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很想這麼說，不過在我隨身攜帶的手札中，與這片鄉野間廣為流傳的怪談所相仿的異聞，說是多不勝數也不為過。

面對海洋，就算是最擅水的漁夫、水手，均會心存著至高的敬畏。
在那片深不見底的無垠汪洋中，到底居住著什麼，而又蟄伏著什麼。不論日進月步的魔法與科技能夠幫助人們探索到什麼程度，在海平線下方靜候著的，卻總是比原本的預想來得更要深沉的黑暗。

那片黑暗名為未知。

人們面對未知，總是會抱持著恐懼。正如海中生物不會輕易上岸，陸地生物會遠離海洋也是想當然的。而為了避免不知畏怖為何物的初生之犢揮發過多的好奇心，年長的一輩開始學會編造故事，透過他們所能作出最為恐怖的想像，告誡年幼的孩子切勿以身犯險。

由祖輩傳誦給孩童，在他們成年並成為父母後，再傳誦給孩子。
當然，我的家庭也是這樣的。

說到這裡，我不得不向我的家人致以歉意。
孩提時代的我備受家人的愛顧，在他們費盡心力的付出下學會了於未知跟前展現足夠的收斂；然而當我日漸長大，這些鬼神述說之於我，開始蛻變出致命的吸引力。

我必須慚愧的說，當我完成學業後，我並沒有如面對父母時所言的、出發前往他國拜一位學者為師，而是開始了遊走於各地攀山涉水、追逐荒誕的行徑。

至此，應該不難解釋我為何會出現在這裡。

迎面撲來的是潮濕與鹹味。
幽藍的光輝在洞壁上頭緩緩流淌，彷若是平緩而安靜的呼吸，而這些稍微起到照明作用的粼光，來自於高度足以浸過大腿的海水。

原本只是打算在峭壁的外頭考察而已。就算是我，亦不可能在初次造訪的情況下發現此處的險峻礁岩間，會藏著能夠容人通過的入口。
之所以會來到這裡，是因為我循著歌聲而來。

我該選擇怎樣的措詞，才能讓讀到這裡的你們能夠多少理解這首曲子呢。

既不溫柔，亦不歡快。
不像傳說中的那麼甜美，也沒有能夠被稱為凄婉的成分。

這首曲子未有被投放絲毫的感情。它以在陸地上哪處都無法聽見的語言被吟唱，就連旋律也拒絕向聽者坦露作曲家試圖藉此傳達的念想。
它什麼都不是，只是單純地被清麗的歌聲植入了名為「美麗」的概念。

在毫無準備的情況下追逐它，實在非我所願。然而名日美麗的暴力摧毀著思想，令我只能驅使被砂石割得傷痕累累的雙足不斷前進，只為了尋找它的源頭。

終於，在那裡，在由海水簇擁的圓滑礁石上方，我看見了牠。

牠坐在那裡，以指尖細細梳理著身上唯一能夠遮蔽胴體的纖細髮絲。
如此的袒然，在人類、精靈等等的文明生物眼中，理應只能換來一些不雅的評價吧。

但我卻無法給出這種評價。面對牠，恐怕就連世間上最為浪蕩之徒都無法被勾起慾念。
並不是因為點綴在頰上、身上的冷色鱗片，甚至無關那被隱沒於海水中、卻依稀被光影勾勒出形狀的尾鰭。

