鉛筆在紙上演奏冬季的序曲,因思考而畫下的休止符隨著題目的難度增加,而越發頻繁的出現,最後那雙修長的手闔上了書,發出的重響成為樂章的尾音,在靜瑟的空氣間迴盪。
高挑的身影從椅子上起身,打開窗戶讓風拂起窗簾,期待帶走一些室內的沉悶。書桌上的倒數又一張被撕去,那疊紙變薄了,但心裡說不清的感覺卻厚了。用手將紙揉在掌心,對準垃圾桶做了投籃的姿勢,紙球在空中劃出弧線空心精準落下,身旁的色調彷彿聽見那咚地一聲提示,輕輕為景物罩上一層白紗,玻璃外的晨曦牽動那人的目光,打開紗窗到陽台上,試圖更接近那一道光。
清晨微冷的空氣沁入心肺,要面對的問題也湧入腦海,未來的選擇和現實的瓶頸擺在眼前,雖然自己的夢想與他人的期待在飯桌上相互碰撞的情形是在意料之中,但是沒有支持的孤軍奮戰,沒有人知道能夠支撐多久。大大的手掌將頭頂的髮搓亂又向後梳理,進了屋鎖緊窗戶,時間距離公車到站還有一些,將桌上的書整齊地放進背包,抽走披在椅背上的外套,打開門時瞥了一眼在牆上輕輕晃動的紙條,面無表情的將門帶上,再不走就趕不上了。
隨著車子起步的節奏搖搖晃晃走到老位子坐定,熟練的把耳機塞進耳朵後拉起外套的帽子戴好,傳入耳中的不是優美的旋律,而是某個英文老師推薦的podcast,擁有自覺向來是我覺得自己少數值得稱讚的優點,家裡離學校有段距離,通勤時間就成了可利用的空檔,我自然不放過,更何況對於我所希求的結果,這點程度可能根本遠遠不夠,還得、再繃緊神經一點。
車窗外的景色一幕幕播放著,大清早的街上人煙稀少,只有零星幾個遛狗的人悠悠的晃過,偶爾配合自己的狗停下來,百無聊賴的對著狗丟出幾個字。在那樣的景致之中,有一道身影捕捉了沉溺在podcast的傢伙的目光,那是一個身穿條紋上衣,正在慢跑的人,定睛一看認定性別為男,他便試圖要重新沉回自己的世界,卻不怎麼成功,思緒被帶到另一個地方。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記憶按理早就應該不復存在,卻不知為何,某些畫面鮮明的不可思議,不知道那個人現在過得如何,還有在持續慢跑嗎,或許早就不記得我了吧,本來就不是什麼值得念念不忘的事。一面胡思亂想時,公車穩穩地停在學校旁的站牌,人來人往的笑鬧聲打斷了對於回憶的耽溺。
太陽東升西落是日復一日的輪迴,反覆累積的日常是為了等待不能錯過的邂逅。收拾桌上的東西,同朋友道別,一天的忙碌讓視野侷限在黑板與課本之間,終於有機會再次抬頭看看天空的時候,日光已流連在地平線的另一端。搭上直達補習班的校車,我已然放棄戴耳機,放空腦袋任憑回憶傾倒,因為我和她的相遇,正是在這樣暖色調的時刻裡。
餘燼的輝煌扮演了多少奇蹟瞬間的日常,又為何要用盡氣力燃盡最後的光亮,儘管是日復一日的輪迴,卻從未放棄烙印存在的跡象。我決定在這樣暖色調的時刻裡慢跑,是兩天前的事,第三次踏著柏油路面前進,已然沒有了先前的忐忑,穩健地踏出每一步,一面仔細的調整呼吸,控制速度的快慢。今天是冬日裡難得的柔和的天氣,微風拂面竟帶著絲絲暖意,是個適合慢跑的日子。進入第二圈的時候,前方的公園旁有著一道小小的身影,隻身跌跌撞撞的跑來跳去,我嘴角失了守,在靠近之前重新調整了表情。
當我視若無睹的經過時,小男孩目送我在轉角消失,接著如我所料地,公園另一頭的轉角處冒出那道小小的身影,正對著樹幹手舞足蹈的敘述著,他今天又贏了一場賽跑,我終於忍不住轉過頭,在他看不見臉的方向笑了起來,腳下還是馬不停蹄的跑著。小男孩昨天就出現了,用著同樣勝之不武方式與我賽跑著。
