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三夜| shiratsuyu
凌宮真寺自認對於日文以外的語言不致太過生澀。但當洋人執意以浮誇的詠嘆調吟出擾其多日的噩夢,即便是一位樂於為民眾排憂解難的厄除,一時之間也無從理解。
「呃…… Could 請你說 again 嗎?」
雞同鴨講莫過於此。
latest #22
歷經一番比手畫腳,待少年行至海邊,又過了一個晝夜。現在想來,隻身一人前往調查通常是遭逢厄運的開端。
天色彷彿一擰即會淌出油水,夕日抽離而月色未升。大地朦朧得分不清死生。踽踽獨行的十紋必須察覺這是不祥徵兆。即使察覺仍不得不前進。前進至某物彰顯了存在時,不祥徵兆始會揭露真身。
獵犬凝立如一具枯木,足邊倒臥顯非常識之形的屍骸。本應在水中游動的骨肉與人身接契,圓睜不瞑目的詫然而吐露出恐懼影像。
「──。」
獵犬望向來人。仿擬的清麗容貌此刻突兀得可怖。
記憶中的面容染上不祥墨色──不,並非是詛咒纏上人形。凌宮不曾、不能也不敢遺忘親身經歷的險境。困擾洋人的怪異已非此刻必須關注的要務。
「晚上、好。」不可慌亂,十紋唯有反覆告誡自身才不致使皮靴踩踏身後礁石,「今晚……您,出門狩獵嗎?」
這或許是瀕臨運轉極限的大腦所能絞出最不失禮貌的問句。即便如此,在望不清情感的面容之前,他無法得知正確答案。
立即下載
「不是。」今羽式的神色甚少起伏至可以讀取情緒的程度。無法判斷此句否定承載的究竟是睥睨或解釋。輕視或不輕視人類均可算作愚問。
──其實只是路過。初識「有趣」一詞的獵犬以現世難解的方式定義著「有趣」。然而凌宮真寺或許很難讓獵犬主動說明情況。
唯一線索是屍骸沒有缺失任何一個部位。
「這樣啊。」那我今日便先告辭。後半句並未出口。餘下的勇氣正飛快流逝,顯然現在不是個探索海岸的好時機。就在青年感覺全身溫度都將轉化為背後潮冷時,藍色火光亮起──在眼睛將畫面交由大腦處理的路程中,熟悉的術法已讓身軀暗自鬆懈。
「晚上好。」同樣的招呼詞由狐妖口中道出只能顯出氣定神閒,「今夜是適合散步的天氣。」
十紋身畔無論何時都會有九尾狐現身。今羽式沒有過問意願,亦未回應友善的問候。問候背後一向藏有思忖形影。為什麼會來。來做什麼。想要做什麼。所有探問皆會產生聯繫。聯繫攪成團即是世間,今羽式連指尖也不曾摻和聯繫。
「……。」獵犬的視線無留戀地從十紋身上移開,轉至櫻色。
「我猜想十紋大人今日是來探查您身後那物。」臆測是狐妖與十紋形影不離的擋箭牌,櫻野無意費心預測對方思緒,徒勞事做了就是枉然──猜想正確又能如何。
指尖與異形屍骸連成一線,「近日外來者增多,那些東西確實鬧得比較厲害。」
「因為冬天到了。」今羽式說。
他像在解釋,卻又不帶引導二人明白來龍去脈的目的。獵犬與腳邊屍骸並非捕食關係。聽說有些生物以虐殺為樂,但那隻紫眼睛分毫不存喜悅之色。他只說「冬天到了」。
水面浮現一對慘白的月亮。
縱使怪異內心浮現疑惑,仍未顯於色。此時更顯出對方與此地格格不入──今羽式是被稱作怪異也未全然相同的存在。冬日與殺戮之間的關聯不在九尾狐妖謹慎好奇心的探查範圍之內。
「原來如此,冬天要到了啊。」櫻野籬唯一辨明的是風中腥鹹氣味灌入鼻腔確實冷冽。
「嗯。」
今羽式依舊沒問櫻野籬為何而來。第一次與凌宮真寺對峙時,她也如幽魂霍然現身。猶若自然定律抑或穹頂之上的古老規矩。
