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度睜開眼時,映入模糊視野中的純白蕾絲睡簾無聲透露著這裡並非原先所待的大廳,而是自己的寢室。身下比地板還要柔軟數百倍的床鋪以及裹住身軀的棉被幾乎要使愛麗絲菲爾重新閉上眼睛,但床邊沐浴於皎潔月色中的身影立刻趕走了所剩無幾的睡意。
她笑彎眼角撲向剛替自己掖好被子、反射性張手環抱的衛宮切嗣,突如其來的衝力導致男人一時失去平衡,兩人雙雙倒在大得誇張的床上。
「怎麼睡在那裡了?」
誰都沒有試圖起身——縱使男人想過要爬起來,也被窩在被褥裡的人造人女性環住脖子的動作打消了念頭。他索性就這麼躺著,伸手撥開遮掩了得意笑顏的雪白長髮,將髮絲攏到耳後、拇指則輕輕摩娑著顴骨的位置。
「原本是打算等你回來的……一不小心就睡著了。」愛麗絲菲爾側首蹭向撫摸自己臉頰的溫熱掌心,語調夾雜著孩童的乖順,卻壓抑不了音色裡蘊含的雀躍。
「下次別等了,你也清楚我回來的時間很不一定。」單從這樣的應對來看,對滿心期待自己返家的戀人似乎有些無情——若不論衛宮切嗣在說這一番話的同時還在她額際落下一吻的話。
「可是、我希望能在第一時間看到你呀。」依偎於才分開數日就無比想念的懷抱裡,呼吸間充斥著殘留於切嗣身上的菸味。雖然不喜歡香菸,卻也像是一種銘記,聯想到對方的同時就會感覺莫名安心。
不知道切嗣是不是也會跟自己一樣,對某樣屬於她的事物心生依戀呢?
「繞路?」
正想抬起目光、某樣東西卻忽然放大於眼前,愛麗絲菲爾呆愣了一下,稍稍拉開一點距離後才總算看清楚:那是一個狀似號角般的海螺貝殼,白色為基底的殼身環繞著一圈又一圈柔和的夕陽橘,大小只比切嗣的手心還要大上一點。
「嗯,回來前去了趟海邊……剛好看到就順手撿回來了。」男人一邊解釋、一邊將貝殼放到她的手上,並指了指自己的耳朵:「聽聽看?之前跟你說過能聽見海的聲音。」
都說是繞路了……這個人還是一樣不擅長說謊呢。
人造人女性一臉新奇地把玩著手上質地光滑的海螺,實際上卻是盡可能不讓唇邊的笑太過明顯。
「真的如你所說,小小的貝殼裡可以聽到海浪的聲音呢!真是奇妙……」
聽從戀人的建議將貝殼湊近耳邊,從螺旋空洞裡持續傳出的細碎聲響彷彿自指縫間流下的沙子般,身下的床鋪好似不再是床鋪,而是灑滿了金黃細沙的淺灘;她和切嗣也不在只有冬天的愛因茲貝倫城內,而是身處於有著四季交替的遙遠海島上——她昂首想要直視對方,只見那雙黑色的眼睛正同樣無聲凝視著自己。
依舊像是覆蓋了一層薄冰似的,愛麗絲菲爾卻隱約明白、那並不是對她的拒絕。
應該是反過來才對。面對自己,慣以冷漠偽裝真正想法的衛宮切嗣從最初就沒成功過,所有對他產生誤解的人,不過是沒能獲得瞭解他的機會罷了。人造人女性如此堅信著。
因為、看似對世間殘酷與悲傷無動於衷的切嗣,連接受她的愛都會在他的心上刻劃深切的痛苦;這樣的切嗣,渴求著被疏遠被離棄的同時,也期盼著他人的笑顏……既然他和自己都無法對自身的存在投注愛情,那麼彼此相愛又有何不可呢?