慢跑結束在日落之前,那場生命中重要的大考也是,或許那些不能證明一個人的全部,但太多事逃不開片面的標準劃分,因為這個世界需要有效率的篩檢出可用之人,要迎合必須努力,要脫逃也必須努力。我打開浴室的門,試圖將一身的汗水與混雜的思緒沖刷乾淨,腦海中卻浮現了那個同樹幹說話的身影,隨著年歲的增長,慢慢的熟悉人世的步調後,靈魂深處純粹自我的生存空間受到壓縮,慢慢被規範與禮節塑造出大眾認為成長的模樣,想起這樣的自己與他,我鼓起一邊的腮幫子,又有些不甘的輕輕放掉。
午後的時光總是在假期時顯得迷人,那是難能可貴地可以再回到被窩裡,和周公下兩盤棋的時候。身體漸漸感覺到慢跑成為常態後,生理時鐘一響便找好襪子也套好鞋子,明明腦袋還在賴床,不知不覺間腳底卻已踏在熟悉的柏油路面,呼吸的節奏找到自己的頻率,習慣地在公園擁有一小段無厘頭的對話後,又進入自己的公轉,畫著歪歪斜斜的橢圓。
短暫的停留是生命裡的假期,長久的滯留是生命裡的難題。命運為你帶來日常,也帶你走向下一個日常,催促你跨過所有的難過,但是選擇是否邁開腳步的,始終是自己的意志。開學的鐘聲響起,也宣告著午後慢跑的終末,最後一天的慢跑,我停下腳步讓無厘頭的對話被延長,小男孩有些訝異,裝酷的臉怎麼也掩藏不了眼神中飛揚的神采。不過我還是決定,要幼稚的計較一下輸贏,在同他揮手說再見之前,把那張紙條塞進他的手裡。
『就當是餞別禮了。』我收回試圖想摸他頭的手,改成在空中揮了揮,然後趁他發愣的時候轉身離去。
看見奶奶因為爺爺要動手術的關係而忙進忙出,父親出於不捨決定要在週末帶全家回去幫忙。一大早整理好行囊,車子便行駛在高速公路上,朝著老家前進,太陽穿透車窗灑落在肩上,微微的熱燙驅走了睡意,帶來了回憶。老家所在的座標,便是在宇宙運轉的公式之中,我與那人相交的最佳位置。從古至今,許多人試圖演算出方程式的模樣,卻被命運的齒輪一再捉弄,只找出了可行解區域,得不出唯一的正解。我也是那許多人中的一員,在那之後,每每憑著過去的畫面,不斷在同樣的地方尋找那個身影。
或許我們都太執著於唯一的正解了,在她最後留下的那張紙條都隨著時間的流逝逐漸泛黃,我才慢慢體認到那句看來賭氣的話語,裡頭藏進多少僅有在年歲的風霜下,才能積累的感悟。
雙腳踏在熟悉的柏油路之上,沿著白線朝著公園前進,走到那個等待她出現的角落,這一次沒有條紋衣服的身影從地平線那端出現,而我也捨棄了捷徑,走進她消失在我視野的轉角,順著她公轉的路徑畫一次屬於自己的橢圓,當年和她交換字句的樹下,如今開出了朵朵隨風飄搖的麥桿菊。對於回憶的耽溺讓我佇足於此,長久緊繃的神經在微風的輕撫下稍稍獲得紓解,我閉上雙眼的同時仰起頭,想讓除了視覺以外的感官,更清晰的去感受這個畫面,周身的世界安靜得彷彿要將時間凍結在這個瞬間。
高跟鞋敲在柏油路面的聲音劃破靜瑟的空氣,從模糊不清的旋律到明確堅定的節奏,心不知為何隨之震動,我睜開雙眼望著前方的景色,某種情緒隨著越來越近的聲音逐漸膨脹。那雙鞋子在我的身後咚咚咚的敲過,接著不知是誰為這張譜畫了一個無預警的休止符。
[ 捷徑與遠路之間 ]
大概是這樣,感謝閱讀到這裡的各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