牠的存在，就如同隨著牠的雙唇張闔被吟誦而出的那首歌。

站在沿著礁石底部循環流淌的水之環外，我只能注視著牠，耳聽著在這個秘密世界之中唯一無二的歌。

✣✣✣✣✣✣✣✣✣✣✣✣✣✣✣✣✣✣✣✣✣

「……。」

「糧食就該擁有身為糧食的自覺。你們、要站著發愣到什麼時候？」

不知道是在何時，歌聲終止了。
依循著只能令人感受到冰冷的嗓音回過神，眼前的異形之物正好整以暇地注視著新一批的可憐蟲。

「現在就回神了。」面對異形之物，深吸一口氣回答。「然後請問那個糧食——不，應該是先要問為什麼我……們會在這邊？」

「愚問。當然是因為，我所唱的歌太過好聽了。要是不好聽的話，你們也不會在這裡吧。」

……還想說依昨天的經驗先帶了耳塞進場，原來根本用不到。
「不好意思因聽著美麗的歌聲與看見您的身形愣著了，還請您見諒。」彎下腰誠懇地道歉。

「唔、……」依稀只有自己原本是在船上的印象，航行途中似乎聽見了歌聲，回過神來的時候已經在這個地方了，等等、剛才是聽見什麼了？糧食？我們？

察覺到異樣的瞬間相當愕然地往後退了一步。

「說的也是。」就結論而言合情合理，但是仔細梳理還是有許多疑點。「嗯……那麼接下來，您打算對我們做什麼？」
迅速瞄了左右各一眼，總共三個人。這樣的人數乾脆直接了當詢問比較好掌控現況吧？

SENSAICHA: amagi0214: 「……唔，好吧。面對美麗的事物，就此喪失思考能力是理所當然的事。」比起自誇更像是在陳述事實，頂著這副口吻的回話說不定才更加氣人。人魚之女輕輕頷首，倒豎的眼瞳瞥向了後退的少女，未有在對方身上多做停留便重新抽回。

juliuself: 「噯……？」

「在陸上的世界，不是以相當的程度在流傳著嗎？在礁石上高歌的妖怪，誘惑著水手或是任何靠近海邊的人類溺水，然後將他們拆食入腹。」
「有稍微幫助你回憶起來了嗎？都說到這種地步了，總該知道你們將要面對的下場了吧。」

「果然如此。」再次確認之後，釋然地點頭。

「……傳聞畢竟、也就是傳聞吧。」
冷靜、冷靜，深呼吸一口氣讓自己能夠鎮定地思考，雖然縱使如此、語氣裡還是透露著隱隱不安，「如果您真的是要將我們作為果腹之用，像現在這樣我們都清醒了的狀態下也很麻煩、吧？」

amagi0214: 「奉勸妳一句：可別用人類備受侷限的身體極限來估量我的能力。對於能夠呼喚魚群的我而言，就算你們逃到天涯海角了，我也有辦法把你們帶回來的。」

……看起來不像會吃呢。
怎麼說，從對方直接說出來那刻起就有種「她才不會吃他們這種野食」的感覺，不過提高警覺是必需的。
「那麼，請問怎麼做、有什麼能夠為您效勞，才可以豁免當糧食呢？」

juliuself: SENSAICHA: 「……這樣平淡的反應，挺沒趣的。嘛，在用餐之前，稍微來點餘興節目唄。」

語畢，人魚躍入了水底，擺動著尾部游向礁石後方。

——趁著現在的話，說不定可以逃掉。
指不定有誰正這麼考慮吧。但在能夠實行以前，人魚已經重新攀上了礁石，隔著礁下的一環海水與三人四目相交。從手臂的姿勢來看，似乎正擁著什麼物品。

juliuself: amagi0214:
要過去嗎？
彷彿用眼神傳送問句。

「喏，接好了。」

juliuself:

SENSAICHA:

amagi0214:

身旁兩人都是相當平靜的反應，又嘗試次深呼吸後也能夠沒那麼緊張了——事實上比起被眼前的人魚當作食糧，更加令人恐懼的應該是周遭險峻的礁岩——為了自身安全考量便重新站好，穩穩地接下了拋向自己面前的物品，「……老鼠夾？」

「雖然有點破舊，不過終究是你們人類的造物吧，不致於認不出來。」把三項物品拋給各人的人魚如此說著。
「那麼，就根據這些東西，告訴我有趣的故事吧。要是不有趣的話，吃的時候我會更粗暴點的。」

