樓梯間迴盪著少女的抽泣。
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麼開始哭了起來,只知道自己的心情突然地變得很差。
心情很差、自己也很差。
止不住哭泣,但不斷在哭的自己好糟糕。
該怎麼辦?
她持續地哭著。
剛踏出房門便聽到不遠處傳出的聲音,他站在門前遲疑了一會兒。有些熟悉……好似不久前才聽過。
那聲音顫抖著哭泣,越靠近樓梯口聲音就越漸明顯。直到小八的身影進入了自己的視線範圍,他的表情才從疑惑轉為些許錯愕。
「小八、哪裡受傷了嗎?……」
久保寺上前後蹲在對方身旁,詢問的聲音輕柔以免更驚擾孩子,接著將口袋裡的手帕遞到對方的面前。
是溫柔的那聲音。
儘管是想要伸手去接受面前的手帕,然抽噎卻是無法停止。
不能好好接受的自己好討厭、需要被關心的自己也好討厭。
「老、老師⋯⋯」
過了好一陣子、哭泣終於是不再強烈後,她才抬起頭。
「沒有受傷⋯⋯只是、突然的好難過⋯⋯」
對方哭得難受,未有伸手接過手帕的動作也沒關係。久保寺在一旁輕輕順了一下小八的髮梢,在對方能緩和下來開口之前,他都靜靜的待在一旁等待著。
見對方終於抬起頭,久保寺將手帕輕輕擦過沾著淚水的臉龐。
「那老師陪著小八回房間休息,好嗎?」
若是沒有理由也沒關係,只是他現在只能猜想到是否是因為孩子感到寂寞才哭泣。孩子在這應該沒有家人陪伴,他能想到的也只有這個原因了。
「或是如果小八餓了,老師也可以弄食物給小八吃哦。」
房間。
聽到了關鍵字,她的臉上出現了恐懼的神情。
那個充滿窒息感的空無一人的暗紅色的房間。
「我、我、我不餓。」她搖搖頭,「但是不想要回去房間⋯⋯」
想起最近開始會迴盪在房間的聲音,眼淚又流了下來。
「房間很可怕⋯⋯沒有任何人、也沒有任何東西、還會有其他人的聲音⋯⋯」
聽了對方的描述,不由得想起自己的房間好像也是差不多的狀況。
平時也只有自己一個人,即使有玩具但也很難引起他這個大人的興趣,揮之不去的幻聽也讓心情越來越難保持平靜。
「那……來老師這呢?不像房間,比較像孩子的遊樂室。」
他邊說邊伸手抹去小八剛流下的眼淚,手心沒有離開的輕扶著對方一邊的臉頰,像是希望自己的溫度也能傳達到對方那邊去。
自己微涼的體溫透過對方的手心傳了過去。
她的眼神中帶著懼怕。
會不會給別人添麻煩了?會不會讓別人覺得討厭了?
那個吊著繩索的暗紅色大廣間在腦海裡一閃而過。
「⋯⋯去、去老師的房間。」
伸出手覆上他的手,儘管不知道遊樂室究竟長什麼樣子,但總之是比那個陰沉的房間好多了。
「如果小八想要什麼,請儘管跟老師說。」
久保寺牽起小八的手,配合著對方的行動速度將人帶往104房。
他能看出對方眼神裡傳遞的訊息,但也沒有厲害到能直接知道對方實際想要什麼,或是除了害怕房間以外是否也擔心著其他事情。
進了房,室內依舊照射著暖光,牆面上有幾張顏料潑灑過的畫紙,木質地板上擺放許多玩偶跟積木,雖然數量不少但都還是整齊分類過。
「來、喝水?」
他先走去拿了一小瓶礦泉水遞給對方,想著剛哭過應該需要先補充些水分。
接過了水小口小口地喝了起來,她看了看這個房間。
是她生前所未見過的溫暖。
未曾看過的玩具和看來可愛的玩偶吸引著她的眼球,但更加奪走注意力的是牆面上的畫紙。
「那個是、老師畫的?」
生前的束縛使她沒有拿起過畫筆,就連偶爾的摺紙都是撿紙巾來廢物利用。
她盯著那些畫。
「嗯?」
他順著對方的視線看過去,牆上那些隨意潑灑的畫沒什麼意義,只是為了消磨時間跟減輕壓力弄出來的結果,會貼上牆只是感覺會更有從前景象的熟悉感而已。
「是老師畫的,小八想試試看嗎?」
見對方直盯著貌似很有興趣,久保寺的語氣明顯開心了些。他一直以來都喜歡看孩子作畫,期待著欣賞孩子的想像力能創作出甚麼樣的景象。
