鏤刻古典花邊的厚重木門虛掩，對外的門把上掛著微鏽的黃銅鎖頭，過長的鏈條垂落地面。

明暖光線揉合輕快活潑的琴音自未掩實的門縫流瀉，音符和光亮愉快地在琴房門口附近溜達。路過的人們若是知情，便會知道這首曲子是莫札特的〈土耳其進行曲〉。

巴克第一次發現這間琴房時，大概是他自從來到這座莊園之後心情最舒坦的時候，並且從那時起，當他無事可做便會來彈彈琴。

不過次數並不多，他雖然沒有刻意隱藏，但若無必要，倒也沒興趣讓這兒的隨便誰知道自己會些什麼額外的技能。

他是在對方彈到一半時踏進琴房的，大概能算是不速之客，不過，阿諾德開口的時機還是在一曲完畢以後，他笑了笑，說：「彈得不錯，先生。」
他也學過一點鋼琴，就是從大學畢業以後就沒怎麼碰過這東西了。
想起來，還是有那麼一點懷念，雖然這個情緒顯得有些可笑。

雖然在中途就察覺有人進房，但巴克仍持續直到最後一小節也完美收尾才停下。

他雙手離開琴鍵擺在腿上，依然是似笑非笑的神情，也不知道是不是場景使然，看上去竟然難得正經認真，雖然這麼形容他是有些稀奇，但的確看起來有幾分……沉穩。

「你怎麼知道我彈得好還是不好，你也懂琴？」他轉頭看著阿諾德說，「或者只是客套？」

其實他還想問，怎麼到哪都能遇到對方……不過暫時算了。

「我學過一點琴。」雖然那一點也有好幾年，不過和別人比起來，估計也不算什麼。
他學過一點的東西還挺多，當然，那些並不用全部攤出來。
「至於程度……」對方可能不感興趣，但阿諾德還是笑著說：「讓我試試如何？」

巴克眼底亮了一瞬，他許久沒遇過敢這樣在他面前提起要演奏樂器的人——畢竟面對藝術的偏執令他顯得太陰晴不定——但其實有些時候他挺享受作為一個聽眾。

他起身整了整服儀，退到一邊輕輕倚著琴身，眉宇間依然帶點傲氣，嘴角笑意卻柔和了些，爾後做了個「請」的手勢。

「請吧，先生。」

他彈得肯定不會有對方好，不過，這並不影響他回憶一下不怎麼樣的青春。
阿諾德坐上椅子，稍微想了一下以前怎麼彈奏的，便開始彈奏起耳熟能詳的〈卡農〉。
剛開始的時候，也忘了到底是誰讓他學這首曲子，反正阿諾德挺快就學會了。

這首曲子不算太難，勝在經典且旋律朗朗上口。

巴克靜聽的同時也欣賞著對方的指法，他向來都覺得指尖在黑白琴鍵間翻飛的美麗，絲毫不亞於奏出的泠泠旋律。

看著看著，他忽然發現，其實對方的手挺漂亮，彈起琴來格外好看。

一曲結束，他偏過頭，看著一旁刻意安靜下來的人，笑了笑：「比不上你，不過還可以吧？」
阿諾德沒等對方回應，就讓出了座位，畢竟比起他這種業餘的，還是讓專業的來彈奏比較好。
他一點也不介意在這種閒得發慌的時間裡，做個完美的聽眾。

「很好。」巴克對上對方的視線，語氣前所未有的溫柔，要是有其他認識他的人在場看見這幕估計會被嚇死在原地。

他是真心覺得對方琴藝相當好，蛋炒飯理論，越簡單的曲目要留住聽眾的心就越困難，但他剛才是真的捨不得移開目光，也不願有一絲一毫分心。

巴克慢慢走回鋼琴前坐定，他回頭看著阿諾德，笑了笑：「有想聽的曲子嗎？」

阿諾德都有點被對方的反應嚇著了，雖然表面上看不太出來，不過他倒是真的遲疑了一會，「……我想想。」
順便讓自己不要那麼失態，很快收拾好情緒，他索性坐了下來，提議道：「彈你擅長的吧？我沒意見。」
他知道的曲子不少，可作為一個聽眾，還是看彈奏者想彈什麼——在這一塊上，他還是非常樂意給予尊重的。

