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過正午，日頭高高照，十三歲的劉天鼠百無聊賴，又不想幹活，在鎮上趿著雙破鞋遛躂了好一會，沒遇上半個熟人，街頭巷尾淨是些無趣人士，彼此間連互相打量都懶。
他本是想找個人陪他打發打發時間，孰料平時那些玩伴一個個不見蹤影，遊戲角落沒人、客棧沒人、鎮口也沒人，這豈不是逼他正經幹活？也罷，正好回去練練編簍子的手藝，才剛學會不久，可不知何時才能像師傅那樣閉著眼睛都能編得整整齊齊。

身上已經剩不到幾個子兒，他邊往回程路逛去邊往兜內掏了掏，從攤販處買個小東西解饞雖算得上綽綽有餘，不過錢花出去了就沒了，倒也不急著在這時把自己搞成窮光蛋。男孩的嘴角撇了撇，試著把視線從不遠處那道戴著兜帽的嬌小身影上移開——準確點來說，從嬌小身影掛著的小布包上移開。

他已經好陣子沒做這種順手牽羊的事了。

眼前素不相識的女孩看上去並非不好下手的對象，年紀小、個頭小，正是現下最合適的目標。他方才親眼見著女孩從小布包裡掏出糖來，此刻包口正開，正待人趁虛而入。

男孩腳下移動，手在能夠反應過來之前已經熟練地溜入布包中，不著痕跡，摸糖到手已幾乎是十拿九穩。

卻在這時，一聲震天響的吆喝穿透熙來攘往的街道。

「你在做什麼！！」

只見不遠處一名約莫十二歲的男孩，褐髮紮成數條細辮，眼罩蓋住左眼，正怒極的推開擋路者，氣勢洶洶的朝劉天鼠的方向跨步而來。

與此同時，帶著兜帽的小女孩在聽聞喊聲時轉頭，略帶疑惑的小聲道了個「哥哥？」，接著，一雙金棕色眼瞳和離自己極近的劉天鼠對上。

「......啊、你......！」

在怒罵聲響起後和與女孩對上眼之前天鼠只來得及在心裡暗罵一聲糟，他剛才還打量了一陣才下手的，怎就找到了個不曉得在何處有外援的——雖然大喝聲聽上去也稚氣未脫，然而氣勢不一般，這時他也再沒時間回頭望，手從女孩包裡抽出之後腳下起步便跑，一聲倉促的「得罪！」和內容物完好的布包被留在原地，堪堪傳進女孩耳裡。

剛剛對上的那雙眼睛看上去總覺得有哪裡奇怪，但他說不上來，只管往人群中的縫隙鑽去。他沒偷到、他沒偷到、他沒偷到，選錯對象，甚感抱歉，莫怪莫怪，但如果追他的人也是個小孩的話估計追他不上吧。

然而劉天鼠沒料到的是，這小孩非一般的小孩，而是在山裡赤腳跑跳過的前匪幫小少主。

「你、」
「給我、」
「站住！！！」

馮夏簡直氣壞了。不過離開一下子，某個不長眼的傢伙居然敢偷他用辛苦錢掙來，送給妹妹的禮物。
這傢伙居然敢對他妹妹下手！

「碰！」
馮夏往前一撲，正好將拐進巷子中的劉天鼠抓個正著。他毫不留情的把對方釘在地上，右手的錘子往劉天鼠腦門旁的地上一砸，泥土應聲凹了個洞。

馮夏彎下腰，喘著氣的惡狠狠道：「把你偷的東西吐出來，不然我打斷你的手。」

威脅的語句鑽入天鼠因近距離巨響而嗡嗡作響的耳中，他無法判別自己此刻腦袋中的噪音來源是那雙砸在臉旁的錘子，抑或是血液在血管中加速湧動所致，或者那根本是大力撞擊過後未散的餘韻？幸得此刻身下是泥土地，一頭撞下去還不致磕破腦袋，然而眼見情勢如此，他也無從分神在意。