「小八想怎麼畫都可以哦。」
他走去翻了一面新的畫紙,繪畫工具也齊全的擺在地上,不過他想就算直接用手沾著畫也行的。
思考了許久,她伸出手拿了黑色和紅色的顏料、像是想學著對方牆上那些潑灑的畫一樣。
後又拿起畫筆將顏料混合在一起,暗沉的紅色看來像是微微乾涸的血液,有些嚇人。
沉默了會,她又用手沾了白色的顏料在一旁點了好幾個指印。
「⋯⋯這些是、在圖書館遇見的人。」
頓了頓,又用大拇指按了一個比較大的指印。
「這個是老師!」
黑色跟紅色攪在一起,暗沉的搭配畫面看上去其實有些壓迫感。他不自覺嚥了下口水,這畫面其實挺符合現狀。
儘管外頭總是保持著黃昏時分的景象,儘管室內還是暖光明亮,心裡總有這麼一個感覺差點被記憶裡的黑暗吞噬。
忽然聽到小八的語調變化,他回過神後看到畫面上多了一個大一點的指印。
「小八真棒,都把遇到的人記住了,感覺很熱鬧呢。」
他掛著微笑,接著食指懸空著在紙上游移了一下。
「那小八在哪裡呢?」
「我⋯⋯?」
她疑惑了一下,看著畫紙。
自己可以存在在這裡嗎?
在這裡好快樂,沒有人會用討厭的眼光看著她、也沒有人會說妳怎麼還在這裡。
這麼快樂是可以的嗎?是允許的嗎?
沒有人會覺得她很多餘嗎?
她抬起頭看著久保寺。
——或許是可以的吧。
她願意相信他的笑容、他的溫柔。
她記得這位老是自稱老師的男性曾經輕柔地擁抱過自己,安撫著讓她不再哭泣。
那是第一次被人那樣抱著、那是第一次被人那樣安慰。
那是第一次獲得那樣多的安心感。
她拿起畫筆,沾了沾白色的顏料後替那個稍大的指印加上手腳。
「在這裡。」沒有沾著顏料的手按著畫紙上剛加上的手。
「跟、跟老師,在一起。」
見對方好似疑惑猶豫的樣子,原本就不打算把自己也畫上去的嗎?……又或者只是剛好沒想到而已。
畫面上的指痕多了手腳,對方按上的位置就像是依偎在懷裡一樣,久保寺看著畫面時也同樣伸手輕輕摟住對方。
「現在也是,跟老師在一起哦。」
孩子的理想不只存在畫中,能夠同樣存在於現實會更開心吧。
「……這陣子,小八有沒有遇到什麼事情呢?」
他輕聲問道。經過思考後還是決定問出口,不管是好的或是不好的,又或是對方想講講從前的回憶,只要想說的話,對他來說沒什麼是不好說出口的。
被手臂環住的同時朝對方笑了一下。
「⋯⋯遇到了很多事情!」
興奮地伸出手算著。
「玩了大家一起玩的遊戲、跟大家說了好多話、交到了朋友⋯⋯做了很多都是第一次的事情!畫畫也是、都是第一次⋯⋯」
像是想到了什麼。
「⋯⋯房間也變了,一開始看起來很大、很亮,現在變成好暗、而且好冷,還會有不同人說話的聲音。」
「『妳怎麼還活著』、『妳真是個垃圾』、『趕緊去死一死』之類的⋯⋯」
她低下頭。
「不過我相信在這裡的人都不會說這些話的⋯⋯!大家都是、很好的人、所以、所以⋯⋯」
眼淚又掉了下來。
「我待在這裡⋯⋯應該說、我存在在這裡,代表我不是沒有用的孩子,對不對?」
原以為對方會一直分享開心的事,但聽到後來卻變了調,久保寺的表情也稍微沉了下來。
……為什麼要對孩子說出這種話?為什麼能夠如此。
他不確定說出這些話的人是否同樣是孩子,又或者是從長輩的口中說出來的。但不管與小八是什麼關係,這些話都著實傷人,光是聽著都感到滿滿的惡意與不適。
再說,把孩子當作工具般看待,要對一個尚未成熟的孩子灌輸必須讓自己有用處的想法,這到底是個甚麼樣的偏差思想呢……。
「小八絕不是沒用的孩子,妳看……這裡的大家都喜歡小八,老師也喜歡小八。」
說著,他指向畫布上代表著大家的指印,接著不介意髒的將手握上包覆住對方沾著顏料的手。
「老師能存在這裡,能與小八相遇,能看到小八露出笑容,也非常開心。」
他勾起笑,未沾上顏料的指關節輕輕抹去對方滑落臉龐的淚。
眨了眨眼。
她沒想到老師會讓自己的手也沾上顏料、明明會髒掉的,沒問題嗎?