雖然跟 SENSAICHA 對到眼，還來不及思考涵義就被人魚拋過來的物品引開注意力。「收音機？」
「呃、恕我愚昧。您要的有趣是哪方面的有趣？」是說沒想到對方會收集這些物品啊……

有趣的故事。小O家之類嗎？
喔，是比較兇比較美的小美人魚。
接下煎鏟瞬間腦袋空白，光是忍著撲克臉不笑出來已十分辛苦。

「……。」
「有趣就是……有趣。不要總是提出愚蠢的問題啊，趕快開始說吧。」妖異擺出了不悅的表情，然而不論是皺著的眉、抑或是抿起的嘴唇，無一不透漏著一絲生硬感。

「好了，打算由誰先開始？要是無法決定的話，我這裡也有名叫『色子』的玩具。」啟唇催促著眾人，人魚將雙手繞至後頸，重新戴好繫在脖頸間的藍色絲帶。

「愚蠢……這可事關我們的性命啊。」低頭看著手上物品。「收音機的話……傳遞聲音話語是它誕生的目的；透過旋鈕調整跟天線的接收，可以聽到自己想要或著喜歡的內容。」

「畢竟人類因為各式各樣的因素沒辦法、或著不想移動到遠處，收音機的存在自然滿足那些人的需求——不論是吸收知識、排遣無聊，又或著鼓起勇氣將自身心思發散到陌生人那邊。當然，幸運的話，說不定思慕的人也會聽到？」

「——。」當第一名人類開始述說，人魚闔上雙眸，靜靜傾聽著對方富含起伏的音調，唇邊逐漸揚起了些許的弧度。不過、應該是錯覺吧。

「我是曾經聽過有個DJ……嗯，就是負責傳遞訊息跟音樂的空中郵差？他本身暗戀著某位女性，卻又羞於告白，只能透過收音機傾訴自己的思慕。接著……歷經一點風波，那位DJ和他思慕的女性發現彼此是相互傾心的說者跟聽眾，最後自然攜手在一起。」

「——挺可愛的故事吧？當然有許多人因為收音機獲得自身的渴望；我自身的話，是獲得抒壓。」一邊得說著，一邊翻弄收音機。「如果這台沒壞掉的話，或許您也可以獲得許多意想不到的收穫？」

「嗯，結束。」把能想到的說了出來，剩下就看人魚小姐是否喜歡。

「D、J……唔，飛翔在空中的翼人郵差……」和牠聽過的版本不太一樣吶。
「……算是不錯吧。」被這般詢問的人魚，在漫長的沉默後如此回應，然而眸中爍過了一絲茫然。

「至於這個玩意，早就壞掉了，聽說是因為沒有『店池』的關係。要是你喜歡，就給你吧，雖然待會又會變回我的東西。」

SENSAICHA: amagi0214: 「下一個。」

「……首先介紹下這叫『鍋鏟』，是人類為了準備糧食而製作出來的工具，它多與名叫『鍋子』的黑色半圓金屬工具一組，配合名為廚師的藝術家的手藝作出美食。」舉手後緩慢吐出回應，說真的他真想不到煎鏟有什麼有趣。

「說回鍋鏟，這樣式應是偏東洋的款式，而那邊有一個有說法——『睡成小豬叫不醒的小孩就得到用鏟子把他拋起來。』——這幾乎是東洋小孩都聽過的說話，由此來希望小朋友們能自立自行起床。」

「而又，曾經亦有著把鍋鏟與鍋子送給心儀對象等於『希望未來能每天吃你做的菜』的求婚說法，但後來因為帶著送人過重而不流行了。」嗯好，他一定會被咬爆。

「以上，我說完了。」下台一鞠躬。

「拋不起來的吧。人類的嬰兒再怎麼細小，應該還是比這個來得更大才對。」在第二名人類提及小豬諺語的時候，人魚漾開了滲雜著懷念的微笑。

「雖然你說的故事，對於身為海族的我而言並無任何實感，不過能說出具備智慧的言語，還是稱讚你一下吧。在品嚐你的時候，我會咬得輕一點的。」

amagi0214: 「輪到妳了。開始吧。」

「哼嗯……」指尖纏繞上一撮髮絲捲弄著，海的女兒發出了一聲輕哼。不知道能不能被稱作幸運，異形未有馬上表露出即席用餐的打算，而是游回了窩藏在礁石後方的寶物小山那邊，又攜著幾項物品歸來。

