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許是太過專注於對未來所做出的宣告,他並沒有注意到左手邊屬於時央的門扉已經悄然開啟,逕自持續著自己未完的話語。
不到一會兒的時間,該道歉的、該表達的似乎都已經告一個段落,他動作緩慢地站起身,輕拍了幾下身著的衣褲,正準備調頭往自己的房間走去,就看見了一旁佇立著的時央。
「……」
輕蹙著眉,他不發一語地看著對方,等待。
他並不清楚少年站在那裡已經多久的時間、也不曉得他是否聽見了什麼不該知道的事情,卻又無法主動進行詢問,只能夠被動地等待對方先行開口。
「.....你在做什麼?」
雖然沒有聽清颯太講的話,但對方所做的是是淺顯易見的,那個花瓶跟百合花想的沒錯都是那人放的。
不過時央卻是先問了颯太,為了更確定他這麼做的詳細、還有原因。
是該就此坦誠,還是矢口否認呢?
「……」
自己所站立著的位置、地面上所擺放的花朵,在第四次學級裁判結束的這個現在,一切似乎都是如此的顯而易見。
若是向時央老實地說出自己是在向死去的同學們道歉,恐怕只會引起少年的困惑與不解吧?
「…悼念。」
思索了片刻,他以最簡單、且不具有爭議性的方式回答了對方的問題。
「你之前不是說過沒打算跟其他同學有過多交流嗎?」
他提出疑問,對方現在所做的事情跟當初他們在發佈背叛者投票結果之後交流的發言有些矛盾。
既然認為彼此是沒有互動過的同學,為何悼念?
「是。」
點頭,他並不認為自己有做出與曾經說過的話語相互違背的行為舉止。
他確實沒有和其他同學進行過多少次的交流,彼此之間的相識程度或許就僅限於『同為自相殘殺渡輪生活的參加者』而已……但是這件事情並不代表他不能夠為其進行悼念。
「曾經同學一場。」
——為『過去』曾經死亡一次的他們、也為『現在』死去的他們,獻上致歉的花朵。
「......」
聽起來話題似乎就要這麼結束,畢竟颯太已經給了個合理的答案,而且他確實也能夠接受。
正當他要離去的時候,時央才想到有一件很在意的事情還沒有問對方。
——跟轉蛋有關。
「我能問你個問題嗎?」
「…什麼問題。」
有些不解的看了時央幾眼,他若有所思的回覆了對方。
實際上,在計劃即將完成、他也正準備著要進行『背叛』的前提之下,自己應該要讓這個話題就此中斷才對。
一方面既能夠實行他一直以來所做的『避免與其他同學有過多的交流』;另一方面則能夠免去少年因為一個不小心提出了不該提出的問題所可能產生出來的後續麻煩。
……可惜,他實在是太累了。
若是可以和過去的朋友說上幾句話,或許就能夠短暫的輕鬆一些吧。
「我之前在轉蛋機拿到了一張照片。」
他停頓了會,接著繼續說下去。
「裡面有大久保、緒坂、眠目和你四個人,你怎麼看?」
雖然他們所有同學失去記憶已經是眾所周知的事,但卻有個地方讓他感到奇怪。
「......你和眠目怎麼會一起在照片裡?」
印象裡,他們的關係似乎不是很好,雖然沒有親眼見證過。
「…沒必要那麼驚訝。」
相較於對此感到困惑,並提出了疑問的時央,身為當事人之一的他的反應卻是連一丁點的情緒起伏都沒有。
「不只有你拿到的那一張而已。」
他其實不大清楚時央所說的究竟會是哪一張照片……不過這似乎也不是問題的所在之處。
——是的,是『哪一張』,而不是『為什麼會有』。
「不只這張?」
聽到颯太說的話,他的問題並沒有被解答,反而更加疑惑。
「什麼意思?你難道不覺得奇怪嗎?」
「不覺得。」
並沒有先對時央追問的第一個問題進行解答,他只是以一種毫不意外的語氣道出了自己對於第二個問題的感想——或許要他將這些東西的存在認為是『奇怪的』,才是最不可思議的事情吧。
「…換個地方說話吧。」
