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如決堤的淚水,斗大泥珠不斷自灰茫天空滴下,失去本身形體的同時成為這片泥海的一小部分。
他能聽見陣陣海浪拍打的聲音,黑泥之海卻是平靜無波;
他能聽見有誰在耳邊細語的聲音,岸上卻唯獨他自己一人。
不是第一次來到這裡。
雖然什麼也不記得了,但銘刻進靈魂的記憶(詛咒)是抹滅不去的——
——抹滅?
不曾想過要抹滅自己所做的一切;
他的罪孽,是他必須背負的重擔,縱使累積至今早已足夠壓垮作為人的意志,他也不曾想過要放下它們。
燒焦的、破碎的、四散的、貫穿的、扭曲的、腥臭的、黏稠的、鮮紅的、褐黃的、慘白的、柔軟的、淒厲的、痛苦的、
十指掐住了咽喉,黑衣的女人攀附雙肩;
他身處泥海之中,身處煉獄之中,屍體跳著歪曲的舞蹈圍繞周遭,血色的眼淚妝點蒼白;
他背負起全世界之惡,一遍又一遍,重複著痛苦的死亡重複著弒親的罪孽。
顫抖的指尖上還殘留著掐斷頸骨後的柔軟;
顫抖的指尖上還殘留著扣下板機後的痠麻;
凹陷的雙頰上則殘留著血液噴濺後的溫熱;
一次、兩次、三次——
他與妻子正雙雙躺在愛因茲貝倫城那張大的誇張的柔軟床鋪上,彷彿過去九年間的每一輪晝夜,被窩裡滿是彼此的溫度,而他們的小女兒將會在晨光透過窗簾縫隙灑進來時闖入房內吵著要他一起玩。
鮮紅寶石般美麗的眼眸充滿擔憂,就連撫上頰側的柔軟指尖都帶著憐惜的力道;
方才的一切恍若不曾發生,一如人造人女性所說,他只是做了個過於真實的噩夢。
這不是他最先該問的事。
伊莉雅、冬木大火、被汙染的聖杯——
『唉呀,當然是我了……這是睡迷糊了呢。』
一頭雪白長髮的女性伸手輕點了他的鼻頭一下,笑聲彷彿落入茶杯中的方糖般甜而輕快。
也許對方一直都握有他心上的那把鑰匙,或是淚腺的開關,這熟悉又親暱的舉動令已陷入死寂的黑色眼睛再度流下淚水,恢復了人類特有的情緒波動。
『……我的確恨過你』
愛麗絲菲爾說。
眼神、表情和聲音,卻溫柔的不可思議。
『你拒絕了聖杯,還違背了對我們女兒的承諾,我實在不能接受這些……』
『但是,有個孩子讓我想起了一件很重要、很重要的事情』
妻子替自己拭去淚水的指尖是如此溫暖,溫暖到有種心臟沉浸於酒精中的錯覺,每一次鼓動都帶著無法控制的熱度——脫口而出的答案卻堅定的無情。
我不會選擇你們(聖杯),就算後來有哪裡弄錯了,我還是會選擇拒絕你們。
他同樣伸手握住愛麗絲菲爾的掌心,仍泛水光的眼睛深深注視著那雙鮮紅,彷彿告解一般,彷彿懺悔一般。
『我知道,我知道你會這麼說的』
人造人女性微微一笑,十指與自己緊緊相扣。
『你一直都朝著自己的理想前進……即使過程中充滿痛苦,你也從未停下腳步』
『衛宮切嗣,你只是像往常一樣,做出了你所認為最正確的選擇,為了你的理想,為了你所相信的正義』
『而我,愛著這樣的你——真的很不可思議,一想到這裡,就覺得可以原諒切嗣了呢』
可以原諒?
拒絕了聖杯,無法實現帶回女兒的承諾,甚至沒能拯救那些冬木市民性命的他,可以被原諒?
只消一眼就擄獲他心神的紅眸輕眨著無奈的寵溺,愛麗絲菲爾緩緩地湊近,直到雙唇快要貼上他的程度。
『雖然在這之後,你肯定還是會為了所有人的幸福四處奔波』
他確實想過能否被原諒這件事,而最終得出的結論也不曾改變——
沒有被原諒的資格,像他這樣的人,甚至連談論的資格都沒有。
他的妻子,他的摯愛,鄭重的像是在進行某種神聖的儀式般,輕輕吻上了他,溫柔地封住了所有可能構成言語、抑或根本不曾存在的想法。
衛宮切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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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只是一場夢,一場美好的令人想哭的夢。他不禁暫時向自身的懦弱妥協。
就如同過去九年間每個陷入掙扎的夜晚一樣,依偎於妻子溫暖的懷抱中,沉沉睡去。
衛宮切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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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是漂浮於虛空中、又倏然下墜的暈眩感,一波接一波沖刷著空白的思緒。
這感覺倒不是第一次體驗。
當初在愛因茲貝倫城中的大床上醒來時也差不多是這樣。
只是這次、一睜開眼便與另一雙雪藍色的瞳眸無聲相望,他閉起眼睛深深吐了口氣,嘗試性地握拳再放開,確認四肢動作並無大礙後用掌心緩慢地撐起身子,以免刺激到已然空蕩的胃部引發嘔吐衝動。
醒來了呢。
靜靜地睜著眸,小小的從者就這樣看著她們的御主做著像是在確認什麼一樣的動作,沒有去幫忙扶起對方。
因為呢,因為,腿已經很痠了!
磨出繭子的掌心覆上眼瞼,雖然已盡可能將酸澀揉去,宛如載浮汪洋的暈眩感卻緊緊依附著捨不得離去。
衛宮切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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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沉默著起身、拿了換洗衣物後走向浴室,期間沒有再看嬌小的從者任何一眼——
衛宮切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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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會去速食店。」僅在關上浴室門前以嘶啞的嗓音留下這麼一句。
「…………」視線跟隨著切嗣的步伐移動,被冷落的少女保持著跪坐的姿勢,直到對方把門帶上為止。
當門板完全闔上的聲音響起,像是星星一樣的光芒,瞬間在圓潤的眼睛裡綻放出閃亮的光采。
覺得得到了獎勵的孩子變成了彈塗魚。
不只是手和腳、連腦袋和屁股都用上了,歡天喜地的在床上彈來彈去的。
切嗣會說話了,也要去吃飯了——
還有還有,漢堡排——!
雖然還是不是很懂,但有好好的完成了呢。
她們是好孩子,這樣媽媽也會很開心的吧?
嬌小的孩子咯咯笑。
直至隱約傳來的水聲止息之前,此起彼伏的笑聲都在偌大的房間裡不斷地迴盪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