『老師也喜歡小八。』
『老師能存在這裡,能與小八相遇,能看到小八露出笑容,也非常開心。』
她先是皺起眉。
然後是沉思。
最後揚起嘴角。
「嗯⋯⋯!」
「能夠遇見老師、我也很開心⋯⋯!」
宮前葉月露出了來到圖書館後最燦爛的笑容。
看到了對方最後露出的笑容,久保寺是放心了下來。
眼前的孩子能夠嶄露如此燦爛的笑容,要是永遠都能這樣開心就好了。如果能遺忘痛苦的往事,對這裡的人來說都會輕鬆一點,至少他理解到的是這樣。
——但這座環境似乎不允許他們遺忘。
無可避免的,總是會一點一滴想起來,那些好不容易可以遺忘卻又回頭找上的窒息感。
「小八要不要在作品上面簽名紀念呢?」
這是孩子充滿價值的第一幅作品,畫作內容也是值得紀念的一群人,陪伴小八經歷了許多的第一次。
是能讓對方充滿笑容的回憶。
「簽名⋯⋯」
東西上面有了名字的話就代表有主人了、對吧?
這幅畫可以是她的東西嗎?
想了想,她拿起筆在上頭寫下了自己的名字。
「⋯⋯那、這幅畫,送給老師。」
想要把留下了自己名字的東西,送給重要的人。
這樣子、就能夠被記住嗎?
在如山茶花烈紅的夕日之中的小小身影像是隨時會消失般的淡薄。
久保寺頓了一下,原以為對方會像其他孩子一樣把畫拿回自己的家……不對,她回不了家,而且聽著對方的描述,那房間已經不能稱作能住的地方了。
「謝謝小八,老師把畫掛在牆上,這樣每天進出門都能看到了。」
他笑著,小心翼翼的將畫紙拆下,接著將畫貼在牆面正中央,看上去比其他顏料潑灑的紙張還要顯眼許多。
「對了……這樣小八要睡在哪呢?」
他回過頭後輕聲問著,對方的房間可怕得難以居住,總不能讓一個小孩睡在外頭,同時他也想親自去看看那間房是出了甚麼樣的問題。
「如果沒地方的話,老師的床就給小八睡吧。」
「那老師要睡哪裡?」
她沉默了一下。
「不能跟老師一起睡嗎——」
話語就這麼從嘴裡跑了出來。
「——啊、不是、我不是、沒有要麻煩老師的意思⋯⋯!絕對沒有!只是、只是那個房間真的什麼都沒有——」
慌張地揮舞著雙手想解釋些什麼,卻什麼都沒有解釋到。
他嗎?可能在地板上面鋪個被子,以前在幼兒園也常這樣陪著小孩睡在地板上,只是以前似乎還有附帶軟地板,睡起來不至於有多不舒服。
只是想著對方似乎身體不舒服,要是他也擠在一張床上,對方四肢不好伸展應該也會不太自在吧。
「不會麻煩的,如果小八想要,老師也可以一起哦。」
微笑著說完便領著對方去浴室將手洗淨,幫對方搓洗手上的顏料時動作仔細,用毛巾擦乾手時想著小八方才慌張的樣子。
「……老師想去看看小八的房間,小八會介意嗎?」
「房間⋯⋯」
她是不介意、可是——
「那個房間、很讓人不舒服⋯⋯老師說不定也會覺得很難過⋯⋯」
表情看起來糾結了一會。
「老、老師如果很想看的話⋯⋯」
如果老師會因此難過的話,那就換自己安慰老師。
自己也該做些什麼、也想做些什麼。
或許可能會像對方所想的一樣受到影響,不過要想更理解對方的處境,到對方的房間去看看也是一個方法……畢竟那是對方記憶的一部份,雖然在這像是幻影,但也是最真實的呈現。
「沒關係,老師不會有事……如果能更了解小八的感覺就好了。」
他邊說邊牽著對方走出浴室,走到書桌前將比手掌大一些的白兔娃娃拿起,接著遞到小八面前。
「老師也想送禮物給小八,如果感到不安的話可以抱抱它,應該會感覺好一點。」
至少這方式對自己挺有用的,但是對小八來說怎麼樣他就不知道了……這娃娃、小孩子應該會喜歡吧?