「別以為這樣就過關了，這連開胃菜也談不上。接下來，再告訴我有關這些球的事情唄。」這麼說著，人魚把懷裡的球逐顆逐顆丟向人們——

「……ゲット、だぜ？」一關結束還有一關，茫然接住手上的球。「嗯……」

……你到底都撿了什麼回家啊小姐。
「這個是，人類創作的其中一種平面遊戲中名叫『寶貝球』的道具，背景是有著各種或可愛或可怕或強大名叫『小精靈』的大自然中，拿著這些能作為他們住所的『寶貝球』成為拍擋與朋友。」小心把詞彙美化了一下，他繼續說道：「小精靈的大小也不一，但住到寶貝球時就能縮成這樣的大小，當出來時就變回原來尺寸。嗯……是一種可以方便與朋友週遊列國的道具，住在水底地底的住民也能去到陸地上遊歷……這樣。」

「啊、這個……」
手裡拿著其中一顆球轉，「是叫神奇寶貝球，某個地方的人會透過這項道具抓捕神奇寶貝成為自己的夥伴──啊、神奇寶貝可以理解為魔物，有各式各樣的品種！」

「……」捧腮聽取三人的說明，陷入思考的人魚又拿起了一顆球，瞄準人(朱)類(利)一(厄)號(斯)的腦袋扔了過去。

「這些球都是一樣的用途，但不同款式的能夠捕獲到神奇寶貝的成功率不同」

AlterEgo_SM: 「痛。」接住砸中腦袋的球。「基於兩位女士的說明跟您的動作，我可以視作您想收服我這個普通人類嗎？」

「只是鼠驗罷了。嘖，明明就沒有變小。」本來也想要讓人類二號把球扔向自己看看的，但似乎會痛的樣子，那就算了。

amagi0214: 「妳對這種球還挺了解的嘛，人類三號。和剛剛啞口無言的模樣，完全不一樣呢。」

AlterEgo_SM: 「那是針對特定異獸的。」如果真能成功，那部動畫的主角會變成來自真新鎮的成獸．皮O丘。

juliuself:
「咳，讓你誤會了不好意思，但我是男的。」再次證明中性臉騙很大的瞬間。

「嗯，因為這只是玩具並不是真實的『寶貝球』，而且可惜地這只能讓小精靈們住，人類不能進去。不然成為交通工具也很方便呢？」因為美人魚可愛的動作，嘴邊不自覺掛起了笑。

juliuself: 「噯？」
「還真是傲慢啊，這些短命種。」

SENSAICHA: 「真實？所以、這個是假冒品？」
「嘛嗯……算了。」

SENSAICHA: 「啊，抱歉。」尷尬地搔臉頰。

——笨蛋。

好像響起了這樣的發言。錯覺吧。

「那個是因為、我對一些奇聞軼事很感興趣……要說剛剛的物品能有什麼趣味的話，也就是有些人除了用那個抓老鼠以外還會藏在屋外抓小偷、吧。」回話的同時一邊思考，腦袋也是有極限的。

AlterEgo_SM: 「嘛……如果惹您不開心的話，我這邊鄭重道歉。」彎腰鞠躬表達歉意。

juliuself: 「——。」對方的話語，奪去了人魚臉上的所有表情。微微睜著的冷藍落向跟前的人類，海族動了動嘴唇，最終還是再次闔上。

amagi0214: 「小偷？那是什麼？」儘管這樣問了，人魚卻沒有待在原地靜候解答的意思。
雖然看上去就很沒出息，可是感覺上、應該還可以吧，這些人。

毫無預警地朝後躍去，人魚落入了冰冷的水中，因此而生的水花高高躍起。
再度回到只屬於自己的寶物小山跟前，有著半人姿態的魔物來回巡梭，最後選定了一物，沿著水環游了回來。

