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幕影像不曾消褪。
無名之子看著那片燐光森林。
分界不再明顯,森林在自焚,也在再生。
遍地銀色的琥珀,他是焦土上的輕煙,灰燼裡的新葉。
未曾謀面,如今,他們逢別。
班。他說。你願意託付靈魂的那個人,將是我的使命。
我將繼承你。
我會活下去。
他醒來,眨去眼裡的雪花。雨停了,天空凍結,漫天雪片飛舞。
冰寒溪水不斷沖刷,急促拉扯他,刮過他的臉頰,抗議他像顆莽撞的彗星,打攪了寂靜的星系。
但他並非唯一的犯人。人造人躺著,草草自我診察,修復了些驅動上的問題,再使力撐起身體。
右臂依然不聽使喚。他坐起來,艱困地以單手剝去身上「緊急徵用」來、而今變得破破爛爛的連帽外套和舊大衣,扔到一邊。廉價人造纖維泡久了冰水,笨重有如船錨。他看見右肩關節處皮開肉綻,血染遍了整身,水沖淡了顏色。
他往側頸一摸,觸及一道想必怵目驚心的撕裂傷口。
「噢,老天。」
谷底的清晨,零下十二度的低溫。黯淡的群峰在灰濛天光中巍峨聳立,山脊擎起鋒利暗影,威壓逼近。人造人站起來,撣落一身積雪。
法利爾怎麼樣了?他來不及檢查法利爾的傷勢⋯⋯抵達肯沃夫後,他循著班的記憶,追蹤那記憶中的人。尋到法利爾的住處,他知道出事了。所有跡象指向荒涼山區,而他已落後多時。
那頭狼⋯⋯那具機器怎麼樣了?它不見了。他很確定它和他一起摔下來了。溪床碎礫間,人工血液殷紅閃爍,濺在水流洗滌不去的地方。細辨其成分差異,有他的血,也有不是他的血。
幾步之外,猶有金屬閃光。那是兩敗俱傷的結果——一顆機械心臟,硬生生被扯出,潺潺之中,好似仍在脈動。他瞥向無力垂落的右手,覺得自己做了件可怕的事情。
小溪雖淺卻頗為湍急,他踉蹌離開溪流,沿著溪畔尋找機器動物的蹤影。落雪無聲,飄在他髮上、臉上、肩上,沒有融化。
最終在一片亂石嶙峋之上找到了它。遭外力扭曲的胸腔大敞,內部線路暴露在空氣中,為血與雪覆蓋。靜止的狼眼瞪著前方。彷彿得以想見它用盡最後力氣,一步一步,蹣跚走向此生的仇敵。
從未與另一具機器如此廝殺。從未在另一具機器上見到如此強烈的敵意,以及遭到阻撓時的那種勃然盛怒。那對仿造的獸目表露得太多,像狂暴情感困陷於不善表達的軀殼,像熱淚盈出了眼眶。模擬訓練中,極度情緒化卻又精準無比的敵人最是棘手,它們的行為難以預測,往往造成超乎想像的破壞。這頭機器動物竟給他類似的感受。安東說,失控的人造人就屬於這一類。
他垂下目光,輕撫那冰冷毛皮。
也許,失控只是一種說法⋯⋯
也許,他們只是學會了同樣的事物,卻走上不同的路。
光芒來自飛濺的血跡,來自銀色的心臟。
第三種光芒來得出其不意,如棉絮拂過後頸。
人造人偏過頭,抬起視線,與居高臨下的槍口對望。
下過雨的陡峭碎石坡水光漉漉,兩邊是地勢更為險惡的垂直岩壁。顯然碎石坡是回到上面的出路,持槍的人影半踞於碎石坡頂,斜風細雪中,像個守門人。那一瞬的光芒便是來自獵槍的瞄準鏡。他可以看見槍口微微挪移,在他與機器動物的殘骸上游走。他知道瞄準鏡後有雙蒼褐色眼眸,此刻正謹慎審視。
人造人很慶幸法利爾沒事——看起來需要去趟醫院,但還能走能動,槍拿得很穩。他緩緩轉過身,面向對方,不太確定怎麼做才好。對法利爾而言,他是完全的陌生人,一名莫名其妙的信差,帶著好友的遺物登門造訪。不過他不害怕,他趕上了,最害怕的事已經過去了。
他等著。
八秒鐘加上一眨眼的時間過後,槍口移開了。一條繩索拋了下來,彼端繫著漸亮的天光。
「你是⋯⋯班嗎?」
「我有他的記憶。」
法利爾曾是警探。他會被試煉,會被檢驗。會有一場測試,老天,他通過測試的次數說有多慘就有多慘。
他等著。未料等到一個擁抱。
班歡迎法利爾重回萊特酒吧這個小小歸宿的時候,也是這樣的擁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