總覺得對方剛才的停頓好像稍長了點，但難得的好心情讓巴克決定將其視為錯覺。

他點點頭沒多說什麼，既然對方沒意見那就隨意吧……他決定彈心裡第一時間浮現的旋律。

也不知道為什麼，腦海想起的會是〈小星星變奏曲〉，大概是因為這裡總是黑夜？算了，無所謂。

敲響第一下琴鍵的那刻起，能感覺到鋼琴前的人氣質有所轉變，好像彈琴時他總是表現得分外專注用心。

阿諾德真的是很久沒有這麼安靜過，應該說，安靜的聽著別人彈鋼琴，上一次的記憶是在好幾年前，他沒記住到底是誰，所有在他記憶裡的人名都很清晰，所以他才從來不去刻意記住別人，就是在需要用到的時候才拿出來用。
阿諾德沒來由的感覺到睏，估計是被音樂薰陶的緣故，不過，他的心可沒大到在這種地方睡著。
有些東西，很容易在某些時候改變一個人，不管是不是從內在開始，這種改變總是明顯的——阿諾德看著巴克專心的樣子，不禁這麼想。

曲子不長，沒多久便到了尾聲，但巴克沒照著曲譜彈，反而即興串聯了幾個音符，而後毫無違和地彈起下一首〈Lyphard Melodies〉，緊湊的前奏已經被他刪去，接下來的主旋律比剛才任何一首曲子都更舒緩安定，他彈得陶醉，一丁點眼神都捨不得分給一旁的聽者。

終於演奏完畢時他對著鋼琴愣了一會兒神，最多也就三秒鐘吧，然後才轉頭對阿諾德笑了笑。

「覺得如何？」

鬼知道剛剛發生了什麼，阿諾德雖然聽得挺認真的，還是難免有點失神。
「……挺好的。」他也只能這麼說，畢竟要點評高深一點的東西肯定是辦不到。
他伸了個懶腰，稍微動動筋骨，他才接著開口問：「你還彈？」

巴克其實無所謂評語如何，應該說他本就不期待對方會仔細給出什麼評價，就是習慣性問問……是的，習慣。

他輕輕闔上琴蓋，覆上琴布，這才慢條斯理起身理了理沒怎麼皺的衣衫。

「不了。」他說。在對方來之前他已經彈了幾個小時的琴，彈奏時沒什麼感覺，但此時鬆懈下來後，說實話是有點倦。

巴克看一眼腕錶，還不到正餐時間，不過可以來點小點心當消遣。

他看著還坐著的那位先生，問：「還不走嗎？」

「……走啊。」說完，阿諾德才站起身，剛想跟著對方一起走出去，就突然被某個東西絆倒，阿諾德幾乎下意識就拉了對方一把。
有點尷尬，他真的是難得有這麼尷尬的時候。
阿諾德盡了自己最大的努力，才抬起頭望向對方，用著自己最溫和的語氣笑著說：「……抱歉。」

巴克才剛想轉身就見對方被絆了一下，反射性伸手要扶，卻沒想到對方這麼好死不死拉著他雙臂，看起來倒像他特意抱住人似的。

天知道他有多想笑出聲，但基於不想被滅口而硬是憋了回去。

「……沒關係。」他施了點力好讓對方能起身站穩，也笑了笑：「沒事吧？怎麼，坐太久腿麻了？」

顯然一離開鋼琴剛才的溫柔穩重就成了泡影，那個人還是一樣硬要損個幾句。

「如果我腿麻了……你想當人體枴杖嗎？」就是說說而已，他可沒把人當枴杖使的興致，更別提他只是絆到。
阿諾德站穩以後，很快就放開對方，笑了笑：「先生，我覺得你剛才彈琴的時候形象好點。」
不就是損人嗎？誰不會損了。
說完那句話，阿諾德就繞對方，先一步走了出去。