似乎是出於某種個人堅持，人魚先是攀回了岩礁上，截然沒有靠近人類的意思。她半伏在飽遭海水洗刷的礁石表面，努力伸長著手臂，把那項物品交到人類三號手裡。

「簡單來說的話，就是藉著沒有人注意到的時候，拿走他人物品……這種行為我們叫做偷，做出這種事情的人就叫小偷了。」
很自然地就順著提問來回答，也不介意人魚在這段期間有所行動，說完後也就看著那美麗的身影，手中是她遞來的物品。

「把這裡面的人類文字，好好唸給我聽吧。」被交付到少女手中的是一本手札。縱然殘破的封面沾上了不少水珠，卻令人費解的勉強保持著乾燥。

「一號和二號也是。要是三號唸錯了，就給我好好糾正她。」話是這麼說，但既然還得讓他們來唸的話，即便三人唸錯了，人魚想必亦無從知曉。

amagi0214:
「好的，了解。」見狀他小心跨過凹凸不平的地面走近人魚小姐說的『三號』，向乾爽得詭異的書比了一個手勢：「如人魚小姐所說的，請問我可以在旁邊看著嗎？」

點頭表示瞭解。

「嗯。」
目光正焦距在手裡的物品上，便沒有多說話、僅是點了點頭。
在這個環境下能將一本手記維持於這樣的狀態，想必十分重要吧……因此、就連將其翻開時也是十分小心。

屏息凝神——莫名的，正盤尾而坐的人魚，彷若能被冠上這般的形容。

手札內的文字在水氣浸透下有些許模糊，慶幸的是並不妨礙閱讀，接著便是少女不快不慢、力求清晰的朗讀聲。

被寫得密密麻麻的手記，顯然不是一個朝夕能夠唸完的，更甭談在期間，還不時得為頻頻提出疑問的人魚解答疑惑。
不過也有着立場倒置的時候。對於各種人外之物的知識，正是其中一員的牠，怎麼想也只可能比一般人類有着更深的了解。

當少女唸得口舌乾涸，少年們接過了讀書的工作。

從白色稻草人的傳說，乃至邪眼的典故；從現實中有跡可尋的冰心食人魔，再到活在悠久傳說裡頭的邪龍……
暢遊在無數故事所編織出的言語之中，僅限於這個當下，種族的隔閡得到了打破。為了能把記事聽到最後，洞窟的女主人甚至還讓魚群帶來了人類能夠飲用的水，以及被存放在罐頭裡頭的食物——至於開罐器，人魚根據人類的描述，從眾多的收藏品中找出了它。

牠想方設法清出了能夠供陸上生物休眠的空間，在每個細碎日光又再勉力透入水面的時刻甩動尾巴，用冰冷的海水潑醒她的說書人。
終於，在朝陽三度來臨之時，牠聽見了有關「牠」的紀錄。

——面對海洋，就算是最擅水的漁夫、水手，均會心存著至高的敬畏……

筆者寫下了許多關於牠的事。
有的牠知道，因爲那是他們所共同渡過的；有的僅僅留下了模糊的印象，如今記憶被說書人的述說所喚醒；也有的是牠所不知道的事。

——要是可以一直聽下去就好了。

陌生的想法冒出了腦海，牠不能理解自己為什麼會這麼想。

可這是不可能的。
手札一頁頁被翻過，最終迎來了命定的空白。

「——可以了。這樣就好。」
「這是最後了。再回答我一個問題吧。」

「是的？」連續幾天被抓著唸故事讓聲音有點沙啞，但也學到了不少知識，至少是讓他暫時忘記還頂著糧食的身份。

將手探向了項間，人魚輕輕解下一直繫於纖細頸項的湛藍絲帶。

隔着那圈海水，牠小心翼翼地把它遞給了人類。直到拿在手裡，他們方能察見早已深深蝕入布料纖維間的鏽紅。

「告訴我吧，人之子。這個的正確用法、是什麼？」

「……這個的話，叫做緞帶喔。」
微笑著進行解釋，一邊抬手指向頭頂，「雖然用途不只一種，不過我想、您手上的這個是髮飾，就是別在頭髮上的——如果不介意的話，我能為您效勞嗎？」

