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乙女看到自己的死亡。
在鏡子裡，在水的倒影，在光的反射……。
每當移開視線，又會從別處發現自己凄慘的死狀，他有些不悅，握緊球棒的手擺好架勢，狠狠揮向窗口——伴隨巨響，碎片散落一地，煩躁卻沒有如願消失，化作更多鮮紅與死寂，一點一點侵蝕著他。早乙女卻不能休息，他只能貪戀僅僅九秒的安寧，最後還是要面對玫瑰花叢中，面無血色的自己。

有些甚麼捉住了他，有些本應藏好在房間深處的想法——

最終還是扯開步伐，逃回宿舍，他胡亂翻找著包裡的小物，那是早乙女從高中起便開始帶在身邊的穿耳器，只要在耳邊用力一按，那瞬間的疼痛往往能讓自己冷靜下來。
……可是還不夠，一點都不夠，就算他再次把耳針扯下還是不夠，心臟像是被誰握緊，早乙女愈發痛苦，他渴望更強烈的疼痛刺穿自己，好讓所有回歸平靜。

／

恍惚之間，已是傍晚時分，早乙女身上又多了些傷。

好像怎麼樣都無所謂了，他有點不清醒。
傷痕累累的身軀、睡眠不足、饑餓與緊張感……所有所有像是巨石，隨時可以把他壓垮。
現在只想見到他，沈香茶色的他。

他動身爬上頂樓，一開門，冷風頓時朝他襲來，吹亂了沈香混雜的黑。
太陽已經西下，今天是個只有星星的夜晚。
而早乙女在等待——

殘破不堪的第八日。

徹夜未眠。

離黑谷柚子逝世已經整整一天。五十嵐搖晃著手上兩瓶清透，一個來自告別，一個來自承諾。
盯著淨徹發亮，斑駁光影映照木桌，像極了樹蔭枝椏下的交錯。卻始終吞嚥不下那些翻騰情感，這種奢侈品本就不該屬於他。

石英石和純鹼細薄迷離，瓶內似乎有什麼竄動著。
一樣的金，一樣的古銅。

是他自己。

五十嵐瑛太溺死在盛滿生命的潮水間，一次次掙扎又凋零。

無法理解這些畫面，初次擁有這種念頭是跪在她的墓前。當時腦中近乎空白，只是身體擅自行動，狠狠抓住套牢尊嚴的銀圈。

不允許有這種想法。他早已下定決心。

望向玻璃窗，倒映在反射面是雙手緊勒脖頸處的他。看著倒影處，只會浮現出持著瑞士刀嘗試輕生的自己。
五十嵐想起今早手銬鬆脫時，後頸傳來陣陣刺痛。感覺是被什麼扎上一針，卻未有出現任何異常症狀，便沒多加留意。指令的分心之下，逐漸忘卻這件事，直到現在。

反照在眼裡，每一幕都如此觸目驚心。
他想逃離睡眠，也想逃離這些不安。

如果是夜空的話，能容下眼裡的一切吧。

／

推開佈滿鐵鏽的門，迎面吹撫微涼。些許寒意讓他打了個哆嗦。

除天上星點之外，還有另他更在意的事。
矮牆邊一抹人影，出於訝異往前邁開步伐。然而對上烈陽的，是比夜更加混濁，雜亂不堪的灰色瞳眸。

門被推開時帶著逆耳的摩擦聲，像是某種撕裂般的慘叫。
早乙女注視著門口壯碩的身影，光為他披上一層金色薄紗，剎那間，有了黑夜間覓著太陽的錯覺。
他不禁眯起眼，那樣的光似乎太過刺眼。

上一次見面是甚麼時候呢？依稀記得相當混亂的第一天，你翻開誰的屍體，把我拉離了令人目眩也熟悉的鮮紅。

已經一星期不見，換作以往，那絕對算不上漫長。
八日間經歷了不少事，失去的仍然更多。

「呀，五十嵐老師，好久不見。」臉上掛著一如既往的笑容，又好像哪裡變了調。
他放下玻璃，那是從破碎中取走的一片。從中窺探死亡變成自己等待時間流逝的消遣…現在已經不需要了。