比起用口頭敘述的方式向時央進行說明,或許還是直接讓對方親眼見證會比較容易一些……轉過身,他逕自邁開了步伐朝著電梯走去,也不在乎身後的少年是否有跟上他的腳步。
「為什麼?」
他皺了皺眉頭,對於失去記憶的他來說,時央並沒有辦法理解颯太為什麼對於他所敘述的照片沒有任何驚訝的感覺。
難道他還多知道些什麼嗎?時央在心裡提出了疑問。
然後加快腳步跟了上去。
「……」
或許是源自於他不願多談的態度,又或許是無從談論起,他與時央在一時之間皆是沉默以對。
兩人一同乘上了電梯,當玻璃材質的門扉於四樓開啟時,由他先行跨出了步伐,領著少年來到那16座置物櫃的中央位置。
自口袋裡拿出了自己的電子學生手冊,並將其置於感應面板前稍作等待,在一個電子提示音響起後,置物櫃打開了。
直到剛才為止,他不曾考慮過要在自相殘殺渡輪生活中試圖開啟它——自己的置物櫃裡究竟放著些什麼物品,他是再清楚不過了……畢竟都是一些,他不願意再回想起來的過去記憶。
「自己看吧。」
狀似隨意地從排列整齊的小冊子之中抽出了其中的一本,在快速地翻了幾頁之後,他以食指及中指夾著一張照片展示給站在一旁等待的對方確認。
「啊......真意外。」
看著颯太夾著的照片,時央勉強給了個評語。
他是差點忍不住笑了出來,瞧照片上臉色皆不好看的兩人。但心情又隨即轉變為苦澀,這更證明了曾經相識的同學因失去記憶互相殘害。而照片上的其中一人早已死去。
他其實並沒有去多加留意時央在看見這張照片時所出現的反應,而他也絲毫不在乎對方可能因此產生的任何想法。
——無論有什麼樣的猜測,都不可能獲得解答。
收回了手,他將那張照片放回到屬於它的位置上。
「……還有這個呢。」
再次翻了翻小冊子,當他看見另一張照片時,翻閱的動作不由得停頓了會兒,接著語氣似乎有些微妙地抽出第二張照片遞給時央。
看到第二張照片的時候,時央著實是愣住了。
那是一張他與對方在3C廣場的合照,雖然兩個人都沒什麼笑容,但意外地看起來交情很好。
他一句話都說不出口,因為實在過於震驚。
然後,他看向了「自然地」遞過這張照片的颯太,緩緩地問道:
「......你都沒什麼感覺嗎?」
『能有什麼感覺?』
盡全力克制住了自己不自覺想要勾起的嘴角以及這有如諷刺一般的反問。
接著他輕輕地搖了搖頭,既像是在否定時央的說詞、又像是對少年所提出的問題感到有些困擾,「都不記得了。」
以極其簡略的字詞陳述出了對彼此而言皆為事實的話語,他並沒有打算要讓話題繼續圍繞在這上頭。
將拿在手中的小冊子闔上放回原位,並將置物櫃鎖起,他逕自說著,「陪我去一個地方。」
「......喔。」
對於颯太所提出的要求,他並沒有多說些什麼。
看著颯太就這麼把手上的冊子放回原位,時央把照片遞到對方的面前,說道:
「不收回去?」
「……給你吧。」
並沒有什麼重大到非得要將這張照片給收回去的理由,他僅僅是想將它交給那一位已經失去記憶的朋友罷了。
見時央未作拒絕地收進了自己的白袍口袋之中,他轉身邁開步伐,領著少年來到了六樓的吧檯處。
「……清乾淨了。」
語氣有些僵硬,他站在欄杆邊看向了現在就連一丁點灰塵也不存在的游泳池。
「......是啊。」
隨著對方的視線,他看向了被清理的十分乾淨的游泳池。
像是那裡不曾發生任何事一樣。
但實際上在早晨的時候,在水底躺著的、是若月曉音的屍體。
然後他們才剛從學級裁判中結束。
「……」
沈默著移開了視線,他不再繼續看向那樣過於澄澈的池底。
繞過吧檯前方的座位,走進了位於內側的工作區,他在翻看好幾枚瓶罐以及調酒用具的同時一併呼喚了時央,「過來坐吧。」
「欸?」
聽到對方講的話,時央愣了一下。
他沒聽錯?還是眼前的這個人學不會教訓?