「……」看見那在海色間的暗紅，他在連日來為了讓說出故事更活靈活現而整理出的小沙地，配合少女的話以指尖畫出幾種髮型：「大多用來裝飾在頭髮上，女孩們能用著一根絲帶變換各種髮式。是能變更可愛漂亮的飾品。」

「誠如兩位所說，這條是可以變換髮型跟裝飾的緞帶。如果您想要變換髮型，那位小姐絕對比我還要手巧。」雙手半舉表示投降。
「但是藍色緞帶……藍色…」頓了一頓。「延續手記的風格，藍色的物品在古時人類社會中表示新娘的純潔和忠貞，現代的話……也可以強調自身的價值和創造的奇蹟就是。」

視線從人類三號的髮間，移向了人類二號描繪的沙畫，然後是沒有出色的一號舉在半空的雙手。

新娘。純潔和忠貞。
自身的價值。創造的奇蹟。

——她聽不明白這些，更不知道它們是否正確。

不過她明白了一件事。

手札所寫的，是否就如同他們所說的。
緞帶的用途，是不是如同他們所言的。

——牠所追尋的解答，現在似乎已經出現了，但即便知曉眼前的三人沒有需要作出任何欺暪，牠卻怎麼也無法敦使自己試著相信。

牠這才發現，或許、打從一開始就沒有正確的答案。
已經沒有人可以告知牠何謂正解了。沒有人。

「……不。」斂下想要嘗試的念頭，終日放任髮絲披散的人魚搖了搖首，拒絕了人們的提議。

「這些東西不屬於我，我沒有保存它們的立場。把它們帶到外面去吧，陸地的居民。」

「帶……？確定嗎？」這些物品就算有毀損，也不是多嚴重的損傷。不如說，能放到現在已經很了不起。
看起來努力保存的物品，現在要放手？

至於立場什麼的……原持有者如果消失，只要沒其他人聲明，那自然持有權就屬之後獲得的人。

目光先是落在曾於三人掌中均有停留的手札上，然後是手上的緞帶。
「——可是我認為、除了熟知這些東西來歷的人，沒有其他更適合的選擇了。」

不然這樣很奇怪啊……明明是一直帶在身上的東西、明明是那麼小心去維護的物品。
想必是、那麼重要的。

「我很確定。套用你們的說法，我對這些東西並沒有那麼的了解，自然不具備持有權。把它們帶到外面去唄，隨便哪裡都好。」
「還是說，你們就那——麼想留下來嗎？」

「……如果要說持有權的話，不論這條緞帶也好、亦或這本手記也好，縱然了解其用途和內容，但終究不是我們能夠擁有的。」
或許是在一段時間居住下已經習慣了，也或許因為眼前的身影不只一次說著讓人提心吊膽的話語、卻總是做出與之相悖的舉止，以致即使對方道出那樣的話語，少女依舊僅僅煩惱著怎麼用詞比較能夠讓她理解。

「更準確來說，裡頭所描寫的東西對我們來說不過是紀錄，但我們、甚至外面的人，即使是看過了也無法得到這裡面的東西，因為這個人所寫下來的，是他的經歷、他的記憶，那是除了當下共同經歷過的人以外都無法擁有的東西。」

「在我看來，當您撿起這些沒人認領隨海漂蕩的物品並好好收藏時，您已經有立場去擁有了。」對他們、或許他來說，收下這些物品後也只會有『這是人魚小姐的物品』的想法，如哪天真的出現有人認領也未必會交出去吧。
「東洋亦有一種『物品只要被珍惜，久而久至就會出現靈性』的說法……比起被帶到某處，我想它們更希望被您收藏吧。」

