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很多在意的事。
靠牆蹲坐於夜晚的甲板上,氯化鈉的鹹苦味與伸進衣物內的寒風,瘦弱的手臂環抱著膝蓋,試圖隔絕內部與外頭的冷。
悠尼斯提起了嘴角,用了昆蟲爬行的摩擦聲般的音量自言自語了起來。
「『拯救他人就是拯救世界,拯救世界我們才有立足的地方。』」
。
幻象;永眠的那些靈魂們。
沒能夠被記錄下來的事。
無論是哪個都好,在導師能夠解釋一切之前都想好好地思考,寫下,然後玩一點偵探遊戲?
紅著鼻尖與耳根,對著船頭附近的兩人小幅度揮了揮手。
「日和、啾啾、稍微過來一下——」
空氣灌至肺部,存在於此的感覺在一瞬間變得鮮明。
船長的話語、幻象的畫面、還有很多在意的事和必須解決的事。
離開大廳,兩人找完凱伊和凱文雙子後,無論如何都無法入眠。謎團太多了,難題太多了,無數想法猜疑以不同面貌在兩人腦海跳躍衝撞,甚至困擾到……使她們覺得有趣極了。
「『拯救他人就是拯救世界,拯救世界我們才有立足的地方。』」
這艘船所埋藏的秘密和真相,相隔世紀以前的住人,無所憑藉的孤單靈魂。
正值午夜,時間跨過零點,黑暗中無人行走,彷彿陷入一片靜謐般的死寂樂園,鬼魂應在此刻群起遊行。
夜間探險小隊目前只有兩人。
日和太期望撞鬼了,她這輩子還沒撞過鬼。啾啾緊跟在她後面,隻手遮掩,目光卻不禁從手指間的縫隙中探出,好奇與恐懼互相拉鋸。
一片安靜,直到身後忽然有細微的呼喚她們名字的聲音。
「咿!」
啾啾脫口而出的叫聲立刻被日和摀嘴壓下,「安靜,妳想吵醒整船的人?」後者說。她並未比啾啾鎮靜,手還在發抖,只是膽子大了些。
慢慢走近,再走近。像挾持犯人的動作,啾啾別無選擇,只能跟上,接著眼尖的她發現那是再熟悉不過的人。
「魷黎士!」聞言,日和也驚訝得放開啾啾。啾啾好不容易能正常呼吸,便撲上前抱住對方,「悠!幹嘛半夜扮鬼?」
並沒有像個犯人一樣把雙手舉高(因為很冷)。
「是的——我就是魷黎——哇噢,啾啾好熱情。」原本預計念完的腦中腳本被黎玖所打斷,也就拍了拍對方的背、蹭了一下,試圖從小小鳥的體溫中獲取一些溫暖。
「也沒有扮鬼——?想出來呼吸一下新鮮空氣、然後就因為很冷、所以動彈不得——」
當然在上來後一小段時間也看到了兩人偷偷摸摸的身影,一前一後,從有些滑稽的剪影來看簡直就是舊時代的懸疑卡通片。
「大半夜出來呼吸新鮮空氣?」日和半信半疑挑高一邊的眉毛,笑說:「作息都快跟幽靈一樣啦!老實招來,妳這個時間點在這裡,肯定有比呼吸更重要的事。」口氣中充滿自信。
「沒有喔——是真的,在這裡也就是想想一些最近發生的那些?」
而且原本作息就跟幽靈樣啦、只不過沒有女士們來抓人就是了——那樣一邊在心裡嘀咕著,一邊捏了捏自己快凍僵了的雙耳,然後吐舌做了個怪表情。
「最近……」發生的事太多了,啾啾反應不過來。還在想著方舟和黑塔和庇護所和導師和幽靈和幻象的事,悠到底指的哪一個?
「今天的幻象?」日和則稍微偏頭沉思幾秒,立刻與對方接上了線。
「是的是的——正確答案。」將食指與大拇指形成一個環,靠近眼部後從裏往兩人後頭的星空看,「覺得怎麼樣?」詢問著兩人的感想。
「怎麼樣……」這次陷入沉思的人換成了日和。她一向難以對別人的情緒感同身受,因此被如此問道,女孩先是看了眼雙生姊妹,少見地安靜下來。
她在期待啾啾給她答案,還是代替她回答?