「你應該知道我沒辦法喝......不想再體會一次吧?」
他站在原地,並沒有聽從颯太的話過去吧臺。
見時央明顯表露出了這般試圖要拒絕的模樣,他想少年大概是回想起了好一陣子之前在甲板上所發生的…以及之後的所有事情。
「…是我要喝的。」
貌似是有些無奈,他向對方說明。
接著颯太轉回過身,隨意地從櫃中挑選了幾瓶並不會太過於甜膩的果汁原汁,將其置於桌面上後開始著手準備,「坐,不會給你加酒精的。」
雖然對方表示並不會給自己的飲料加酒精,時央還是有些狐疑地走向吧檯、坐了下來。
看著颯太熟練地準備著調飲,時央不禁感到疑惑。
「你怎麼會的?」
印象裡,對方的才能是駭客,外表也看起來跟調飲打不著八杆子。
「…之前看過、也稍微玩過幾次。」
畢竟這也不是什麼太過重要的事情、也並非他們談話的重點,故他並沒有想要對此多做解釋的意思。
在調杯裡倒入了檸檬汁及蔓越莓汁,稍微遲疑了一會兒,他還是加入了極為少量的澄酒…或許就只是單純地認為這樣會比較好喝也比較容易談話吧?
「給。」
蓋上杯蓋,搖動了數下之後,將淺色的液體倒入了一支高腳杯放至時央的面前。
「看不出來。」
時央很直接的講出了他的想法。
看著颯太遞過來的高腳杯,時央遲疑了會變喝了一口。
味道比他想像中的還要好喝上不少,雖然喝起來甜甜的、但卻被檸檬汁跟蔓越梅汁的酸味中和,但是酸味也沒特別突出,是杯蠻出色的調飲。
「…我想也是。」
或許是不曉得應該要怎麼樣回答了吧?他相當隨意地應了一句,開始調製著自己的那一杯飲品。
與剛才為時央所製作的那一杯沒有什麼不同,先後在調杯裡倒入了檸檬汁、蔓越梅汁、澄酒……唯一的不同之處就只有這一杯的澄酒加得特別多而已。
「可以?」
坐上對方隔壁的空位,他問著感想。
「是可以。」
應該是說味道很不錯......但卻隱約感覺到頭暈的感覺襲來,雖然也僅此而已。
「......你裡面是不是有加什麼?」
毫不避諱地,他直接問道。
「極少量的澄酒。」
並不是沒有設想過若是被對方察覺到了自己有可能會受到質疑……只不過他也從未有過要刻意隱瞞此事的意思就是了。
接著他以相當直白、且理所當然的語氣向時央補充道,「只是增加甜味用的。」
「這樣啊......」
他有些遲疑地再喝了一口,確定只有些微的頭暈感才放下心。
「不過下次我覺得別加了,因為我不喜歡喝甜的。」
他並沒有把自己頭暈的事情說出,但也沒有說謊,他的確是不怎麼愛吃甜食的人。
「嗯。」
他知道時央並不是那麼的喜歡那些帶有甜味的食物或是飲品,雖然在調飲中參入了澄酒的行為自然是有著他的一些小心思,但是既然對方已經開口強調了,那麼他或許就應該要遵照時央的意願才是。
……如果還有下一次的機會。
像是話題已盡、又像是他其實並不是真的想要與人交談似的,他不再開口說話,喝下調酒的動作與其說是在悠閒地品嚐,不如說是在無力地宣洩著什麼。
「......宇佐見?」
再喝下幾口飲料後,時央發現颯太的情況有點不太對,跟自己只是單純的喝調飲不同,對方更像是在發泄著什麼。
而且......看起來會不會醉啊?