「——。」

「哼，真搞不懂你們這種短命種。對我來說，這亦只是我看不懂的紀錄罷了。一旦知道了內文的意思，自然連保存的理由亦不復存在。」儘管少年與少女相當努力了，人魚的口吻卻依然冷酷——毫不領情。

「聽好了。這並不是請求，而是命令。給我帶著它們，然後滾蛋唄。」

尾鰭拍打著溼冷的水面，海的寵兒高傲地揚起腦袋，極其獨斷地發出了逐客令。

那些動聽的故事縱然有趣，卻無法讓牠心生觸動。
那些牠在漫長時光所追尋的答案，一但獲得以後就再也無法在心湖上牽起漣漪。

感情這種東西對人魚而言，打從一開始就過於虛無縹渺。

即使面前接收到的語氣和態度皆是強硬，但心中一直有種不能就這麼照做的感覺。

垂著頭思考了一會，注視手裡的兩樣物品許久，最終放下了藍色的緞帶。
「……雖說將其稱為髮飾，不過也只是用途的其中一種。最籠統來說的話，它就是個裝飾品。」

「但是，至少對讀過手記的我來說、只有您最適合帶著它，愚蠢也好、傲慢也好，不論如何還希望接受這個微不足道的請求。」
話語裡帶有小心翼翼和真誠的懇求，僅僅覺得、如果是寫下紀錄的那個人，或許也是這樣認為的。
沒有其他存在能夠如她那般完美地詮釋這片大海的綺麗。

即是這緞帶上隨風飄揚的藍。

「……少在那邊不識抬舉了，人類。我沒有和口糧斡旋的興致，允許你們離去，已經是我所賜予最大的慈悲。」已經開始感到不耐的緣故，人魚的表情多出了一絲魔魅所獨有的猙獰，倒豎的蛇瞳更是危險瞇起，尾鰭所牽起的水花越發激烈。

juliuself: SENSAICHA: 「她不要的話，那就換你們帶著吧。趕緊帶著那玩意離開——在我還打算讓你們離開之前。」

沒有再多說話，只是面上有些頹喪，最終將藍色緞帶繫在那明顯是經過一段年歲的手札上，深深一鞠躬後將東西護在懷裡和另外兩人同行。

大概，是感到有些可惜吧，所以使用這種形式權當適得其所。

少女還是很感謝有這段美麗的際遇。

「如果您真的不想留，我自然沒意見，帶著就離開。」看著緞帶跟手記，無聲嘆氣。「不過在那之前，恕我多事，您對這些東西還有沒有想再說的告別話？」

「你們這些陸上生物，都是這樣囉嗦的麼？」

「比起『囉唆』的詞彙，我個人比較偏好『再次確認，永保安康』。」為避免再引起對方的不悅，只有小聲訴說。

「是有些。」揚起了苦笑，他不願看見美麗的非人生命帶著後悔回到海裏，雖說應該也不會再見了，就當是雞婆吧。「不說擁有權或立場那些，緞帶跟您十分相襯，不戴上蠻可惜的。」