不願展露出短板,日和抓住裙擺邊的蕾絲發起呆來。
而啾啾低下頭,表情晦暗不明,「很難過,不是嗎?」
依然在保持者同樣姿勢時視野切換遠近,將焦點聚集在日和身上,後頭的繁星與燦光被模糊成了培養皿中綻放的細菌,擴散著。
她喜歡這種微觀世界般的景象,半分心地想著。
「——那麼啾啾覺得最為難過的部分?」雖然是看著黎晝,卻將問題指向黎玖。
迎接死亡的部分,思念往事的部分;尋找親人的部分,埋葬希望的部分。
無論哪個都恍如身歷其境隱隱發疼。
「……」 安靜了會,啾啾皺起眉頭,讓人分不清是在困擾還是困惑的表情:「金髮姐姐出現在弟弟夢中的時候,說的是——」
「……不要再等我。」日和接了下去,啾啾霍地抬起頭來看她。
對方大幅度的動作讓她感到不大確定,日和又轉過頭去向悠做確認,連鎖效應一般。「對吧?」
「嗯。」歪著頭以單調的音回應,眼神偏移到一邊,看不出來像是在注視著任何存在於此刻的事物。
微微勾起嘴角,清了清被沙海淹沒的喉嚨,露出了記憶中那海市蜃樓般女孩的微笑,悲傷而朧朦:
「『——托德,狄斯。求求你們……』」
。
「不要再等我。」
轟隆。轟隆。
耳鳴般的音,午夜夢迴。
閃雷風暴和滂沱大雨那天發生的所有事情歷歷在目,恍如昨日,假如……假如……
假如日和或悠,任何一個上不了船該怎麼辦?假如航行途中,他們的其中之一憑空消失在船上該怎麼辦?
啾啾會用盡全力去找。答案跟幻象裡的弟弟們一樣,毫無猶豫。
『不要再等我。』
為什麼說這種澆冷水的話?為什麼要說這種熄滅所有努力的話?啾啾不懂,因為不懂才更生氣。
「——太過分了!那個金髮姊姊是真的沒心沒肺才說得出這種話吧?」啾啾氣呼呼瞪著模仿起幻象聲音的悠尼斯,彷彿對方就是幻象中的人。
手臂像是建設垮下一般垂落,遮過眼部與其附近的臉部,語調的情緒仍理性,卻能夠隱約聽見聲音主人的某種煩躁感。
「那麼啾啾又知道什麼了呢?我們能夠觀測幻象——為命題。接下來的話將會建立於馬可西莫斯所發表的言論為公理的基礎之上。
幻象所映出的是舊方舟犧牲者的記憶;此為真實。逝者的靈魂被囚禁於不屬於祂們的地方,因此無一求得安息;此為真實。」
「以人感受到的痛覺來舉例。那只是知覺,累積一定的知覺人會將那定義疼痛,定義的標準因人而異。
蘿拉對托德與狄斯說了、『不要再等我』;此為真實。這是真實的命題,因此能夠被觀測——感受。那麼來自這部分幻象,我們所感受到的感情為知覺。至於如何定義此知覺與其標準因人而異:啾啾將此知覺定義為以無法為由的怒意,這是主觀的。
但以上也只是我們能夠感受的部分。無法感受的部分並不代表不存在,只是目前無法被感知而成為真實。缺失了這一部分使得幻象不完整——我們仍對此事件缺少更多情報,畢竟能夠感受的極限為此。最為總結,這不是能夠隨意下決定的事物——以自身的標準,定義為我是無法評估蘿拉的對錯。
當然、隨意聽就好,我頭痛。」
語畢時頭部以完全埋入雙臂之中,雙手的手指抓著頭部側邊,力道使得指尖變白。果然吹太久了、夜晚的海風。
悠尼斯倒在原本位置的側邊,體積最小化。