這雙瞳孔他再熟悉不過。

五十嵐一直看不透這樣的濁。那抹灰像是尚未染色的玉石，亦是無盡深淵，望不見底也摸不著深。就算烈陽暉照，仍未曾染上任何金黃，無動於衷。
眼前瘦弱的人影，連同散落兩縷青絲，默然融入黯淡夜色。

又或許在這暗色天穹下，早乙女息吹是離他最近的一顆星。

「......息吹同學。」上次見面是他伸出手將對方拉離屍海。
距離那件事早過了一星期之久。說長不長，說短也不短，卻沒料到會在這遇見。

一片泥沼裡，他率先注意到掛在耳垂處的鮮紅。

關上身後吱叫著的門，五十嵐向前邁了幾步，「時間不早了，怎麼還在這裡？」

「太好了，是你的話一定能做到的吧。」
沒有回答對方的疑問，嘴裡倒是呢喃著甚麼，輕得飄渺。
起身撐著矮牆拖力，縱身一躍，爬上平台。拍拍身上灰塵，又面迎靠近的豔陽，他才開口道，「老師還記得嗎？我們玩過的遊戲。」
笑意愈來愈深，早乙女還是很高興有人願意上來頂樓。

誰來都無所謂，並非想得救或是結束，他只是習慣把選擇交給別人決定罷了。
就算是自己的性命也好。
只是單單一個抉擇，已經足夠讓他繼續前行。

強風從身後猛然襲來，單薄的身影在星夜中飄忽著。

瞇起瞳孔，嘗試在這漆黑和凌亂的風中尋找早乙女息吹。

對方口中所說的「遊戲」，五十嵐再清楚不過，卻不為所動。他確信早乙女是知道的，就算經過八天之久，他依然惦記著那些風平浪靜的日子。
深吸口氣，仰起頭，一片浩瀚渾沌將他掩沒。那裡沒有他的屍體，更沒有擾人噪音。但在這片無盡當中，能支撐他只剩下寥寥無幾的星點。

「現在起對於我所說的話，老師要在十秒內作出回應。」
「只是個遊戲而已，說對說錯都沒有關係喔。」
少年特有的嗓音迴盪在腦海裡，懷念起依稀的日常。

五十嵐瑛太不善言詞。
比起給予意見，他更擅長當一個聽眾，盡量讓自己的言語不去撩亂平靜大海。對方也是察覺到這點，才提出這項遊戲規則吧。
種種回憶浮上心頭。

看著眼前人的舉動，心中蒙上股不安。
現在不是玩遊戲的時機，他們肯定都清楚。就算在這種情況下，五十嵐也難免察覺到了哪裡不對勁。

「息吹同學，待在那裡太危險了。」低沉渾厚，如同一條水平線沒有升沉起伏，卻讓人倍感安心。

早乙女擅長觀察別人的反應，然而往往選擇不理會，尤其在他興致勃勃地做著瘋狂的事時，旁若無人。

青春年華刻滿劃痕，也有破碎，早乙女卻是被打破的玻璃製品。
無法復原，也毫無用處，就這樣被丟棄於垃圾堆中。他眼中的世界分崩離析，對於正常人的標準早已被扭曲，凋零殆盡。

……又或者一開始便沒有成型過。

「那麼開始囉！」
比起眼前人的不安，這時的他卻笑得開懷，聲音躍動著，這時反倒像普通的高中生。
純粹的期待遊戲開始。

早乙女息吹張開雙臂。

「10——」

下一秒與靜謐融為一體——

他身上無光。

「息吹——」
眼前的人就這麼敞開雙臂，讓暗夜吞沒。

五十嵐瑛太感覺心臟漏了一拍，金色瞳眸瞬間睜大。
沒來得及思考，身體先反射性有了動作，朝矮牆邊跨出步伐。

僅僅是兩步。

卻彷彿深陷泥沼。
哪怕時間慢了一秒，彼此的距離差了那一公分，所有將會在眼前崩塌。他用盡所有可能去阻止一切發生，因此拼了命跑著。

跑著。

矮牆硬生生與肋骨碰撞，即便如此也還是伸出手。
對他來說，早乙女是劃過天際的流星，他想觸碰，就算能勾住的剩下飄渺星尾，也想將其緊握，去拯救即將墜落消逝的未來。

一片天旋地轉，五十嵐不清楚自己到底能否趕上，那怕是衣袖也好，只要緊握住，燃著希望的火燭就不會熄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