漆黑海水藏有十紋本欲探索的真相。可以提供解答的人卻緘口不言。
不與對方衝突是上上策。九尾狐傳音與十紋明說,任務與性命,他必須選擇後者。然而凌宮僵硬的雙腿卻未在櫻野的勸說中動作分毫。時刻守護在旁的櫻色身影成為暖源,他以褲腿抹去掌中黏膩,壓低嗓音掩飾喉頭顫動。
「您、或許只是一時路過……既然如此,能否讓我探查那具屍骸?」
相對冷靜的頭腦清理出分析餘裕,青年已然發現屍身近乎完整。
「……。」目光猛然射向十紋。
然後今羽式斂袖,向側邊移開兩步。斜倚在長褲褲腳的魚頭應聲擲落,一接近就嗅得惡臭。濃烈得足以嗆出淚水。可今羽式置若罔聞地立在原地。
怪物死於今羽式之手,多半是由那脫離人身的獠牙撕裂。但今羽式緣何而殺則埋藏在沉默的底層。
因移動產生的距離不足以令十紋驅散恐懼,但既今羽式不欲阻擋,凌宮只能上前。惡臭並非源於屍身腐爛,詭異融合的軀體令其得以生存於惡劣水質也未可知──又或者源於爪蹼間撕扯獵物殘存的腐肉。
九尾狐仍立於身側。忍著不適,青年以短刀取下組織。
拙劣模仿人類的表情扭曲如啼,白眼彷彿還能瞪視。失焦的惡意盯著十紋剔下血肉。欺善怕惡──若不這麼認為,怎麼不向真正的兇手發出抗議。今羽式低垂視覺,冷然望著恨不得轉身離開的十紋。
現在只要抬手就可以殺掉。今羽式不能肯定自己萌生此想法的理由。
就算被稱作自不量力也要保全脆弱得一觸即逝的生命嗎?對櫻野籬來說,答案皆為肯定。
山吹色替恐懼纏身的十紋擋去來自死物的惡意,即便腥臭如斯也能吞吃入腹──兇惡氣息雖朝向「人魚」卻還有別的去處。
「我想就先這樣吧。」蒐集完足夠樣本的青年終於出聲。
窺探深海會招致災厄。納入衣袋的膠質組織會攜回人類社會,交由高高在上的系統分析,接著發表驚天動地的宣告。今羽式比青年要矮,卻肆無忌憚地以打量獵物的目光盯視起身的十紋。
去找「食物」吧。瞥向櫻野籬時總是會想起白瓷盤上鮮甜的顏色。
今羽式沒有考慮到身上沾染惡臭地打算轉身。
「……等等。」九尾狐終究沒有遏止住遮掩口鼻的衣袖,「往別去處之前,最好還是消去身上氣味。」
不只人類,怪異勢必也無法接受自海中挾帶而來的腐朽腥氣。提醒與幫助應當是不同的行動。
正欲迴轉的鞋跟聞聲驟止。平靜無波的臉龐猶未產生表情,但傾斜的髮鬢足以說明他聽見櫻野籬的提醒。對方比自己更了解人類社會。
「──是嗎。」
於是漆黑蛇影猛然顯現,但不過三秒復歸人樣。重構的形體落地時乾淨得看不出來歷。今羽式似乎一點都不在意十紋會作何感想。
忙於確認檢體的十紋並未注意彼處的漆黑幻象──或許他還是認定其為幻象會輕鬆一些。在眼眸抬起的剎那,透過櫻野頭頂望出的景象只有一片青藍。是慣見的狐火。
「怎麼了嗎?」
「只是覺得你大概會嚇到。」
她承認,這是名為過度保護的病毒。
承載情緒的形容詞是可理解卻不可同步之物。十紋很「有趣」,但眼下排在「有趣」之前的是人類店鋪的鮮明顏色。
「要去?」問句指向九尾狐。當然沒有禮儀包裝。
就在凌宮真寺認為愛人理當拒絕的同時,櫻野籬嘴中吐出的字句卻是:「樂意之至。」
在五顏六色的甜膩之前,應放下過多的戒心。
「出了這個範圍之後,就不會有危險了。回去的路上多注意不要把臭味漏出來囉。」
「……好喔?」
或許在青年徹底理解九尾狐之前,還需要度過很長一段時日。
back to to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