*proposition/axiom/sensation
「啊……啊……」
「嗯?嗯嗯……剛發生了什麼?」
啾啾瞪圓眼睛,下巴簡直要掉到地上。
日和同樣茫然,顯然過多且超出範圍的知識如潰堤般粗暴湧入,這讓她們三人感到近乎同等的頭痛。
「……有辦法化成十歲小孩聽得懂的文字再說一遍嗎?」
「——」
「……噗、哈哈,好啊。」放鬆了身體,手伸直,與甲板的木紋垂直。
「我說的就是,我想知道更多。」閉上了雙眼、笑著、簡單地。
「關於事件全貌……?」日和斟酌著用詞。
猶豫了一會,啾啾露出苦笑,顯然大方承認了自己主觀的錯誤。這點就跟日和截然不同。同意並接納他人的觀點,對啾啾來說並不困難。
「確實,畢竟是舊世紀的事了。」她眨眨眼,晃到悠尼斯身邊,欣賞起海洋上的同一片星空。「但我的感想依舊不變,我仍然覺得過分。並且如果你們不見的話,就算要把整艘船掀起來我也會找到你們。」
「是的是的,雖然目前無法證實,但我認為這艘方舟,幻象——帶有著特殊的、該怎麼說呢——要素、因子。」試著簡單地構成,聲音以恢復以往的慵懶感,同時揉了揉太陽穴。
挺好的,啾啾就這樣吧,堅持著意志與自身的思念,「但日和感覺不同意呢、說來聽聽——?」
在悠尼斯和啾啾站立處的對面,船艙牆壁的陰影下,這裡就連月光也照不進來,影子黝黑得像地獄深處的軟爛泥巴。
「我倒是贊成別等了,別找了,挺浪費時間的不是嗎?」
靠著牆的身體沒有骨頭,或許她本身就是那塊黑影。
淹沒在黑暗中的唇角微微勾起。
「如果我哪天不見了,妳也放棄找我比較好。未來我們都會遇到更多人,走上不同的路。
總有一天妳旁邊的位置,我旁邊的位置,我們彼此身邊的位置,都必然會被某個別的人所取代。」
出口的時候是輕盈的白霧,語畢後卻變成千斤重的大石,重壓在三人心口。事實太過遙遠,太過未知,太過殘酷。
安靜的氣氛更加安靜了,好一陣子沒人說話。
在一段沈寂後第一個開口,但也只是思考時的片面嘀咕。
「嗯——必然會被取代嗎。」
她認為取代這個詞稍微有些不合適,伸手抓了抓因寒冷而微微縮緊的頸側,思考著。
「——」
想說些什麼,話語卻梗在喉頭。
「…………我不認為是取代。」暴風雨前夕的寧靜、那樣的,蓄滿至臨界而即將爆發的怒氣。
「影子和黑暗一樣嗎?蠟燭跟日光一樣嗎?」
啾啾伸手將日和從黑影之中用力拉出,指甲幾乎嵌進去皮膚,但日和只悶哼一聲,把疼痛硬生生堵回去。
「我告訴妳,聽好了。」
「蠟燭不能取代日光。」她們瑩藍色的眼睛互相倒映出相似卻截然不同的彼此,「
沒有人可以取代妳們任何一個!」
「……哇噢。」小聲,像是吸氣中。
或許能夠作為單純的替代,但沒有任何人能夠完全取代另一個相似的個體,這點悠尼斯是同意的。
但有點上火了啊。
「哈、不過啾啾的比喻——蠟燭與日光,妳們聽過伊卡洛斯的故事嗎?」從地板上座起,伸出了左手。
「啊?」
「嗯……沒有?」
似曾相似的單音節錯愕,雙胞胎轉頭看向沐浴在月光之下,近乎銀白的少女——像月之幽靈。
啾啾不知道為什麼想起了前幾天餐廳內的白色身影,難道裝鬼嚇人的不是日和,而是悠?