在一陣子的猶豫後,時央開口叫道。
畢竟自己也要試著去關心別人一下了。
「什麼事……?」
嚥下了口中有些過於甜膩卻又十足辛辣的酒液,他放下了手裡的高腳杯,在略微思考及停頓了好一會兒,才抬眼看向時央。
「呃、不,只是節制一點。」
看起來對方還是能好好回應他的話讓時央算是鬆了口氣。
如果颯太真的醉了,自己可就要努力找方法把對方帶回對方房間了,多少是有點麻煩。
「……」
對於時央出自於一番好意、又或者就只是為了要避免麻煩產生所作出的提醒,他並未給予回應,逕自沉默著一口接著一口地嚥下那些使自己的胃部產生極大不適以及灼熱感的液體。
倘若是在前一陣子以前的他,或許還不會如此地放任自己在其他人的面前陷入現在這般失控的狀態。
……但是他們死了。
在不到二十四個小時之前,他們失去了三名同學。
而這艘僅餘下了8個人的渡輪上,將會在數天後迎向『結局』。
「……天之川,你永遠都不會懂的。」
過了許久,似乎是不勝酒力,他動作緩慢地趴在桌面上,從遮擋住自己面部表情的手臂下所傳出的語氣透露著難以掩飾的疲憊。
——他必須要在這幾天完成『背叛』、以及所有的真相將會展露於其他人面前的心理準備才行。
「......什麼?」
時央微微地皺眉,表情看起來詫異。
說他什麼都不懂?
然後他搖了搖頭。
那不是理所當然的嗎?
「你什麼都不說,我當然不會知道。」
「噗、哈——哈哈哈哈……」
在一陣略顯怪異的沈默過後,他相當突兀地嗤的一聲笑了出來。
的確,情況就如同時央所說的那樣,是他自己什麼都『不說』的。
仔細一想,自己的行為還真是可笑到了極點啊……什麼都『不能夠說』的自己,就只能夠像現在這樣子——透過酒精,以一種彷彿是在自虐的方式來表現出自己的狼狽、痛苦以及不甘。
「哈哈……咳、咳咳——」
或許是笑得有些過頭了吧?他突然停頓了一會兒,緊接著的是一段急促的猛咳。
「宇佐見?」
他又再一次叫了對方的名字,原本想問問「你沒事吧?」,但最終沒有說出,因為答案實在是很明顯了。
可時央想去開口關心,卻也不知道從何做起。
「咳、咳……」
幾乎是咳到肺部都隱約感覺到了疼痛,他以相當緩慢的速度調整著自己紊亂的呼吸與心跳,期間還伴隨著幾聲較小的咳嗽聲響。
好一陣子之後,呼吸總算是稍微回歸了平穩,他有些亡羊補牢似地向時央道,「沒事……」
只不過,因為嗆咳而憋紅著的臉一時之間似乎還無法恢復。
「......不,看起來不像。」
看著對方停止了一連串的咳嗽聲,時央反駁道。
然後他把手伸過去颯太的酒杯,想要把酒杯撥開。
「你就別喝了。」
並沒有打算要花費多餘的力氣去辯解或是澄清的意思,他似乎也沒有想要阻止時央伸手欲將自己的酒杯給拿開的舉動。
「……」
他只是眼睜睜地看著眼前的桌面變得空無一物,像是不大在意、又像是因為恍神而沒能反應過來。
深紫色的眼眸眨了又眨,長吸口氣,接著緩慢地吐出了飽含著酒精臭味的嘆息。
「問你一個問題。」
看著對方並沒有要再去把被推走的酒杯拿回來時,時央鬆了一口氣。
藉酒澆愁不是個什麼好事,在解決問題這件事上。
「什麼問題?」
不過當他聞到了空氣中些微的酒味,他忍耐著不去避開。