「沒、沒偷——沒偷東西。」

他自己的氣息也因方才的一陣跑而亂了調子，胸膛劇烈起伏，一句話都講不好，平時的那些機言巧語到了此時沒半句吐得出來。他是真嚇到了，按在他身上的孩子看上去跟他差不多年紀，打扮特異，同樣因為一路狂奔而喘著大氣，卻實實在在地散發出一股非比尋常的威壓，然而這些都非最要緊之事，讓此刻情景最顯怪異之處在於——

那是什麼錘子啊！那一錘要是砸在他臉上那命都沒了，他還要手啊！

被壓制於地的男孩雙腳徒勞地蹬了蹬，試圖在腳下找到一個施力點，即便不清楚這麼做是否能對扭轉局面有所幫助，更像是一種本能行為。

早就聽聞竹溪鎮上有一孩子王，打架功夫一流，給一幫孩子奉為老大，善使錘，還瞎了一隻眼，這該不會給偷到人家妹妹身上了吧？特徵樣樣符合，他內心叫苦連天，卻也難怪自己不長眼，本來也不知道人家妹妹長相，無從篩選起。

感受到身下人的掙扎，馮夏抓緊劉天鼠的衣領，壓制的力道又加重些。

「沒偷？我看你手都伸進去了，你跟我說沒偷？偷誰不好，你偷我妹妹的東西？找死！」說著，馮夏的手就要往劉天鼠的衣領裡伸，「說，東西在哪！」

這時，一抹小小的身影出現在巷口。

「哥、哥哥......你跑太快了.......」馮秋喘的上氣不接下氣，期間不忘拉緊兜帽，扶著牆休息下後，他來到馮夏身旁，拉了拉對方的衣袖。「哥哥，起來吧，算了。」

馮夏愣了愣，這才意識到自己光追人，居然把妹妹獨自一人拋在原地，頓時有些愧疚。
「秋兒，對不起......不過你看，哥哥幫你抓住小偷了，我這就叫他把東西吐出來。」

語畢，馮夏轉過頭看向劉天鼠，再次換上修羅般的臉。
「還給我！」

見狀，馮秋趕緊拉住馮夏舉起錘子的右手：「哥哥、哥哥，糖都還在，我看過了！算了啦，我們走吧。」

聞言，馮夏右手一頓，然後看向馮秋。
馮秋小聲道：「哥哥，深呼吸十下。」

「......」

片刻後，馮夏鬆開劉天鼠，直起身。
「今天算你運氣好。」他瞪著劉天鼠，把錘子插回後腰處。

危機解除，壓制自己的力道終於離去，天鼠由下而上怔怔望著那兩道身影，大氣還不敢多喘一下。本該立即起身溜走，無奈腹中空空，跑了老半天之後又被一人雙錘的威力嚇得不輕，此刻手掌腳底在地上撐了撐，一時半刻竟也突然失了爬起來的氣力。

爬不起來便爬不起來吧。

那對奇裝異服的兄妹仍在左近，雖然小妹妹似乎對其兄而言具有安神定心的功效，但他仍不敢保證自己已然逃脫那對大力神掌，而即使半點東西都沒摸到手，也在匆促之間陪過不是，要說對女孩已毫無歉意也不盡然。

