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種情形在自己身上發生了,而且還是在本身也同樣遵從巡視方針的情況下。
「凜,有什麼想說的嗎?」青年放下手裡摺疊好的浴巾,少見地以嚴肅語氣向身為御主的少女詢問。
「……」她承認自己這幾天什麼也沒跟對方說就出門了。只是今天剛好回來撞個正著。
在各自行動的時候,許可的情況下分別進行巡查;少女以為這是兩個人的共識。
況且,她已經是一個獨立的魔術師。
幫不上從者的忙還在一旁扯後腿、把自己的工作全部丟給對方這種事情她是絕對不會幹的。
「我的意思是,這之後要往比較遠的地方走。這一帶我們已經走了好幾圈不是嗎?」
「不是說範圍的事,當然那也是事實。」看著少女的臉龐,彷彿向自己提醒家族責任以及使命感,一時間也不由得的嘆了口氣。本來準備好要提出的意見瞬間又沉入心裡。
「——為什麼不事先和我說一聲。我是妳的從者,理當是妳最強力的武器,我也有義務要知道御主往後的動向。」
太過危險了——這句話並沒有說出來,因為知道御主理解這種風險,所以無法說出這句,從者才更加不滿。
「……」
「我活動的區域沒有離家裡那麼遠,要真的是盯上我一個人行動而出現的傢伙那也正好。」她還沒有孱弱到在工房附近跟敵人周旋幾分鐘、等待從者趕到的實力都沒有。當然,這是在使用令咒的前提下。
她確實理解實施這計策的高危險性──這是一個賭注。
是在這種非常情況下才會選擇的方式,而且,可行性不低。
「……不過。沒考慮到你的意向是我的誤失。」
「既然是並肩作戰,那就要從合作的方向考慮行動方針。我有獨斷獨行的毛病,所以你能提出來是幫了我一個忙。」
「……然後,嗯。……抱歉。」視野稍微搖晃著模糊了一下。少女眨了眨眼,從剛才開始就覺得手腳好像有點發寒,大概是家裡沒有暖氣的關係。
……但她不是因為這樣才道歉的。
少女在腦袋裡無聲地重複一遍,像是講給自己聽。
「妳能理解我的意思就好,身為御主的話要和從者有嚴謹搭配,我不想因為那些可以避免掉的事情讓妳有意外。」此刻戰士擔心的並非是榮耀,單純是遠坂凜的性命。對於聖杯,那個染血的獎勵品,他有願望想要實現;但那僅僅是在少女性命安全的前提下成立。
要逼迫如此年輕的女孩站上戰場面對血腥味,身為戰士的他能明白和接受,可是『阿周那』不行。青年的嚴峻眼神逐漸軟化,他無意想繼續苛責御主,但該保持的態度依舊不能沒有。
「……時間也不早了,先去梳洗將衣服換下比較好。」青年將浴巾輕輕地披在女孩頭上,稍微擦乾她的頭髮。
「……也是。這幾天的情況也得整理一下,再來上次你提到的魔術師……得找時間和她見面……待會放個使魔出去吧。」從者先前在街邊遇見的魔術師──歐菲莉亞‧法姆索羅涅,自己還沒見過她。對於之後與對方的首次會談,手裡捏著的情報能起多少效用並不清楚。
雙手分別輕輕抓著浴巾的邊角。經青年一說才想起來自己在回來途上突然遇到雨勢,自己根本沒有做防雨措施的事情──說到底,萬一打起來的話,帶著傘很麻煩,穿著雨衣也只會妨礙行動。
洗完澡之後要做連絡事項,還要完成固定的功課,還有……還有什麼來著……?