巴克在原地低低笑了幾聲才快步跟上。

他甫一出去見著阿諾德，話音裡便是濃濃的笑意：「原來你覺得彈琴的我比較好，不覺得平常的我比較親切嗎？」

居然用親切形容自己，這人也真夠不要臉。

「或許別人看來是比較親切？」阿諾德偏過頭，看見對方跟上後，才一邊走、一邊繼續說：「但我怎麼可能那麼想。」
他根本就沒想過，現在想想，親切這個詞放在他們誰身上都很可笑。
「你彈琴很久了？」他問。

巴克聞言笑了半晌才終於收住。也是，他們誰也不會這麼想對方。

他終於冷靜許多，挺認真的想了想，他不記得自己是幾歲開始學琴，反正從有記憶開始他就不斷學習各式各樣的才藝，學多久記不清，總之——

「很久了，非常非常久。」他笑著說。

阿諾德就頓了一下，接著，感覺相當隨興的應了聲：「喔。」
說起來，雖然一直在往前走，但他們誰也沒開口說要去哪。
他就停下腳步，開口問道：「……去哪？」

「我怎麼知道？」巴克也停了下來，回答得相當理所當然，「我這不是跟著你走嗎。」

說完又舉步往廚房的方向走，雖然他們好像老往這地方跑，但無所謂了，他說：「我要去廚房做點餅乾之類的吃，你要的話就來吧。」

倒是說得理所當然。
「你就不能當外送員……？」雖然這麼說，他還是跟在對方身後。
如果可以的話，阿諾德是挺想躺在床上的，吃飯不累人，累人的是不知道會碰上什麼人，很麻煩。

「想得倒美。」巴克回頭瞟了一眼，這人問得還真順口。

到了廚房，幸運地空無一人，不過會在非正餐時間來這裡的人本來就不多。

巴克洗好手，拉開冰箱門一邊拿著材料一邊問：「吃甜嗎？巧克力？」

「太甜的不吃。」他對甜得發膩的那些東西都接受不能，無一例外。
這次也不打算阻礙對方使用廚房，他識相的走到一旁坐下，想著某些事。

兩個人都不嗜甜，那就好辦了。

巴克依然一面哼著沒聽過的歌一面忙碌，從打發、壓模到進烤爐一氣呵成，看來烘焙跟烹飪對他來說都一樣熟練，似乎也挺樂在其中。

最後熱騰騰出爐的手工餅乾有奶油味兒的，還有灑上巧克力豆的，他直接各分一半裝成兩盤放到桌上。

「這位先生，茶還是咖啡？」他不知道從哪翻出了一盒紅茶茶包和一包咖啡粉，儼然把這間廚房摸透了還當成自己家。

回過神來，對方已經做好了餅乾擺在桌上，速度挺快的。
「你真像服務生。」不知道是誇獎還是損人的話，阿諾德笑笑：「茶。」

巴克泡茶的同時瞇起眼瞥向阿諾德，調笑道：「那這位客人欠的小費恐怕不少。」他已經服務好幾次了都。

用托盤端著茶壺和茶杯上桌，並為兩人都盛滿一杯，他笑了笑：「盒子上寫著進口錫蘭紅茶，鑑定看看。」

也不知道這鬼地方是從哪進口的。

他就不信對方的話，不過紅茶是挺好喝。
阿諾德伸手拿了塊餅乾吃著，吃完一塊，他才開口道：「服務生先生的意思是……現在想討小費？」
他身上可什麼都沒有，除了一條命、兩把武器，還有腦。

巴克收好用具後在對方對面落座，從另一盤中取了片餅乾吃，嚥下去後才笑著回答：「就算我現在討小費，你又能給我什麼？」

在這個死了尚且能復生、出不去就會消失，甚至事物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地方，對方有什麼東西能給他倒是挺值得好奇。

他又拿了塊餅乾來吃，吃到一半，阿諾德突然說：「我想，我能給你唱首歌。」
在廚房裡唱歌雖然挺怪的，不過似乎是他能想到最正常，而且幾乎所有人都會的東西……好不好聽是其次。