他在地上賴了一會，伸手拉拉在方才一陣拉扯間有些歪斜了的衣襟，接著緩緩地側身一翻，一條長辮拖在泥土地上，換成了個側臥在地的姿勢，雙眼依舊沒從兩道小身影上移開半許。

他仍然在尋思適宜的發話內容，可肚中鳴響先一步打破了空氣中懸掛了一陣的寂靜，歹東西，他暗罵自己的胃，可把他腦中想好的說詞全又帶走了。

「......」

馮秋從帽簷偷瞧著有著雙丹鳳眼的男孩，對方的舉止和打扮不難看出也算在街頭混日子的孩子之一。

須臾，馮秋從小布袋掏了掏，拉著馮夏的袖子緩步向前走，側過頭避開和男孩四目相對，然後伸出手，道：「這個，給你。」

攤平的手掌上，是兩顆渾圓剔透的麥芽糖。

在地上賴了好半晌，氣力也差不多積足了，天鼠望著朝自己伸來的小手，終於一骨碌地坐起身來，抬眼朝把視線側開了的女孩看了過去。

「令兄不會把我手廢了吧？」

一會後他嘿嘿一笑，剛變聲不久的少年嗓音這又不怕死地帶上了促狹味道，半邊臉上因在泥土地上壓過而帶些髒污痕跡，他抬起手，卻只是用手背抹了把臉，沒有將糖果接過手來。

他這才有機會細看女孩的樣貌，距離一近，人看上去年紀更幼，似乎只五六歲模樣，兜帽下的髮絲顏色淺淡，方才撞見的奇異瞳色也在此時溜回了腦海。
這倒新奇，難道是西域人？

馮夏斜睨著半坐在地上的男孩，將對方上下打量了一番，隨後才揚起下巴：「還不拿？」

看來終歸是沒法對同類視而不見。

見劉天鼠依然沒動，馮夏不耐煩的「嘖」了一聲，從馮秋手中拿起糖果，彎下腰抓起對方的手，把糖果塞進掌心。
「拿去。下次要是敢再亂偷你試試看。」

語畢，馮夏向後退一步，牽起馮秋的手，然後轉身離開小巷。

連給他個道謝或是感念恩情浩蕩的機會都沒有，那一大一小早已出了巷口外，留天鼠一人坐在原地，掌心還捧著兩顆可愛的麥芽糖果。

不敢不敢，沒有下次，少俠息怒，再也不敢。

他不確定對方最後釋出的微小善意是否全數來自妹妹的舉動，但無論如何，他依然毫髮無傷，並以光明正大的途徑獲得糖果兩顆。

——若這般可稱得上光明正大的話。

身上已經沒地方給他放糖果，他索性直接將那兩顆剛到手的糖果塞進嘴裡，一邊臉頰一個，拍拍屁股起身，鼓著兩邊的腮幫子，慢吞吞地踱出了巷子。

這竹溪鎮就這樣大，看來以後還有得是機會碰上面哩。

******

晃眼間，幾個月過去，期間鎮上並無發生大事，但對馮夏來說，變化最大的就屬他加入了蘆竹會。雖然因年紀關係接不了太重要的活，但相對以前自行接活，現在案量穩定，報酬也都照時給，且並沒有一堆束縛人的規定，這讓馮夏頗為滿意。

某日，剛拿到跑腿費的馮夏決定帶妹妹去鎮上的市集逛逛。
「秋兒，要什麼就說，哥哥現在錢夠......你在看什麼？」
感受到被妹妹握住的手拉了下，馮夏佇足轉頭，順著女孩的目光看過去。只見那攤位上販售物玲瑯滿目，從農產品、手工藝品、到繡有花紋的衣裳鞋襪都有，樣式雖簡單，但清新可愛。

潘家老三，年方十五，今日初次嘗試獨自擺攤，沒有了大哥的陪同，心下雖有些緊張，可不影響他對往來人群擺出笑容滿面，試圖在其中尋找可能的貴客——今日人潮量多，他對自己還算是相當有信心，就盼出師有利。

果還真給他盼到駐足的客人。才開賣不到多久，一高一矮兩個身影便雙雙在他攤前停下腳步，對著那些個商品，碎碎細語隱約可聞。

「小兄弟小娘子看看啊，有興趣的話拿起來轉轉瞧瞧也行，賣的都是紮實好貨，喜歡的話價錢都好說好說。」
潘林雖稱不上見獵心喜，卻也忙不迭轉到兩人身邊，微彎下腰，熱情招呼。眼前倆孩子雖然年幼，可商機不可失，他能瞧見女孩的目光在自己攤上商品流連，這當然得好好攬個客。

爹說他就這張笑臉最有誠意，機不可失，他得好好表現。

馮秋盯著攤位上的商品看，而馮夏則是隨手拿起一雙抹子摸了摸。
「你怎麼賣？」他問。
年輕的攤主報了個價，馮夏滿意的點頭，這抹子繡工好不好他不清楚，但布料綿軟厚實，一點也不馬虎，價格十分公道。
他把抹子拿到女孩的面前，問：「怎麼樣？秋兒，喜歡這個嗎？」