接過白兔娃娃,用力地抱了抱。
從老師那裡獲得的東西,就像是老師一樣,又溫暖、又令人安心。
「那、那、走吧⋯⋯」
一手抱著娃娃,一手牽著對方,慢慢地走到了205室。
打開門是昏暗的大廣間。
沒有任何家具、沒有任何擺飾。
單單的、昏沉的暗紅色房間。
細細地聽的話似乎會聽見有什麼聲音在屋樑間繚繞,打算忽略時卻發現聲音深深地在腦海裡迴蕩。
『妳怎麼還敢回來。』
『妳這個垃圾。』
『廢物、早知道就不撿妳回來。』
這房間空曠到不自然。
以他的感想來說就像一個空居,專門用來行使私人囚禁的密室。就連監獄裡都會至少有張吊掛床舖跟鐵桶,但這裡卻一點東西都沒有。
牽著對方的手不自覺又握緊了些,他只是站在門口觀看就感覺到一股壓力。也因為很明顯的什麼都沒有,他沒有走進室內,不到半分鐘便將門給關上了。
「……那是以前住的地方?」
他調整了一下心緒後開口問道,語調就跟先前一樣的溫柔,只是多了一點難以掩飾難受感。
牽著人走向樓層中央的廚房,讓小八坐到休息區的椅子上,自己也坐在一旁,牽著的手還是沒有放掉。
她點點頭。
對方的難受感她有察覺到,但她不太確定那是不是因為自己的房間實在是太讓人不舒服。
剛才一打開門那些聲音就像是有生命一般地灌進了自己的腦袋、一瞬間感覺自己要哭出來了。
可是老師在旁邊,她和老師牽著手。
好像就沒有那麼難受了。
牽著的手稍微用力了一些。
「回去嗎?」
他同樣點頭回應,表示該回去了,回去他那間至少可以讓小八安穩休息的房間。
在回去的路上他也想著,對方應該也是時候該回去了吧。離開這山茶花地,然後回去她原本應該前往的地方。
對方的房間起了這樣的變化,已經無法居住了吧,小八已經找到自己的那本書了嗎?
「小八去過圖書館找書了嗎?」
久保寺牽著小八坐上床鋪,問著的同時不自覺瞄向牆上那張畫。
……自己不可能一直陪著對方的。
她愣了愣。
「沒有⋯⋯」
撇除那個房間,她在這裡是快樂的。
老實說的話、她甚至是沒有去圖書館找過書。
儘管生前的回憶糾纏。
儘管剪影少女的催促。
儘管手上棉線的提醒。
「⋯⋯明天、可能、去找找看⋯⋯」
怯懦地吐出了可能的承諾。
今天、至少是今天,她還不想面對或許是黑暗的前方。
「如果小八想,明天老師也可以陪著妳去。」
他說著,手指輕輕順了一下對方的髮絲。
也不勉強對方要盡快找到,在偌大的圖書館裡不太可能三兩下就找到的,而且第一次到那地方時連自己都覺得陌生可怕。
過於安靜,過於廣大,在這種奇怪的地方……不知道還會不會有甚麼東西突然冒出來。
「⋯⋯!嗯!」
她大力地點了點頭。
有了陪伴的話、就會安心很多。
安心的瞬間疲勞就排山倒海地襲來。
或許是哭累了、也或許是高興的事情發生了太多無法消化,她打了個呵欠。
小八今天似乎經歷了很多情緒,他看見打呵欠的反應,對方現在應該也是累得想睡了。
「休息吧,老師陪妳。」
老師會一直陪著妳,這次他反倒說不出這句話。
挪了一下位置讓對方能好好躺在枕頭上,自己側躺在一旁,手臂輕輕環著對方,只希望小八此時的安全感別因為明天的行程而受到影響。
室內暖光映著黃昏色,他輕摟著孩子,閉上眼靜靜聆聽著那緩和安心的呼吸。
感謝交流!
小八探索圖書館也要加油老師只能精神支持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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