「還有?凜——」說到一半的話被中斷,青年看著少女逐漸低下的臉緣正想催促著回答。
即使浴巾稍微遮出了陰影,臉部變化依然可以看見;若不是情況太過巧合,很可能會漏看了御主微微變紅的雙頰。已經濕透的衣服讓她顯得更加嬌小,仿佛脆弱又纖細的花——
「凜——?!」忍不住叫出聲,這是從者未曾想過會發生的狀況。比起驚訝,他迅速反應地以雙手扶住御主的肩膀,讓她稍微倚靠在手臂上。
『好燙……是因為淋雨的關係嗎。』手指觸碰到衣料,那些濕透的地方緊緊包裹著少女,讓溫度反而更加上升。
黑暗將視野著上深沉,雜訊一樣的碎片凝成花。
像是許多人朝自己拋灑花瓣,而她其實不處在這熟悉的莊嚴宅邸,而是端坐富麗堂皇的車輿上方,俯瞰萬千。
──但這不過是錯覺吧。
逐漸攀升的熱度擊碎幻覺,少女抬眸,勉強可以將視線聚焦於青年的臉龐。
「咦、這裡……啊,是家裡……」
「……嗯,我沒事,應該是恍神了一下。」
「……是唷,是家裡。我扶妳回房間,稍微忍耐點。」不得而知少女為何會說出困惑的字詞,但是從現況想想,恐怕是突然的高熱讓她意識不太清晰。
御主的重量比想像中來得更輕。他試著攙扶住少女的腰部讓她前進,發現這樣反而會更花時間;青年困窘的臉孔瞬間糾結一下。
「失禮了。」彎腰將少女從下肢部分抱起,青年以俗稱公主抱的方式將御主牢牢支撐在雙臂上。快速又穩健的步伐踏入臥室裡,小心地將人擺放在旁邊,將乾淨毛巾鋪放在床上後再摻扶著她坐到上面。
「……不用那麼誇張,我可以自己……」少女發出比她想像中更疲軟的聲音試圖阻止青年。
這才發現自己的狀況實在沒什麼立場說這句話;如果硬是掙扎反而讓對方費更多力氣做事。
她不要這樣。
所以,不再做出更多的拒絕,而沉默地接受運送與攙扶。
望著從者的下一步動作,少女一時無言。
堪勘轉動此時不中用的思緒,對了,她應該先吃藥。吃完過個半天就不會有大礙。
因為不是刻印排斥,只是單純身體出了狀況,所以不能靠精神克制,這部分雖然有點麻煩,可是現在不是抱怨的時候了……這是她自己的責任。
「……藥是放……」
早先一步,將藥罐和常備在櫃頭上的杯水雙雙遞到御主眼前。
「來,請吧。」青年目光有些責難著看著依然想自擔責任的少女。如果可以的話,自己也必須成為能讓御主百分之百信任的戰士,不光是戰力,也想分擔自己相信著的御主的責任。這麼說雖然過於自負,卻是他不得不去規範自身的信條。
青年沒有猶豫的各從衣櫃處拿出乾淨衣物,幸好這些質料相當柔軟,可以多少減輕少女身體上的不適感。
「……讓我問一句,介意我為你更衣嗎,凜。」要是連步行都有困難,他沒有辦法擅自讓少女處理自己的狀況。
「…………」
「…………我知道了。就拜託你吧。」
吞下自製的祖傳藥,十指略略施力去握玻璃杯。適才拿過杯水與藥劑的時候她又接收到青年的目光,少女這才確實感受到對方擁有堅定立場的那一面。
……要是繼續堅持獨自搞定這一切,說不定會破壞兩個人的關係。
而且,前面剛被從者指出要好好思量與他合作再行動,即使昏脹發熱的腦袋讓少女還沒有時間細想,她也能理解現在老實接受幫助才是適當的選擇。
「謝謝妳願意信任我,那麼失禮了。」這還是第一次對眼前少女提出質問,幸好結果總算是好——
他離開房間拿了水盆與小毛巾回來。先仔細以乾毛巾將少女濕透的長髮擰乾再包起,一一退去衣物後用浸過熱水的毛巾細心擦拭去肌膚上那些將被高燒蒸發的寒冷水珠;手和腳,脖子和耳朵,軀體,以熱水去掉看不見形體的髒汙。
——就像一次洗禮。
他將熱毛巾再次擰乾,為少女洗淨腳踝。
第二次,劃過太陽穴及耳廓。青年盯著每一處,確定他沒有疏忽而遺漏。
死者無法為生者祝福;身為『戰士』的他、名為『阿周那』的自己,這一路上披戴過太多東西,一樣也無法卸下。在彼岸之盡,他只能看著引領希望的燈火飄向黑夜縫隙,為世界搭起暮色橋梁。
那裏必定有痛苦、有煩惱,各種生者之以為生的感情。戰士並未從生命裡獲得自由,塵身浮世,不停奔馳的只為再度拉緊弓弦——
第三次,耳後及頸部。
記憶不存在大腦,他喚為住,那些色彩艷麗如羽翼的過往,輕撫往琉璃色珠簾拍響清音。他回想起那副曾窩在他手臂裡嬌小的身影。夏日時也曾替他擦去熱汗,安撫人入睡。
「——這樣妳應該會舒服一些。凜,今晚妳好好休息。」結束了換衣,青年停下手中的吹風機叮嚀少女,換成木梳小力著將那頭長髮梳開。