馮秋看著幾秒，睜大眼睛點點頭。

馮夏勾起嘴角，把一旁同樣繡花的鞋子也提起，「那就這兩個一起帶吧？」

馮秋的臉上才正浮現笑容，這時，一聲怒喝突然自後方傳來。

「喂，你！」

只見一名大漢跨步朝他們而來，馮夏皺起眉頭，本要開口，沒想到被大漢一掌推到旁邊，差點摔到地上。

那大漢看也沒看一眼，劈頭就朝年輕攤主開罵：「就是你吧，上次賣那什麼破爛玩意兒給老子，你要怎麼賠償我？」

「我、不、我沒……」

眼前素不相識的大漢正對著自己唾沫橫飛地叫罵一通，潘林給這無預警地一驚，身子往後一跳，剛要成交的買賣給硬生生打斷，連反駁的話都突然間說不太出口，心臟在胸口突突敲打，差點沒給嚇得沒骨氣地驚叫出聲。

不是吧，撇開他從不賣破爛東西不說，這大哥從哪竄出來的，根本完全沒見過啊！他買的究竟是什麼啊！

見潘林支吾其詞，那大漢似乎是認定了他做賊心虛，仗著勢頭個頭與塊頭皆大勝年輕攤主，提氣再罵，罵聲更狠：「好啊，你打算糊弄過去？你當我是這樣給人欺的啊？問你怎麼賠我是給你客氣，你還想賴帳？」

說著只見他伸手氣勢洶洶地一掃攤上物，原先由農家少年精心陳列的貨品隨著手臂動作匡噹匡噹，半數落地，那一籃菜葉也隨著簍子落地而翻了出來，灑在地上，頃刻間攤上已是一片狼籍，被扯亂的繡花手巾四散，大漢仍在兀自叫罵。

潘林愣在一旁幾乎要看傻了眼，早已大氣不敢喘一聲，若非心裡尚存的理智告訴他得守著攤位，估計早不知道躲到哪裡去了。
人人都說他倒霉，這會初次擺攤就遇上這大漢無端鬧場，不知道是認錯攤了還是怎的，如此這般運氣，也算是貫徹倒楣根子了。

圍觀的人潮逐漸聚集，那大漢顯然來勁了，繼續朝攤主罵罵咧咧一通，到最後還一把抓起桌上的鞋襪，作勢要往地上扔。

就在此時，大漢突然「嗷」了一聲的往前踉蹌，隨後憤而轉頭努吼：「誰！是誰踢我的！」

馮夏收回方才踹人膝窩的腳，雙臂交叉的朝大漢抬抬下巴。
「喂，臭大叔。那是我的，東西放下。」

那大漢兇惡的道：「你是哪來的小鬼？滾一邊去！」

馮夏緩緩從後腰抽出雙錘，舉起其中一個，指向大漢的手。
「你手裡的抹子跟鞋子，我妹妹要。給我放下。」

那大漢對男孩的威脅不屑一顧，揮揮手把人趕走：「大人在辦事，小鬼少來插手。」

馮夏眉間一抽。

嗙！！

在眾人沈默的注視下，男孩將錘子緩緩從地上的坑洞提起，擱到肩膀上。
「老子我挑東西挑到一半，你突然就來砸攤，辦個鳥事啊？找碴還差不多。」

而從頭到尾都沒吭聲的馮秋，此時深吸口氣，從馮夏背後探出頭，喊道：「你、你欺負小孩子！不要臉！」

圍觀群眾開始議論紛紛起來。
「是啊，攤主看來還只是個少年呢......」
「我以前有跟他們家買過，東西都很實在啊，這男人到底在生氣什麼？」
「莫不是真存心來找麻煩的？」
「哎呀那也太過分了......」

潘林覺得自己都要哭了。

不不不，當然不是他膽小來著，只是眼見好好一個原先整整齊齊漂漂亮亮的小攤成了這副狼藉模樣，就算不被嚇死也早被氣死，那商品都是潘家人用時間用勞力換來的成果，無端被這樣一個來路不明的漢子糟蹋，縱使有小英雄拔刀—拔、拔錘相助—這口氣也沒辦法吞得下去。