即便他已經獲得了時央那像是同意了自己對其進行提問的反問,颯太卻沒有立刻將自己所挑起的這一個話題給繼續下去。
思考、並琢磨著如何以不顯得過份突兀的方式,將自己身為『兇手』的最後警告,以一種對自身過去的極度埋怨,促使那顆由他親手埋藏在對方心底的懷疑種子就此破土而出。
「天之川,你體會過——失去一切的感覺嗎?」
「......」
對於颯太拋出的問題,時央只是抿了抿唇,內心卻是訝異對方為什麼會問這個問題。
在這艘船上他失去了很多東西,但並不是全部。
至少、至少還有剩下的同學們在——還有他的才能。
「......目前還沒有。」
時央只能給出這個模稜兩可的答案,因為他也不知道往後會不會失去更多。
「為什麼要問這個?」
跟颯太的談話中,他已經不知道拋出多少個疑問,但颯太像是知道些什麼事情的態度卻讓他只能困惑地繼續尋求解答。
「……真是個幸運的人。」
少年扔回給自己的問題並沒有需要他回答的必要性,颯太絲毫不顧對方是否有這個意願聽他講述那些已經過於久遠的故事,他逕自稱羨起了『天之川時央』所擁有的人生——儘管這些內容在現在的情況下,或許也能夠被稱作是一種諷刺。
「在這艘渡輪上一直都有人在幫助你。」
「凜、速水、眠目、五月七日……」
颯太緩慢又仔細地道出了那些人的名字,與此同時也一併在腦海當中回憶起了那些因為當事人失去了記憶而變得有些陌生、可在他的記憶裡卻又是無比熟悉的面孔,「跟我完全不同。」
「......」
這已經是第幾次他因颯太講的話而有所停頓?
對方嘴裡吐露的人名確實就是幫助過時央的人;然而,颯太為何會知道?
他的思考開始變得混亂,他並不想要懷疑誰、他不想——
「……我可以啊。」
最終,他只能說出這句話。
「謝謝。」
他瞇起了眼輕笑出聲,深紫色的眸子幾乎快要閉成了一條線。
「不過不必了。」
面頰上所帶著的笑意並非是想要取笑對方的徒勞,他只不過是難得地——因為有個人即使是在不清楚自己的問題所在的情況下,仍然是願意主動給予自己幫助而感到欣喜。
然而為了避免時央對於自己的拒絕話語有所誤解,颯太連忙補充了他一直對外使用到了現在的理由。
「畢竟,一個一無所有的人也不需要任何的幫助了——」
對於颯太像是放棄一切的言論,時央的眉頭不禁微微皺了起來。
並非是真的生氣或是惱怒,而是在思考颯太究竟是發生了什麼事才會這樣。
他想要擠出幾句安慰的話,但這並非他所擅長的。
「不是的,至少......還有船上的同學們。」
最終,只能化為一句簡短的言語。
他的眼神直視對方的,沒有退縮。
「喪失了過去的記憶,還舉行了那麼多次的學級裁判,你真的認為現在的我們還能夠信任彼此嗎?」
猶如聽見了一則品質低劣的玩笑話,颯太絲毫不做任何掩飾地表露出了自己對其的不屑,並出言諷刺道。
「我曾經有過的那些事物……全部都已經不存在了。」
「那難道要互相猜疑嗎?」聽到颯太說的話,時央語氣強硬地反駁。
「我並不覺得那比較好。」
他想起了第四次的動機,那的確是一種分化,不論是否真的有叛徒,投票的行為不可避免會引起同學間的猜忌。
然後他聽著颯太接下來的話,沉默了一陣子,不知道是第幾次拋出疑問:
「什麼意思?」
