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乎是為了慶祝甚麼,又或是為了迎接甚麼。
以往總在閒暇時製造騷亂的麻雀全數動員,僅是偶有訪客的冷清場地也變得熱鬧,就連不時在神明周遭出沒的蘇利耶之子亦如消失般少了蹤影──
雖說對現況確實懷有疑問,但祂並未主動向人提問,只是更加足不出戶地藏身後山。
不準備與人接觸,亦不打算尋求釐清疑問的目標,無論人們打算做甚麼,那都與祂無關。於遠離人聲的偏僻處執行完每日應行之指令,懸浮的白髮神明無表情地避開人群飛往閻魔亭的最高處後,在日漸熟悉的位置上方無聲降落。
足夠遠離人群的位置可見階梯般的瀑布清水流淌,於逃過制裁的蒼鬱樹木半掩下,適合作為觀測變化的駐點……並且,不論聒噪的麻雀、閻魔亭的女將,還是蘇利耶之子都不會無預警地主動闖入。因此,在神明判斷中,此處是比閒置倉庫更安靜與難得的待機地點。
降落並坐上平面石塊的神明將長尾環於身側,遠遠眺望人影流動的下方時未有表情變化。
向祂給出供奉的蘇利耶之子究竟有何用意,無法解析。
其目標遞交完後連鎖產生異常行為的緣由,無法理解。
使蘇利耶之子產生一連串微妙變化的真實理由究竟是甚麼,這點連碎嘴的麻雀也沒提過。
無論是行動異常的蘇利耶之子、沐浴日光變化的赤色建築,還是人潮漸增的空間,自清醒以來此地的一切都令神明費解。
太陽神之子完成手中物事之時,父神的光正逐漸傾斜。
似清透晶礦的雙眼斂著專注的光,於最後的工序迎來完結的時候,指尖拈起兩端端詳。
如此應當無礙。青年遏止懸浮的思緒,反手執起作品,安靜起身。
數日以來自構思、取材至製作皆不假他人之手。
即便成品不及工匠般巧奪天工,此一事實也令自己心中踏實不少。
離開閻魔亭內,他步入森林去尋神明的身影。
步伐安然,太陽神之子目視前方,朝熟稔氣息的方位移動。
能聽見水瀑流淌的聲音,亦能聽得腳踏地面的跫音。
在自己的影子融入宵闇之前,應該可以找到祂──
於氣息接近前便意識到其身分。
然而,直至青年到來之際,神明都未有將視線向其投去的跡象。
穿越木林,跨過河流,一路毫無停頓。
──直至神明面前,太陽神之子暢行無阻。
「阿周那。你在這裡嗎。」
「……有甚麼事嗎。」待人指定攀談目標時,始終如同閒置機械般靜止不動的神明終於開口,語調冷淡地進行反應。
接待對方並非應行之任務,未有探究理應於下方忙碌而非跑來的青年究竟為何而來的想法,神明僅是看了來者一眼,隨後又將視線投往下方。完全沒打算多加理會的樣子。
「不下去過節嗎。」經過一段時日,青年心下有幾分明瞭對方可能的反應。
指節略略扣緊手中物,詢問的語氣與往常同樣並不擁有劇烈起伏。
「……非必要。人的節日,與我無關。」
蘇利耶之子口中的節慶為何,無論知曉與否都不會有任何改變。
節日是屬於人的事物,身為神的祂不存參與理由。
「你又為何而來,蘇利耶之子……這裡,並非你現在應當在的位置。」
「是嗎。……我有東西要交給你。阿周那。」
語畢,太陽神之子舉起手──與被穩當收入其中的木弓。
反手握住以獸筋製成的弓弦,弓臂若弦月,躺倒的弓體懸於空中。
現世擁有諸多更加堅固的材料,以尋常的弓而言,想必可以輕易造出超越他時代的成品。
可若是贈與面前的神明,就非得是如此傳統的長弓才成。
取用自然的材料、傳自久遠年代的製法都讓太陽神之子傾注了近乎工作以外的所有時間與專注。
──他既非眾多神明中的一柱,亦非製弓的匠人,而是一介武者,故僅能完成相較神兵利器遠遠粗糙不只十倍的武器。
在蘇利耶之子回答時,把注目從建築挪至對方身上的神明凝視著模樣可謂簡陋的木弓。
單論輪廓而言,形如弦月的弓身粗略算得上有模有樣,若作為給未熟者鍛鍊使用應當勉強堪用。然而,他並非將木弓贈予孩童,而是將這即便是未熟者也能輕易拉開的木弓交予祂──交給了背負神弓的神明。
對方的行動意義究竟是什麼?這把木弓又有何含意?
無法明白,無法理解。
是想告訴祂,在他眼中的神明依舊是不成熟的存在?
還是說,是對神再次下達戰書的預告?
面上浮現肉眼可見的迷惑,重新飄浮於空的神明直白地提出質問。
「為甚麼。」
「聖誕節禮物。……據說在這段時節的這個節日會給予親人或欲感謝者禮物。」句子裡一個突兀的停頓,太陽神之子向神明──自己的弟弟解釋了理由。
聽完對方難得清楚明瞭的發言,神明的不解卻未減分毫。
「……」
親人。兄弟。
那類的事物,在祂成為神明之際便全數消失。
興許是在輪迴中被作為不需要的事物被排除,亦或是在那場戰役中死去,其餘未亡者,則被成為神的祂連同自身一併捨棄。失去人性的神明,紀錄中確實留有「那樣的事物曾經存在過」的痕跡,但那些殘骸,早在祂成為神的一刻就全數扔下,即便於偶然下回首觀望,也沒有重拾的理由。
現在,那場同樣見證了那場愚蠢的戰爭、於其中死去的一人,並非在祂的世界裡現身的太陽神之子,卻在停頓之下陳訴出相似的言論。
「……我,並非真正的阿周那。」至少,不是對方期望的那位阿周那。
「……」
「……你,難以理解。」一再說出於機能停止前神明對自身身分的結論卻始終不被蘇利耶之子接受,無法成為阿周那的神明消去神色上的困惑,面無表情地凝視太陽神之子。
「手。」
「?」
顧不上進一步解釋緣由。
被自己空下的那一隻手便已回應神明投來的要求,徑直伸了出去。
在手心朝上攤平時,神明亦伸出手。
泛著非人的灰白手部握成拳狀懸於青年的手心正上方,並在碰到對方前將手心攤開,使內容物憑空落下。
像是珠子的物體落入青年手中,從紋路可以判斷,這些不規則的圓珠是較於尋常植物要多些色彩的種子。而作為交替,神明伸出另隻手握住懸空的弓體,將其取走。
──輕得像是沒有重量,彷彿連祂那世界的種子都比它堅固。
「……目的完成。你該回去了。」
日陽西斜,太陽神之子仰首凝望逕自飛遠的神明,將圓珠狀物體收入掌中。
……並非錯覺。
神明首次對他做出要求,此是始料未及之事。
即使,那無非是讓青年伸手取物──僅此而已。
久遠記憶裡,上師似還與膚色黝黑的幼小男孩慈愛交談。
德羅納讓阿周那握好木弓,為其講述習武之道。
一旁牆邊的自己持木弓向兩人望去,於夕色中和那雙深邃的眼眸一瞬對峙。
它讓渲作焰色的穹空成為永恆;而那便是一切因緣的起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