周遭七嘴八舌的聲音傳進他耳裡，聽得眾人及小英雄妹妹都為自己抱不平，他立時添了不少勇氣，挺直了原先縮矮了些的身子，把後退的距離向前跨了回來，雙手在腰間握拳，眉目堅定，兩道眉毛揪在一塊，深吸了口氣，準備大聲發難——

「……大哥是不是錯認了攤啊……」

接著吐出的語句卻完全不帶方才的氣勢，既軟又小，尾音漸弱，握緊的雙拳鬆了一手上去摸了摸後腦，另一手緩緩放下。

怕！他怕死了！

雖聲如蚊鳴，但內容確實的落在周圍人的耳裡了。
「聽到沒，小夥子說大叔認錯攤了。」
「搞半天弄錯了？這下尷尬了。」
「喂，你！沒搞清楚就砸攤，要不要臉啊！」
「還兇小孩子，真可惡。」
「是啊是啊！」「差勁！」
叫罵聲此起彼落的響起，那大漢退後幾步，似乎想逃離現場，馮夏這時卻站到對方面前，雙錘扛到肩上，「哼」了一聲。
「臭大叔，錢都不賠就想跑？」

一旁馮秋仍緊抓著馮夏的袖子，但一雙金棕眼瞳透過帽沿，正無懼的看向大漢。
「你應該跟那個小哥哥道歉。」

「......」「......」
對峙的火花在空氣中相撞。

「......嘖！不過幾個臭錢，給就是了，嚷嚷什麼！」
最後，大漢終於抵不過群眾壓力，妥協的從兜裡掏出錢袋，隨意扔了塊碎銀到地上，罵罵咧咧的推開人群，走了。

碎銀在地上滾了幾滾，重複製造細碎的聲響，最終來到潘林腳邊。
他抬眼目送大漢遠去的背影，如釋重負地吐出了一口不知從何時憋起的氣，圍觀群眾的議論仍不時溜進他耳中，雖不是理想的提增曝光單位方式，然而他是真心感念這些幫著他說話的人們。

特別是——

「多謝小兄弟！」

萬事平安，道謝要緊，他往前跨了兩步，對著那使錘少年萬般道謝，鞠躬深深，雖這孩子年輕，看上去卻武藝不淺，造型特異，一眼不知發生什麼事地遮去了，他這節骨眼倒也沒時間害怕，一邊叨念著謝詞一面將還留在攤上的商品整齊收疊在一塊。地上的稍後再拾便是。

「多謝小兄弟，這要沒你幫忙我還真不知道該怎麼辦，小娘子也是，麻煩了，我這兒——」

他將方才兩人打算掏錢購買的鞋子抹子拿了，分成兩手分別往男孩和女孩的方向遞去：「——這就請你們收下吧？不要錢的。」
雖聞兩人以兄妹相稱，那女孩看上去倒不像本地人來著。

潘林一顆心臟仍在噗噗跳，叨叨唸聲都有些沒底氣，他初次獨個兒擺攤，和眼前這倆孩子也是初次見面，更是初次遇到這種場面，種種初次疊加在一起實在令他有些受不來。

「喔？那我就收下了，謝啦。」
馮夏也沒推辭，把雙錘插回後腰後便將鞋抹一同接過放入袋中，馮秋則隨手將滾到腳邊的茄子撿起來，拍拍上頭的塵土後再遞給潘林。

這邊潘林與恩人兄妹一人接一人拿，不遠處劉小弟天鼠可看得膽戰心驚，距離不夠近，似乎無法感受到另幾人間還算是和諧愉快的氛圍。

這不就前幾個月差點把他手廢了的那個小霸王嗎，在老潘的攤上有何貴幹？！
他方才聽見市集處人群鬧哄哄，正想湊個熱鬧，卻趕上了散場時分，圍觀群眾散去時只見市集上一七零八落的攤位——和他朋友潘三——和那個使錘的怪力少年跟他那小不點兒妹妹。