實際上他想要關心對方,卻又不知道從何下手。
這是第一次,黑髮紫眼的少年在這段自相殘殺共同生活當中,興起了想要主動與他人訴說自身故事的念頭。
一反方才那帶有濃厚諷刺意味的笑容,他以無比嚴肅的神情望向了藍髮的少年。
在得到對方的首肯之後,颯太簡短地「嗯。」了一聲,接著便轉過頭移開了停留在對方身上的視線。他將雙手交疊於面前因為時央的干涉而變得空無一物的桌面上,在思考著應該要從何處開始進行說明的同時,姆指也下意識地出力摩娑著指節。
「天之川很喜歡自己的才能,對吧?」
「你說吧。」
他沒辦法幫颯太什麼,安慰和關心不是他所擅長的,但如果颯太願意講述自己的過去的話,那也並非件壞事。
接著他回答了颯太問的問題:
「沒理由不喜歡吧?」
「……果然是個幸運的人。」
他絲毫沒有對藍髮少年給予自己的回應感到意外——就他所知,時央的爺爺似乎有在小學擔任過自然科學領域的教師,而根據時央和那位長輩的親近程度來推測,對方會因此對天文學產生興趣、喜歡上天文學、專精於天文學……甚至是發展成為『才能』,都是那麼樣的有跡可循。
「我的父母是在科技相關產業工作的,他們很忙,所以經常把我和雇來的褓姆兩個人留在家中。」
不需要進行過多的回憶,他至今仍能夠清楚地記得那個時候所發生的所有事情……就連忘也忘不掉。
「小孩子總是喜歡在舉辦校內活動的時候比較誰家的聲勢最浩大,我也不例外。」
現在回想起來,或許當時的他就只是希望能夠與自己名義上的『家人』擁有更多時間的接觸。
「靠著放在書櫃裡的那些書和網路上的資料,我試著駭進他們對手公司的主機,想要藉此造成癱瘓。」
「很天真吧?那時候的我認為這麼做就能夠讓他們的工作量減少。」
「......」
颯太訴說的過去讓時央一時間不知道該回答什麼好。他的家庭和對方相反,就算父母工作忙碌也會盡可能抽時間陪他;如果不行,還有其他疼他的大人們,不論是天文同好會的叔叔阿姨、或是在天文研究所裡的教授和助教們。
在冷漠的環境裡生活會是什麼樣子?他無法想像。
「然後呢?」
他卻只能再拋出簡單的問句。
「行動成功了。」
在給予這則故事的結尾一個停頓之後,他接著道,「但也失敗了。」
「我確實成功駭進了那間公司的主機——但用不著五分鐘,就被他們的防護系統給驅離。」
那一次的行動或許就是他運用著自己尚未發覺到的『才能』,對未來所做出的第一次挑戰。
「接下來的事情就很簡單。」
「幾名公司人員和警察透過IP位置找到了我家、並帶走了父親,即使在眾人的面前演示了好幾次入侵行動的過程,父親依然被所有人當作是計劃的主謀,最後面臨刑責。」
「至於母親則是在父親入獄和失業的壓力之下,將製造出這一切麻煩的我遺棄在孤兒院的門口,自己逃回了老家。」
「吶…天之川…」
「是颯太——親手毀掉了自己的家喔。」
「......」
又是一陣沉默。
颯太接著所訴說的過去讓時央更加的不知所措,指責是不可能的,但不能說颯太是正確的,因為時央也是明白就算不了解事態的嚴重性,駭進敵對公司,導致了自己爸爸被捕的事情並不能說是對。
他想到了國二那時,自己究竟犯下了什麼過錯。
......很相像不是嗎?