猜想著可能是這趟旅行途中發生了什麼事情,愛麗絲菲爾剛想要詢問,微張的嘴唇就被某種柔軟的東西堵住了話語——她被吻了,是衛宮切嗣主動這麼做。
掌中的貝殼早已不知掉落何處,月光下散發淡紅幽光的異色眼眸因一時的驚訝微微睜大,待意識到發生了什麼事後才緩緩歛下眼簾,在一片黑暗裡感受著唇上傳來的觸感,以及腰間越發摟緊的力道。
他們並非第一次接吻,可是先前沒有任何一次像這樣、有如體內快要暴走的魔力一般逐漸失控。切嗣的嘴唇一向顯得乾燥,親吻的方式也是不帶情慾的蜻蜓點水,但愛麗絲菲爾不討厭那樣的吻,自然卻又不失親密的感覺令人十分安心;如今,男人吻住自己的力道卻能夠以粗魯來形容,舔吮嘴唇的行為展現出明確的渴望。理解到這點的人造人女性,在戀人進一步加深這個吻並撫摸她的背部時欣然回應,她希望讓對方知道自己同樣期待即將發生的事情,而不是只有他單方面的索求。
但這樣的舉動似乎造成了反效果。原本還與愛麗絲菲爾纏綿不休的衛宮切嗣猛然退後,中斷了後續的一切可能性,他開闔著嘴巴像是想要說些什麼,黑色的眼睛裡充滿了莫名的惶恐,彷彿一個做錯事的孩子正無聲祈求誰的原諒。
「…… 這樣不對,我從一開始就弄錯了……這只是對愛的模仿,我不該愛你,你也不該愛我。」衛宮切嗣移開了目光,他以掌摀嘴、就像吐露這些念頭好比初次開槍更要艱難。
「為什麼?」對於戀人驀然轉變的態度,人造人女性沒有露出任何不滿的表情,唯有最單純的困惑。
「本來要求你變強的目的就是為了贏得聖杯戰爭,然而、在打倒所有參戰者後,你的存在就會消失……等同是我親手殺了你,愛麗絲菲爾。我到底是愚蠢到什麼地步,才會想教導一個僅有數年壽命的人造人對生的執著與留戀……這是多麼殘酷的事情、我應該稍微思考一下就能察覺到才對……」
作為聖杯之器誕生的她,一直都很清楚自己活不了多久的事實,可是她並不認為自己很可憐,或是對此感到難過。
比起對生的執著,她其實更高興自己能學習到這些道理,並且以「人類」的靈魂與切嗣一起生活、共享歡喜和憂愁,而非單純以「道具」的身分過完這猶若蜉蝣似的短暫一生。
切嗣為什麼就是不明白呢? 他所做的一切固然不是全部正確,其中卻必定存在美好的一面。
愛麗絲菲爾安靜地傾聽衛宮切嗣自白埋藏已久的煩惱,她有很多想法、很多話要說,但她決定等對方說完,再思考如何應答。
「…… 這次的工作、當我前往目的地的途中,無意間在街道旁的一間珠寶店裡看到一枚戒指……我一直想著那很適合你,是雛菊造型的銀戒。於是結束工作後我買下了它……但當我踏出店門口,想像它被你戴在手上會是什麼樣子的時候才驚覺自己犯了多麼嚴重的錯誤……即使送給你也沒有意義——那只戒指甚至會存在得比你還要久!」
黑色眼睛裡的薄冰終於融成了水流出眼眶,衛宮切嗣用近乎嘶吼的方式發出悲鳴,結尾卻又輕得像是隨時會死去的小獸,再也沒有反抗的力氣。
「如果我能找到讓你存活的方法,或許就能繼續愛你……但真這麼做的話,我至今為止犧牲掉的一切將成為謊言,那些被我殺死的生命也會變得毫無意義……愛麗絲菲爾,無法拯救你的我,根本沒有資格愛你。」
看著那樣痛苦地告解、已經可以說是過度苛求自己的男人,同樣跟著感到胸口疼痛的人造人女性,更加堅定了說服對方的意志。