「不戴。」縱然人們的勸說可謂十足的鍥而不捨，人魚的回絕卻是同樣的頑固。

「好了，趕快跟著三號走唄——只要循著光源前進就可以了，應當不是什麼難事。」

「……永別了，人類。再也不見。」

✣✣✣✣✣✣✣✣✣✣✣✣✣✣✣✣✣✣✣✣✣

牠並沒有說謊。
也沒有要說違心話的理由。

出自人類三號的某些話語，牠是認同的。

手札也好，留存在腦海中的記憶也好，對牠而言全都只是單純不過的紀錄而已。
所以、並不是牠所能擁有的東西。

「我還是、不明白啊。」

「你想要對我說的是什麼？是他們曾經說過的某句話嗎？還是說、是完全不一樣的話語？」

仰躺在水面之上載浮載沉，遙望着那仿彿能夠呑沒一切的洞壁頂部，人魚發出輕喃，回音在空曠的空間中靜靜迴盪。

——我讓他們拿着你帶來給我的物品。
——我讓他們說故事。

——他們也說到了，小豬和鍋鏟的故事。
——可又是為什麼，他們在說的時候，不會像你一樣朝我微笑呢？

在他們的臉上，我無法找到與你相同的笑容。
雖然說、我已經想不起來你的臉了。

眉眼彎起的弧度。嘴角翹起的弧度。
隱藏在眸中的、我不曾予以理解的那些有形之物。

這一切，全都變得如同水霧一般朦朧。
我所能確定的，只有它曾經確實存在過的事實本身而已。

它就像是泡沫，在擁有過剎那的鮮明後、便落入了由時間所積累的汪流，在轉瞬間消逝無蹤。
能夠被遺留下來的，就只有切實銘刻於感官的記憶。

直到現在，這副身軀依然記得那種悶熱的感覺。

太過灼人的體溫就像是某種傳染病一樣，滲入了肌膚、流進了心臟，害我本應冰冷的體溫也開始變得反常。

我的臉龐被太過緊貼的接觸、逼得只能埋入你的頸窩。
那是陌生的味道。屬於你的味道。

用以蔽體的布料縈繞著好聞的香氣。
而那不怎麼好聞的、人類汗水的氣味，好似要把我的呼吸都奪走了。

你是想要把我的骨頭折斷呢，還是要用這樣的方法讓我窒息呢。
思考的能力、逐漸被你所融化，我無法維繫應對這些危機的理智。

腦袋變成了海藻，纏繞在一起，感覺黏糊糊的。
明明還睜著眼，我的雙瞳卻怎樣也無法捕捉那些太過熟悉的景色。

這個世界彷彿只剩下一種顏色，屬於你的顏色。
害我變得暈呼呼的、淪為你的俘虜的，是屬於你的味道。

太過香甜的味道。

埋藏在皮膚底下的芳香，以極具規律的節奏於青色的管道裡歡快跳動著，不斷不斷挑逗著我的靈魂；當我的牙齒將之貫穿的時候，當包裹著腥甜的動脈徹底斷裂的時候，噴濺的鮮紅將我染成了你的顏色。

和想像的不一樣，那麼高大的身軀，意外地沒有多餘的贅肉，咀嚼起來是我所沒有品嚐過的柔韌。扎實的口感削去了我最後的一絲矜持，淪為野獸的我，欲罷不能地開懷撕咬、咀嚼、吞嚥。

——吧唧…………啾………

哪些是我啃食的聲音，哪些是我吸吮的聲音，哪些是你痛苦喘息的聲音，我已經無法分辨了。

埋首大快朵頤的我，無暇兼顧來自頭頂與腰際的重壓。
不曾發出喊叫的你，以別的聲音宣洩著我所施予的痛苦。

——………抱、……歉。

為什麼要道歉呢，我不明白。
你好像還想要說些什麼，但我不知道該怎麼拼湊它們才好。

直至從你的指間拾起那像是海蟲一般教人難以下口的幼細布條，自我的心中醞釀的提問，卻已經不會再換來任何解答了。

你的味道，彷彿還殘留在齒貝之間。

百年之前，我從未品嚐過如此極致的美味。
百年以後，數之不盡的殘骸沉入你所身處的地方，唯獨只有你的味道、我始終無法忘卻。

我失去了食欲。

「我還想著，要是試著採用相同的佐料的話，說不定就能重現那樣的美味。」

「沒想到，反而連最後的一點胃口都完全消失了。」

——該怎麼辦才好呢。

飄浮在水面的人魚幽幽嘆息。只是這一次，牠沒有再試圖從誰的身上尋找答案。

沉浸在海裡，沉浸在記憶裡，人魚平靜地闔上雙眸。

自那之後，峭壁一帶不曾再度響起人魚之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