「…………唉。」
得到了完完全全屬於意料之內的沉默以對,黑髮的少年先是長嘆出了一口氣,接著眼瞼微微地垂下,替他眼下在這幾年間老是揮之不去的黑眼圈添上了第二層的陰影。
「已經發生了的事情,再怎麼樣去懊悔也已經沒有用處。」
他所擁有的情感並不如外在所看起來的那麼冷淡,但是,對於總是沉浸在過去的悲傷及痛苦之中,他絕對是抱持著相當程度的厭惡——左手臂上那些既不堪入目又縱橫交錯的疤痕,便是那個曾經被親生母親給遺棄、甚至是當面遭到拒絕而感到萬分悲傷的年幼颯太,自己親手製造出來的——一道又一道的扭曲傷口——時至今日,位於皮膚表層的這些已經稍微淡化的突起對他來說反而成為了一種對自我的『提醒』。
「大概就是因為這個原因……所以除了必要的舉動,我不會再做Cracker。」
將導致了這一整個故事的『才能』與現下的自己進行連結,即便是在替自己的過去做出一段結語,他所表現出來的態度也不禁使人懷疑本人是否對於這樣的『悲劇』感到不甚在意。
「還有其他想知道的嗎。」
比往常還要說上了更多的話令他感到有些口乾舌燥,颯太伸長了手,取回了方才被藍髮的少年給奪去的酒杯,並在對方出言制止之前,先行飲上了一大口。
「那個......不知道這樣問妥不妥當,關於你手臂的疤痕......」
時央試著讓自己的語氣沒有冒犯的意思。
但他的確是無法對颯太手上的自殘痕跡視而不見。
「……你和安間問了同樣的一件事情。」
長噓了一口氣,颯太放下了手裡尚餘三分之一酒液的玻璃杯,接著翻過自己的左手使掌心面朝上方,並將這一陣子因為航行至降雪帶而拉下的T恤袖子捲起——
即使已經淡化了些許,看起來卻依然駭人的傷疤暴露在冰冷的空氣之中。
「剛才的故事,其實還有一點點的後續。」
他翻動著自己的左手,使對方能夠以各個角度查看那些痕跡,「這些東西,是我剛到孤兒院的半年間留下來的。」
「在幾個月之後,警察們找到了我的母親,並將她帶到了孤兒院——」
「在她們來以前,我並沒有意識到自己已經被她給拋棄,只認為是暫時性的、被寄放在那個地方,一直相信著遲早有一天會有人來接自己『回家』。」
他的神情不免有些苦澀,在確認完藍髮少年的確有在聆聽自己說話之後才繼續講述這段過往。
「滿心期待的我和孤兒院的阿姨在辦公室的外頭等著,直到裡面傳來了疑似吵架的巨大聲響,我才不顧勸阻的闖了進去。」
「她並不承認我的存在。」
『我一點也不想再見到他!』『別過來!離我遠一點!』『走開!你這個怪物——』
「年幼的孩子被傷透了心,認為所有的一切皆是因為他的『才能』而起,所以他試著親自毀掉做出了這些事情的『愚笨的手』。」
「可惜的是,他被另一個擁有類似境遇的人阻止了。」
他笑道,並轉過頭看向那雙藍眼。
「所以這個人才能夠出現在這裡——」
「......我很抱歉。」
現在自己所做的事情簡直是在挖別人的傷疤,時央如此思考著。
但同時颯太所說的話又有某一點引起了他的注意。
他喝下好一陣子沒碰的飲料,明顯地看的出是在猶豫。
「......類似境遇的人是什麼意思?」
然而他最終還是問了出口。
「…這沒什麼好抱歉的。」
他微微地笑著偏了偏頭,畢竟他們之所以會說起這個話題也是他自己同意的,所以颯太並沒有對於時央的追問感到不悅,已經不大在意這些事情的他也不至於在講述起這段往事的時候陷入悲痛,更不會在對方的面前露出什麼太過於特別的神情。
「那個人是…我的姐姐。」
他低垂著頭思索著,自己究竟能夠說出多少關於那位將他成功的帶離開傷痛迴圈的重要人物。
