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現在開始我打算休息一陣子,妳如果擔心失誤或需要後援,就找其他人一起。」
那是一道披著看上去便要價不斐玄色冬大衣的偉岸身影,男人背對著身後殷切熾烈的目光,自顧自解深咖針織拼接皮手套擱一旁圓形茶几,將厚實大衣外套掛上飾架,鬆了鬆領口第一顆銀鈕釦,繞了小半圈方安坐那座麂皮單人沙發,與那視線主人相交會。
「你累了?在我的認知裡,你可不是那種會突然放棄工作的人,再說了,有什麼比謀生重要?」秋波暗送者頓歛回她一腔熱意,於他那席話落以後,湛藍眼睛中透出一股子冷和勁,她噘起塗得艷紅無比的脣,走起路來婀娜多姿——那是長期訓練出來的,作為以美色誘敵人工兵器——女人靠他極近,幾乎是伏在他耳邊咬著耳朵說話,她輕吐蘭芳:「你要去哪?帶上我。」
不得不說,他並不喜歡回來。他過去曾在外潛伏過很長一段時間,數年、又或許是十數年,足夠使一年幼的孩子茁長成亭亭玉立的少女了,他未曾想過偶一為之回基地結任務成功之證物時會碰見這麼個精緻的、介於少女卻游移初熟女人的傢伙——維爾莉特,一個異類。
他的啟蒙者,還真是撿到個不得了的東西。
男人沒有答話,維爾莉特倒不甚在意,她早已習慣他如此。自她第一次見到他,年屆十七的她即對他抱有意外的好感,已隔經年,她信愛的瘋狂只有增長毫無減退,渴望他、迷戀他、佔有他……她相信儘管出身孤兒上天待她是稍嫌苛刻,但是,但是啊,難道不是嗎?如若她不是孤兒,又怎麼會得到同他相識及共事的機會呢?
思及此,她認為這份補償擁有能夠般配彌補她在戰火中失去所有親人的價值!
「你總是這麼不近人情。」維爾莉特笑笑,隨即旋身不傷自信不氣餒地優雅步離房間,「費茲,優秀的殺手當然具備獨立作戰的能力,但我想你支援的原因是,在這樣的情況下,在你面前,我才有機會能展露出軟弱的一面。」
哪個女人願意自己在心儀的男人眼裡是永遠強悍的模樣……是嗎?
是的吧。至少她,身上流動的滾燙血液,不由自主怦然的心跳,吊到嗓子眼的肉做的心臟,以及年少初嚐暗戀的酸澀淚水,無一不表示著,她強大的偽裝背面,藏了為愛神往的小女孩呀。
萬幸張開眼整室白光仍在,他不必因著外頭漫天無垠漆黑害怕地躲進角隅瑟瑟發抖。懷錶置床頭櫃和銀匕首相挨放在一塊,西瑞爾揉醒滿臉惺忪,瞧了眼時間正落九點一刻,思量他夢的長度應不至半天之上,想來現在是早上的九點鐘,不過不分晝夜窗外都是同樣的景色,黑夜別無二致,區別上下午基本不存在意義,想亦白想。
他拍了拍打躺凹陷了的軟枕接著翻身下床,動作一氣呵成好不俐落,入浴室清洗略微出油的肌膚,順道刷完牙,爾後神清氣爽地走回床邊取那只銅錶塞往褲兜,刀子則反握著隱匿他剛穿上的外套長袖內。
今日的目的僅是再覓幅畫與之互視,同時到廚房帶些東西回房,試試他所謂「午夜重置定律」。
山中不知歲月悠長,即便他不能肯定具體究竟過了多長時間,理智判斷大約三天左右,不久前,不曉得是不是他的錯覺,樓上曾經傳來一陣琴音,有人奏樂,他暫且下此定論,等日後時機適合再上去探索也不遲,橫豎這地方有太多未知,馬上挖掘新的部份只是給自己找罪受。
然後便是……有些東西,不是不想它來,它就會如己意地不來。
自他洗了匕首後腦海出現一些莫名其妙的聲音片段,西瑞爾就經常能回想起過往的記憶,且他非常快地接受了狀況,既逃避無用,不如趁早面對。
怎麼來到這個莊園及進來的契機還是不得而知,但撇除這些,他大致地捋清他人生的來龍去脈:打小住在孤兒院接受著這世界人們譏誚的善意、憐憫予的施捨,後來讓人培養成一名殺手,用一年半的時間為了接近任務目標,喬裝自己混進他的「母家」。
西瑞爾在鏡前又徹頭徹尾檢查過一遍儀容是否有缺,他站得筆挺挺像根竹竿似,細數無錯之後才推開雕花門扉踏出初步,精確地沿著他寄存腦中的路線圖行至老爺鐘旁的短廊,那兒壁面齊整,卻不見掛畫的痕跡,他走兩個步伐定點在上回慘遭蠱惑的原位,感到困惑地呆了半秒,隨後試探性地轉過身。
「啊,這次是在後面?」紫色紋樣邊框的麻雀畫,牠的眼珠子散著晶亮,含有無辜受冤之意味。他咬脣死盯著畫看,一開始為幾秒鐘,慢增成數分鐘,他的焦點始終對著那幅畫,卻什麼也沒有發生。
不,確實是有發生的,他……
是什麼時候被無力化的呢?眼皮好重,快要睜不開了,不行,不能在這種地方……
他夢見包括他在內,有四個人聚在同一間屋裡。
莉塔、費茲和維爾莉特,這些都和他擁有著殺手身份的傢伙。若道舞刀弄槍是他兒時玩伴,跟前這幾位就是他實際演練會對付到的人物,訓練過程中交戰過,出任務也彼此合作過,平素各自接了任務不相干涉,幾年難見一面,今天是怎麼回事?