「切嗣……你教導給我的愛情、還有我自己從各種教材裡學習到的愛情,讓我得知愛並不分輕重貴賤,亦無須理由——而愛人與被愛,也不需要談論資格。」總是優雅如朗誦詩歌的語調此刻依然不變,愛麗絲菲爾眨了眨玻璃珠似的鮮紅眼眸,不疾不徐地反駁衛宮切嗣自我否定的言論:
「假如愛需要資格,那原本身為道具的我,也不應該擁有愛上身為人類的你的資格——這件事我無法認同,從你那裡得到的一切都是我最珍惜的寶物。我愛你的這份心情,以及我所深愛的你,都不可以被任意剝奪或否定。」
「能以『人類』的心愛你,是對身為人造人的我而言最重要的事情啊。切嗣,你看起來也不曾考慮過聖杯戰爭以後的人生,既然都有可能死於這場戰役之中,在這最後的九年裡,我們為什麼不能相愛?」
「…… 我們之間不會有希望,也不存在未來,雖然你說擁有心更好……沒有救贖的愛,又能留下些什麼?」
淚水打溼了男人的臉龐,讓消瘦的雙頰更形落魄不堪,自落地窗外傾瀉而進的乳白月光像要撫慰這樣的他一般溫柔地籠罩著倒臥床上的兩人,人造人女性則伸出與月色相仿的白皙手指,為心愛之人拭去哀慟的痕跡。
「可以留下的。」跟剛剛的情況相反,愛麗絲菲爾將衛宮切嗣拉進自己的懷抱之中,輕撫那頭稍顯扎手的黑髮並低聲說道:「你是男人,我是女人,而我擁有和人類相同的生理機能,經結合後孕育生命,並非不可能。」
「在我的體內孕育我們的希望,聽上去不是很美好嗎?能為你帶來安慰的話,我很樂意這麼做……存活至今的你或許認為自己很強悍,其實並不盡然。將阻礙於前方道路的障礙全數消除,不等同於延長自己的性命,你所得到的強大,僅只是在自我毀滅的過程中先致敵人於死地——因為你擁有一顆以殺人機器而言太過溫柔的、人類的心。」
低頭望進戀人仍有些濕潤的眼眸,人造人女性一如既往地讓笑意停駐在嘴角,溫和的眼神裡滿溢決意。
「切嗣,無論遇到什麼困境都不可以輕易放棄,既然已經做出了選擇,那就讓我們一起繼續走完這條路——縱使盡頭是條死路,但只要想辦法留下你我的希望和未來,你也能更坦率地接受屬於自己的幸福吧。」
「…… 看來我還是敵不過你啊。」握住愛麗絲菲爾撫摸自己臉頰的手,衛宮切嗣柔和了表情,將它收納於掌心之間:「和你在一起的話,似乎沒有辦不到的事情。」
「因為我是完美的人造人呀,你的愛則使我更加強大。」手上傳來的暖意令愛麗絲菲爾瞇起了眼,方才趨於平靜的鼓動似乎又開始喧鬧不已。她闔上眼瞼,柔軟的唇瓣一路從男人的眉眼尋覓至沾上眼淚的嘴唇,交換略帶鹹味的吻。
她似乎聽見衛宮切嗣如此低語,但逐漸攀升的體溫緩慢又切實地融化了意識,愛麗絲菲爾感覺自己彷彿回到了那個注滿培養液( 羊水)的培養槽裡,透過玻璃與男人的黑色眼睛互相凝望;抑或是牽著彼此的手一同漂浮於蔚藍海洋當中,照射進水裡的陽光是那麼的溫暖——
那枚落入大海的戒指,是不是能代替她乘上海流、看看那座被切嗣喜愛的小島呢?
愛麗絲菲爾緊緊地攀附著眼前這名為她的世界帶來溫暖的男人,忍不住開始想像總有一日、某位身處遙遠國度的陌生人能在海邊的沙灘上發現它─那歷經歲月洗禮,也依舊散發著美麗光芒的愛。
——Always.
——Published in plurk on 2019/11/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