禮品店內仍維持地震後的狼藉，紀念品灑落一地，半埋在雪花似的玻璃碎片裡，破碎的小窗吹入帶砂而乾燥的風，彷彿沙漠自外侵襲。
老亞當斯蹣跚走出人群，回到父子一時佔下的櫃檯角落。萊恩倚牆而坐，呼吸淺而急促，他的狀況和這裡其他人類似，在逃命時被石礫與碎玻璃刮得滿身皮開肉綻，然而痛楚的主要來源顯然來自雙眼：右眼還勉強能撐開一線，左眼已經扭曲緊皺，自緊閉的眼縫滲漏分泌液。

　　　「爸……你的手臂……」
　　　「我沒事，我們先顧你的傷。」

　　　　亞當斯打斷萊恩愧疚的低唸，旋開寶特瓶蓋子，跪坐下來以冷水清洗兒子的傷眼。萊恩忍著疼痛，或許是心慌之際，他反倒安靜不下來，不一會兒又開口。

　　　「老爸……無煦他的確哪裏不對勁，對吧？不是……不是只有我想多了……」

「……」
　　　　亞當斯沉默片刻，慢條斯理地說道，「你認識的那個沃爾斯，你弟弟，可能不會回來了。」

　　　　萊恩不禁一僵，嘴唇蠕動著，艱難地擠出聲音：「……什麼意思？」

　　　「你不說他變了嘛。實際上，他是正在恢復原本的樣子。」
　　　　亞當斯將水瓶倒空，接著從背包裡掏出緊急醫療品，低下頭撕開滅菌包裝，「脫序、攻擊性、沉迷在自己的幻覺裡，和我最開始遇見他時一模一樣。」

　　　「你是說……人格分裂？」萊恩瞇了瞇灼熱的眼，聲音不大肯定。

亞當斯搖搖頭，「不……絕對不是那回事。這樣說好了，萊恩，知道百憂解吧。」
　　　「當然知道，是治憂鬱症的藥吧？」
　　　「沒錯。一個人的性格有很多面向，而有些部分──尤其是不正常的那些──是可以用藥控制的，百憂解就是其中一類，但除了那個以外還有很多種。」

　　　他耐心地解釋，將紗布敷上萊恩的左眼，讓兒子用手按住，拉開繃帶簡單應急固定。然後他鬆懈下肩膀，挨著兒子身旁坐下。

　　　「你弟弟一直以來吃的藥，就是在壓抑那些容易造成危險的負面傾向、以及那些幻覺幻聽，讓他可以正常生活。」亞當斯一面喃喃，長吁一口氣，「我原本想就算斷了藥，他也會至少靠意志力撐一陣子。看來情況不太樂觀……」

「嘁，果然出事了。」
話還沒說完，不遠處的人群忽然一陣騷動，蓋過亞當斯的低唸。父子順著其他受難者的視線向上望去，只見窟窿巢中央的吊架上坐了一個人影。微光下裙擺飄飄、雪白的蕾絲簇擁肌膚，人們很快認出黑石服務員的女僕制服，那人卻顯然不是嬌俏玲瓏的少女人偶──

　　　「是你！前天晚上爬牆的傢伙！」

　　　一個小姐失聲叫道，周圍的人跟著對架上的女裝男人議論紛紛起來。萊恩聽了立刻想起第二天早上的安全通知，不禁挑了挑眉，轉頭想看清那人的模樣。
那男人不否認也不回應，只略略側頭睇那女人一眼，口吻甚是淡漠：「說話小聲些，外面有五六隻，會被引來這邊的。」

「你們沒跟系人的眼睛近距離對視吧？視網膜會被燒爛的。」
男子冷聲說著，自懷裡抽出印著鷹鳥圖的警徽，在眾人的眼前晃了晃。他宣稱自己隸屬國家安全機構，萊恩沒能看清上頭寫了什麼，只瞥著封面上燙銀的簡寫「NSAA」。
​ 「反正事已如此，你們也該知道這邊的狀況，逢迪亞在樂園中豢養著怪物，我的另一名搭擋也死在他們手中。」