率先打破沉默的,是作風一向膽大直爽的維爾莉特,她微張紅脣:「那個謠言,是你放出風聲刻意毀謗他的?」
西瑞爾不明。「何必?遑論我根本沒聽說最近有什麼傳言。」
她蘸煦暖日光而來,潔白裙袂飄飄然曳半空中配合她行走、旋轉落下優美弧度,盤著一頭璀璨金髮的維爾莉特蹬著高跟尖頭鞋踱在大理石地板,他聽懂她步子蘊上著急,後者見他聞所未聞,氣得都要把脣瓣啃破,她豎黛眉,一張臉寫滿天理難容,說:「費茲搶了你的任務目標並擅自擊殺,這難道不是你給整個組織放的消息?不止這個,我聽莉塔說基地的人全知道我和你有關聯,這又是什麼時候的事?呵,居心叵測。」
聞言,他不可置信地朝莉塔望去一眼,她回應:「他們都這麼說。」
「我不信是你做的,但問完卻也找不到源頭,很奇怪吧?」莉塔補充道。
「除了你,沒有人有興致這麼做吧?」維爾莉特口吻輕慢,「是你吧,藏什麼呢。」
身處這樣的場面,實然,他不擅應對她尖銳質問,然僵持只會讓她認為他作賊心虛因此靜默,他抿嘴呈一條繃緊成無法再伸縮的線,時間一分一秒地流逝,忖量好解套措辭的西瑞爾欲開口,他們所在的屋子卻輕輕盪了一聲笑,他循音源擲以狐疑,那兒費茲好整以暇坐在皮椅上翹二郎腿,似在看他人鬧什麼天大的笑話,也似乎忘了自己就是傳言中受害的男主角。
無所謂他如何。西瑞爾歇停對外物的注意力,沉聲:「我們殺人是收取報酬了事,不用講究證據或動機,但是維爾莉特,妳要怎麼證明剛才那些話屬實?」或者妳僅僅……替他抱不平而已。
「我的確沒有證據,可是你別忘了,你同樣也沒有證據能洗刷清白。」
啊……哈哈,他雖然預料過會有這樣子的事,不想竟那麼荒唐。
被當成犯人判了死刑啊,他。被她審判。
「你原來是這種不擇手段的人嗎?肆意誹謗還不認錯?」
「嫉妒他所以想損壞他的名聲?對我有意思所以想剷除異己?我說啊,你這個人——」
「就當我看走眼了。」
維爾莉特一句一句地重話砸在西瑞爾心上,他無從反駁,到底也不想反駁,省得傷了她的自尊。他佇立那樣遺世獨立的一人空間聽謾罵和斥責劈頭降臨,二十幾歲的人,宛如活不過幾歲的孩子站著受罰悉聽數落,西瑞爾深吸進一口氧,再而緩緩吐出,他釋然地鬆下飾容的偽裝。
這個世界,終究容不下他。他想笑,又找不著理由笑。
理由,又有什麼是需要理由的呢?冤枉他需要理由嗎?看來不必?
突然地,至方纔尚未出聲的費茲制止了她的盡情宣洩:「維爾莉特,適可而止。」
話都出去一半了這會生生給人掐著脖子停下她自然不贊同,「他行事如此你還給他找臺階下?你不幫自己爭取就算了,我可是……」只是瞧著他神色沉下去,她再不好發作,最後面色不佳地摔了門走。
她很少這般大發雷霆,真嚴苛算起來,他是頭一次見。
……啊,維爾莉特,妳能告訴我嗎?
我究竟……踐踏了妳的愛嗎?於是我的愛也用這樣尖酸刻薄的方式,由妳來碾碎嗎?
西瑞爾在最末是笑了的。他說,沒事,別往心裡去。
但明眼人都看得出來,他的笑容裡,摻有太多悲傷的成份在,那是不同於他們在任務裡隱藏本我、佯裝表面時會用到的那種復刻的傷感,他的失落真實得無須懷疑。
「費茲沒和我爭工作或殺了我的目標對象,我跟維爾莉特也什麼都沒有。」他向莉塔說。聲音細如蚊蚋幾近不可聞,是想說給一個人聽,卻無尋求認同之意。然後莉塔聽見了,她扯扯嘴角無聲地讀了幾個字拋給他無精打采的眼,後抬手搭上他的肩,僅此而已。
「我相信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