「嘛、沒有也沒問題——那麼就開始吧。」擺起右手將雙手的指尖輕觸,形成一個三角般的姿勢,閉上了眼。
月光、星空與照耀於其下的幽靈說書人,頓時創造出像是童話般的光景。
微微張開了口,敘述者的音。
「這是舊世紀的某個國家所流傳的神話——一對父子的故事。」提到父子時稍微睜開了瞇著的眼,觀察面前的兩人。
父子——這名詞對她們來說太過陌生。
日和直接預設她們被棄養了,而啾啾曾經夢見爸爸媽媽,那是溫暖的畫面,她不覺得他們有理由拋棄孩子。
或許是她們被拐走了,才被溫柔的導師和女士們救下,等時機成熟,她們就能走遍大陸尋找真正的家……她想,爸爸媽媽肯定也很慌。
「父子,然後呢?」
日和平靜如水的語氣喚回啾啾搖擺不定的思緒。真好啊,她一向不容易有動搖或猶豫。
她聽見了;悠尼斯回到了故事裡,作為旁白而繼續。
就繼續按照劇本所寫的那樣吧。
「那位父親是一位建築師兼發明家,受島上的國王委託並建造了有著巧妙路線的迷宮——用於拘束身為國王之子、那牛頭人身的怪物。」語調有所起伏,開頭的穩重與逐漸構成的張力,使人沈浸於此。
「但自私的國王為了不讓秘密被洩漏出去,於是下令將那位建築師與其兒子一同關進迷宮裡的高塔。」
「沒錯——囚禁於那高塔中、父親為了兩人能夠逃出而用製造出了飛行翼——用蠟與鳥羽。
為此,父親告誡了兒子:『飛行高度過低,蠟翼會因霧氣潮溼而使飛行速度受阻;而飛行高度過高,則會因強烈陽光照射的高熱而灼燒,造成蠟翼融化。』
當然、只要將此規則銘記於心,並掌握適當的飛行高度,逃脫自然不成問題。」
即使沒有神話紀錄在手邊,悠尼斯也依舊一字不漏地重現原文。她於此處停留了下,故事的結尾以清晰可見。
「逃走了?」
日和忍不住激動得提高聲音,睜大眼,專注凝視悠尼斯,和悠尼斯身後更遠處的那些景色。
億萬星辰如金粉跌入女孩眼底。
「父子於高塔展翅高飛,道別了囚牢。」
她再次睜開了眼,直視著日和。
「未成熟的年輕男子、那位兒子——初次感受到了翱翔天際的自由與喜悅,突破了先前被告誡的限制。
雛鳥飛往了更高處,最終因過於接近那日光與熱度而使蠟翼融化,墜海身亡。」
攀爬至嘴角,迴響於風與空中的某種敦促,最終停留於那最後的,可預見的終點站。
「……」
「……………」
對日和來說,稍嫌漫長的沉默。
未有絲毫閃動,如同多年不曾搖擺過的意志,從今爾後也將如此。
「倘若捨不得將性命一併賭上,又如何能換得與生命等值的光輝?」良久後,她說。「那位在死之前見到了比誰都深刻的日光。」
「——即使那意味著讓目睹此刻光景的『父親』痛心疾首,從此再也無法飛翔?」
完美銜接上了日和的話語,如同早已預測她此時此刻的反應與思維。
「——」
「他可以代替兒子活下去……」
不。不是以命換譽那麼簡單的交易,如果那位真的重視他父親,那他該把父親的命也計算進去。
他一個人見到的日光,要用兩個人的未來交換。
與對方打交道的這幾年來,悠尼斯對上黎晝的無數次論戰中,勝利女神總是對前者微笑。
是悠占了上風,大無畏的勇氣,始終敵不過真金火煉的智慧。
「誰知道呢——或許他可以再次用蠟、羽毛、加上已經被海水浸濕了的屍體,重新創造出他親愛的兒子。
如此以來兩人便都無法飛翔了,公平吧?」別於陳述故事時的情緒不同,悠尼斯懶散地聳聳肩,隨口道。
「開玩笑,我個人是不贊同那種作法的——那麼,故事到此結束。」
一邊說話一邊伸展手臂與背部,露出了一如既往的、普通的微笑,貌似絲毫不受方才與黎晝的論戰所影響——名為勝者的特權,依舊不平等。
「嘿,妳們兩個到底在說些什麼?」
從頭到尾直皺著眉,和兩人頻道不同的啾啾複雜糾結地盯著她們,隨後放棄理解似地聳聳肩。
「好啦,再聊下去就要天亮了。明天還有更重要的事呢,我們得趕快回去補眠!」她拖著身若無骨的兩人在甲板上行走,夜裡的空氣涼得使雙胞胎不約而同打了個噴嚏。
希望別感冒才好。
雖然日和/啾啾肯定是不會的,畢竟笨蛋不會感冒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