「她跟我一樣,都是因為擁有的『才能』而被周圍的人當成是『怪物』來看待——也因為這個原因,在孤兒院裡頭的我們除了彼此之外,沒有任何一個人能夠理解我們的痛苦。」
「她是我在這個世界上最重要的人……」
「你在說什麼?」
很明顯地,時央在疑惑。
他不太能對這種想法感同身受,或許是要歸因於他的成長背景,雖然身為超高校級,但在這一群跟平凡沾不上邊的人群裡,他大概是最為普通的一個。
同時,看著颯太的神情,雖然臉上帶著溫柔,但與之反差的是堅定的語氣和危險的話語,讓時央的心中又有不安的思慮。
而他再次希望這些都只是錯覺。
一閃而過的是帶有嚴重警告意味的目光,緊接著他莞爾一笑。
「你認為我在說什麼呢?」
方才出現在他臉上的懷念與溫柔,僅僅是在一瞬間就轉變成了毫無溫度的粗淺笑容,令人不禁懷疑本人的那些神情是否都只是旁觀者自己產生的錯覺。
「今天就聊到這裡吧,該回房了。」
將玻璃杯中所殘餘的酒水全都一飲而盡,颯太自高腳椅上離開,甫一跨出步伐,頭暈目眩的感覺便使他無法維持身體的平衡——
「就說了別喝那麼多......!」
眼見颯太就要摔倒,時央反應就是去扶住對方的肩膀,避免颯太跟地板來個親密接觸。
「你看,就變這樣了吧。」
他嘆了一口氣,講出的話聽起來帶刺,意思卻是想關心。
在不久之前的過去,似乎也發生過與現在的情景極度相像的狀況呢——
「不喝就沒辦法釋懷了啊……」
颯太低垂下了頭,就像是因為酒精的副作用而感到難受般地喃唸著什麼。
他必須要無時無刻的維持住思緒的清晰、同時也必須要保持著對於剩下的同學們的警戒才能夠繼續執行他的計劃——促使他『前進』的推力源自過去的人、事、物……而這些記憶,亦成為了對他而言最為深沉的一場惡夢。
「釋懷明明有很多種方法吧,幹嘛一定要喝酒。」
時央給予的關心聽起來很是彆扭,然而,跟以前剛來到船上一副冷漠的表象比起來好上不少,這是他所盡的最大努力了。
「總之回房間休息,總比你繼續喝好。」
就算颯太反抗他也不打算理會,藉酒澆愁也沒辦法解決真正的問題。
「嗯……」
他緩慢地點了點頭,在這種已經是頭重腳輕的狀態下,他著實是不願意花費任何的力氣去和時央進行關於『釋懷』的辯論、更不打算要拒絕對方所表現出來的拙劣關心。
倚靠著藍髮少年的賣力攙扶,兩人乘著電梯回到了二樓,一同前行至走廊最末端的個人房間的腳步有著掩藏不住的蹣跚與疲憊,直到他們佇足於房間門口、時央打算要伸手拿取自己的電子學生手冊來開門時,颯太才猶如自夢中驚醒般的開口——
「到這裡就可以了,剩下的我自己來。」
「真的嗎?」看到颯太還是站不太穩,時央是放不下心的,但對方的態度十分堅定,絲毫不打算把學生手冊借自己開門,他也只能作罷。
回到自己房間之前,時央還回頭看了幾眼,確定颯太沒有醉倒在他自己的房門前,才進了自己的臥室。
在確定藍髮的少年走進了他自己的房間、且那扇門似乎沒有要再打開的跡象之後,黑髮的少年這才從褲子的口袋裡拿出自己的電子學生手冊。
『嗶——』
隨著一聲電子提示音效的響起,颯太推開了屬於他自己的房門——
散落在地面上的是各式各樣的金屬零件,而在那當中最引人注目的莫過於那顆巨大的黑白狐頭顱。
彎身拾起了落在地面上的機關槍零件,他道——
「すまない…時央。」
跨年來發個小刀(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