這樣了,為什麼她還聽得見?
都這麼用力了,為什麼還是關不掉?
撕扯著,撕扯著,她的身體,她的心。
被看不見的蠕蟲攀爬著,吞噬著。
不停、不停地發出咀嚼的聲音。
持續著。一直持續著。
直至、不知道在什麼時候,插入了和這些都不一樣的、更為高亢的尖嘯。
然後是,被什麼用力撞擊的感覺。
好像、倒下去了。
她應該要覺得痛的,可是身體卻沒有傳來這樣的訊號。
那刺耳的落雷聲依然持續着,卻突然變得距離自己好遠好遠,隨後逐漸隱沒消逝。
是聲音已經消失了呢,抑或是她終於再也聽不見了?
她不知道是哪一邊,即將歸零的意識不允許她釐清這一切。
不行了。什麼都無法思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