從青年素手指間流盡的水與窗外的雨音在鼓譟,像幼時她打過的石水漂。
它擾亂池中的安穩,激起無數圈般的波紋,漣漪教少女想起自己牽過的██的手。
在這冬木,異常暴雪不知道會綿延到何時。
或許真的是操之過急。
冒險並非不行,但像今天這種反過來讓別人照顧的事情不能有下次了。
長年拉弓致使粗糙的手略微擦過耳際時,下了決定的她正好在朦朧中回想起手的主人曾進入宮闈擔任女官的事蹟。
熱度恍如長蛇,無聲攀爬名為遠坂凜的枝幹,嘶嘶吐信著侵據原來清明的每一處思緒。
「……謝謝。已經吃過藥了,應該明天早上就會好。」能夠感受對方梳開髮絲時的柔緩。
她嚥下一口唾沫,咽喉卻乾燥疼痛得像有人在那裡點燃星火。
「要是那樣的話,我就能放心了。」結束梳理頭髮的動作,青年再度起身往空水杯裡注入常溫開水遞給少女。
停留在她臉龐上的紅熱還不見退去,藥效不會立刻生效這也是預想之內。他轉而將被褥鋪平整理好,以掌心輕拍的方式拍撫平面。
「請就寢吧,凜。」
「…………」少女背對著從者幾次眨眼,勉力阻止生理性的眼淚未果。
她飲下溫水,心底想著等燒退了,可能還會有其他症狀出來。
臥入被團,那孤立的身影從傾倒的視野裡看,仍然如此高大而且清瘦。
一手指尖探到了床鋪上某個熟悉柔軟的條狀物體,把那物的全體圈入懷裡的時候,她同時揪住對方衣袍的下襬──
「
……等、等一下……!」
虛軟無力的嗓音自喉嚨奔湧而出;沙啞也許為少女帶來了一部分的困窘。
正要轉身的時候,衣角感受到一股向後拉的力量。從現界以來未曾聽過的呼喊聲調不禁令他回頭——
「凜,怎麼了?還有哪邊不舒服嗎。」少女正像要開口說些什麼的表情倒映在眼底,他感到驚訝。
「我很快就會回來。」青年側身向她展示了懷裡抱著的熱水盆與毛巾,現在已逐漸變為涼水。
「……冰箱,第二層的最左邊。
裡面有今天……」從喉嚨擠出字句,到了字尾那聲音卻漸漸轉弱。
她還沒有包裝的,內裡包覆著覆盆子的巧克力。
此時此刻正躺在那裡。
不完美的東西,是不應該作為禮物送出去的。但不是在今天送出就會失去事前悄悄在外製作的意義。
「……總之,那個巧克力是給你的。」頸上掛著的水晶馬墜鍊連同黑貓布偶被隱沒在棉被下方,她最後只願意把那藍色雙眼留在外頭看對方,裡頭的身體兀自蜷成一團。
只是因為手跟腳都很冷才這樣。
少女又眨了眨眼,隨之慢半拍地輕輕放開差點沒有拉皺青年衣擺的手。
巧克力——差點下意識的要做出疑問。但眼前少女的臉色並不是很好,要是再讓她多花力氣解釋,只會令她更不舒服。
「……我知道了,謝謝妳,凜。我會心懷感激地匹品嘗它。」明明少女對品嘗甜食會有所節制,唯獨巧克力是例外嗎。從者空出左手輕撫上少女緊抓著衣角的手,像似要對方放心似的拍了拍。
「等妳起床感覺好點了,我會煮好熱湯給妳。」
「……嗯。晚安。」她悶聲回應,閉上雙眼的時候淚水從頰邊滑落。
少女胡亂抹過,然後索性將臉也埋進被褥裡的黑暗。只剩額頭和髮絲在外頭。
過了一會——也許只有幾分鐘。
從者對時間的感覺每個人並不相同,以青年來說,即使再短的時間也和過了許多一樣。專心處理完事情後,他打開冰箱看了御主所說的巧克力。
——輕輕地扳下一小角放入口中。那股甜沁滋味令他難忘。
「要是凜喜歡這個的話……我也嘗試製作一些看看。」青年在心裡暗自下決定。
他回到房間裡凝視著少女縮在被窩裡的身影,不自覺地將手放在她的肩上輕輕哼著歌。
規律、輕柔,帶著故鄉曲調的歌謠,他端坐在椅子上希望讓她沉入溫柔的夢裡直到痊癒的黎明開始。
「……」手腳稍微被捂暖,閃過這個念頭的少女半撐著眼簾,從被角與床鋪的縫隙裡看到那個剛剛分明已經消失在視線裡的白色。
還有大大的手撫慰一樣地拍撫著她,規律,緩和,不疾不徐。
與自青年嘴裡溜出的音節同樣,那麼安靜祥和。
她又不是小孩子。
而且,倘若沒有意外,她剛剛才讓對方不悅。
那柔軟清冷的聲音聽不見這些,偏偏要給自己做個安穩的搖籃。
她不應該就此躺進。可是睡意和疲勞向她湧來,像月下的長河滔滔。
記憶裡那寫著天授英雄的字句在河裡翻飛,少女被意識的川河淹沒前想起被鮮血浸染的古老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