　　　那人收回警徽，好像只是陳述電影劇情般，繼續說道：「要怎麼解釋比較好，該說他們是系人模樣的怪物，或者該說系人的設計，是來自怪物的模樣……算了。你們剛剛領教怪物的本事，也看見他們對人的高度威脅性，逢迪亞究竟在偷做什麼，政府有必要介入，也許已來不及了。」
「那部電影的網絡效應，對我們產生非常大的干擾。要不是發生天災，沒有人會知道逢迪亞對世人的危害。」

萊恩聽得一愣一愣，國家安全機構？怪物？那些系人難道不是機械嗎？他還未徹底弄清整份陳述的始末，又一個金髮青年倏地站起身，開口便是責難。

　　　「憑什麼要我們相信你？忽然冒出來說些大話，未免太可疑了吧。」
　　　「我不期待你們會無條件信任我，畢竟沒有證據，不協助也沒關係。」

　　　男子悠悠閉上眼，彷彿壓根兒不屑來自對方的信任，「另外，我無力去救助任何人，希望你們自己保住小命，好好活到救難隊來。」

面對突如其然的資訊，窟窿巢裡的人們一時懵了，不知該將男人的話語當作溺水者的浮木、抑或更大陰謀的誘餌──畢竟他們早先便是輕信了逢迪亞公司的危機處理，現在才落得這般田地。更別提外頭為此曝屍街頭的遊客，沒人想成為下一個犧牲品。

　　　「看來這傢伙知道不少啊……」
　　　「要相信他嗎？」
　　　「NSAA？聽都沒聽過。」
　　　「可是說不定……他能幫我們出去……」

一時滿室盡是竊竊私語，焦躁逐漸蓄積、在沉滯的黑暗裏發酵生熱。最先責難男子的青年卻悄悄將背包交附友人，彎腰拾起地上的碎石，在手裡拋了拋。

　　　「我看，這種時候知道這麼多的人，反而最可疑吧。」

　　　青年的強硬態度替大家的不安打開了個明確的出口：既然多數人不信任這份自白，與其盲目地提供協助，不如直接綁了他審問更多情報出來。在青年領頭下，幾個血氣正盛的年輕人朝上扔石塊，逼得那人不得不跳下貨架，與湧上的旅客打成一團。

　　　男人不愧自稱是秘密探員，起初學生幾乎連他身上飄飛的緞帶也抓不到，反倒沒少吃拳頭；然而時間一長，那人似乎也寡不敵眾，被七八個遊客壓制在地。他先前亮出的證件小夾在拉扯間飛出口袋，啪搭一聲，掉在地上。

老亞當斯忽然起身，邁步走向貨架的陰影下，撿起那證件夾。他對著警徽打開手電筒，彷彿仔細檢查著什麼，冷光在深鎖的眉間刻下黑影。

　　　年輕人們注意到亞當斯接近，不禁向他投以視線。可疑男人逐漸不再掙扎，直直注視著亞當斯的舉動。兩人對上視線，亞當斯對著他打開那警徽，嚴肅地質問道：

「──說吧，你是從哪拿到這東西的。」

空氣膠著數秒，那人忽然奮力揮開身上的束縛，啪地搶回亞當斯手中的小冊。眾人又是一陣譁然，眼看可疑人士又要逃出包圍，其中一個男人在慌亂之下拾起撬棍，朝他後腦猛力一揮──

　　　陌生男子應聲倒下。

　　　膽子比較小的人忍不住捂嘴屏息，出手的男人顯然也被自己的重手嚇著了，握著凶器僵在原地，直到金髮青年確認對方仍有氣息，大家才鬆懈情緒，開始動手綁人。

　　　萊恩實在不適應壓力環境下愈趨野蠻的群眾，自地震以來的一切令他頭暈目眩，眼窩的劇痛又開始燒灼。他望向亞當斯在陰影中的側臉，發覺父親凝視著倒地的秘密探員，眼色一點一點嚴峻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