這答案是真的出乎意料，巴克不由得愣了一下，儘管沒表現出來——其實還是有端倪的，因為他忍不住反問：「現在？在這裡？」

他喝了口茶定定神，「我想可以不用那麼急……回房之後再說怎麼樣？或是下回去琴房的時候。」

即使歌者不是他，他也沒有在廚房聽人唱歌的嗜好。

「都行。」
反正他是沒什麼意見，不過，竟然對方都這麼說了，他就繼續心安理得的吃著甜點。
不曉得過了多久，他桌上那盤食物已經被清空，阿諾德喝了口茶，等對方開口說話。

不知不覺盤子跟茶壺都已見底，巴克安靜地起身收拾好桌面。

「走嗎？」他走回桌邊看著對方，「不介意的話去我房間吧，我手機裡有幾首伴奏。」

「嗯。」應了一聲單音後，他緩緩站起身，邁步離開廚房。
以前工作的時候他偶爾也會唱幾首歌給聽眾，不是特別好，就是一般般，勝在沒有五音不全和聲音好。

直到插上鑰匙轉開門鎖，巴克還在心裡笑著唱首歌當小費到底是個什麼樣的靈感。

他率先踏入房間，邊走邊脫下外套掛進衣櫃，期間轉頭提醒了對方進來記得鎖門。

「坐椅子吧。」他拿著正在緩慢開機的手機坐到床鋪，爾後解了螢幕鎖滑開資料夾將手機交給對方，「歌曲挺多，你可以挑一首擅長的，或者你想清唱我也不介意。」

他接過手機滑了一下，最後選定了某一首比較熟悉的歌，阿諾德想了想，最後沒點開伴奏。
「Outlaws Of Love……這首挺有意思的。」語落，他清了清嗓子，憑著記憶清唱起來。
他應該多喝點水的。

奇妙的，當對方進行選擇時，巴克幾乎不曾對他最後選定的答案感到意外，或許他們某方面是挺像，即使理念不同——那場猜謎遊戲中就能看出他們抱持截然不同的理論而活——但還是能在某種程度上理解對方，比如此時的選曲、比如選擇清唱。

這首歌的確寫的挺好，他當時挺欣賞歌手的態度。

對方沒有浮華的歌唱技巧，但有副好嗓子，只是平實地唱著也能吸引人靜下來聆聽。

唱完以後，他沒馬上開口說話，反倒安靜了一會，才笑著問：「應該夠當小費吧？」
不夠他也沒辦法，畢竟每個人喜好不同……雖然他也沒什麼實質東西能給了。
不然，彈一首不怎麼樣的曲子或是再唱一首不怎麼樣的歌，在不行，他還能把這當電台念稿子－－想想而已。

「嗯，夠了。」他笑笑。

其實心裡想的是對方比他所想更有趣，不論彈琴抑或是歌唱，他不認為這些展現出來的便是對方所有實力，畢竟在琴房時除卻第一首土耳其進行曲，在對方到來後他也揀了不那麼難的曲目演奏。

不過他卻沒將稱讚再脫口而出，那本就不是他慣做之事，何況任誰聽見他一天之中兩次讚美，恐怕都會覺得驚嚇……這點自覺巴克還是有的。

「那麼演出結束了，多謝款待。」他瞥一眼對方手中的手機，笑了笑。

阿諾德將對方的手機歸還，想著大概也沒其他事情，就說：「那我回去了。」
語落，他也沒等巴克有所回應，就拉開門離開了，當然，他有記得好好幫對方關上。
巴克今天也挺奇怪，可又說不上來哪裡怪，就是一種感覺而已。
阿諾德在門邊佇足一會，才邁開步伐，走回自己的房間。

巴克看著闔上的門板沉默了一會兒。

又是彈琴又是唱歌的這天，主要是彈琴，這件事帶給他的並不盡然是什麼愉快美好，相反的，反而經常想起一些無趣的孩提時光，所以比起彈奏他更樂意當一名聽者。

但每當演奏樂器時，他卻又感到自在安心，宛若身處音符建構的堡壘……不想了，他起身去洗了把臉然後打算好好睡一覺，睡醒就能擺脫彈完琴的奇怪後遺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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