發生何事，這該不會被砸攤了吧，你也偷糖嗎老潘！？

一邊是友情，一邊是性命，天鼠躊躇半晌，猶豫該開溜還是上前，潘林卻早看見了友人身影，舉高雙手一揮，向天鼠所在招招手，順道喊了他名，還連帶著讓那兩人一齊轉過頭來。

要完。

天鼠百般無奈，潘林臉上的笑容不似正遭逢慘事的人，那麼不是小霸王砸攤？可他也弄不清來龍去脈，又已受召喚，只得拖著步子晃了過去，站定後乾巴巴打了聲招呼。

注意到來人，馮夏轉頭定睛一看，覺得這人好生眼熟。本來他還在思索哪裡見過對方，突然聽到身旁的馮秋小小的「啊」了一聲。

然後馮夏便想起來了。

「喂，你不是前幾個月碰過的......」他瞇起眼，抬頭上下打量眼前少年，「那個偷糖的傢伙？」

「啥！你又偷糖？你還偷啊？」

潘林正欲招呼人幫著一起收拾，卻先一步聽見來人罪狀，看來是有什麼糾紛曾經在自己不知道的時候悄悄發生，他雙眼瞪得老大，往友人的方向瞟了一眼，手上還握著根茄子，差點沒往任頭上敲下去。

反正也沒偷成。天鼠撇撇嘴，咕噥了句，顯然是不想對老潘交代太多上回意外事件的細節。反正過去了就過去了，他也道過歉了嘛。
少年細長的雙眼在現場的一片狼籍之上停留了片刻，接著終於往馮夏的方向飄了過去。

「......還以為你砸他攤來著，嚇我一跳，嘿嘿。」

雖說語氣友善，面色如常，聽著像在閒話家常，可仔細一瞧還是能看見他已不動聲色地往潘林的方向挪了寸許。

「蛤？我才不會幹這種事。」獨眼男孩眉頭一擰，本就不善的面孔顯得更加不友善了。

見劉天鼠又往潘林的方向縮了些，馮夏本欲說什麼，這時一旁的馮秋輕輕「啊」了一聲：「鞋子髒掉了。」

馮夏望過去，便見女孩的鞋子潑上泥濘，許是方才的推擠中沾到的。

「要不要把新鞋先換上？」
見馮秋點頭，馮夏把新獲得的布鞋放到女孩腳邊，待馮秋穿好後，問她合不合腳。

「嗯，很舒服！」馮秋踮了踮腳並轉了一圈，動作不大，但可以感受到女孩心情很好。

馮夏嘴角勾起，難得露出笑容，他的視線掃了灘上一圈，然後朝潘林道：「喂，有我的尺寸嗎？我也買一雙。」

聽見有另一筆成交的機會，潘林顧不上什麼收拾蔬菜瓜果，滿手的東西全數往隨便一個簍裡一放，茄子往天鼠手裡塞去，彎下身從後頭又拉出個以繩子封口的小袋，裡頭全都是未擺出攤而倖免於難的珍貴貨品。
尺寸，尺寸……他手在袋中撈了撈，不一會抓出一隻嶄新的布鞋來，對著小英雄的腳跟轉了轉，覆又收回袋中，片刻後撈出兩隻尺寸大些的鞋來，正好成雙。

「剛剛受你幫忙了，這雙折價給你吧？」

他直起身後雙手捧著那雙鞋，就待對方接過。他不知這樣屢番折價到時回家是否會被唸上一頓，可他生性老實，受了幫忙就覺得得有所回報，雖有些難以拿捏分寸，可至少人人看得出其心誠摯。

「可否請教小兄弟二人大名？我姓潘，大家都叫我潘三，日後若再相遇也好招呼。」
他臉上帶笑，頭微微偏向一邊，酒窩在頰上凹了兩小窪。

「我叫阿夏，蘆竹會的。」馮夏接著指向身旁戴著兜帽的小女孩，「我妹，叫秋兒。鞋子就不用打折了，都拿過免費的了。多少？」
潘林報了個價，馮夏便掏出幾枚銅錢交給對方。完事後，他轉頭打量起劉天鼠，思索下，問：「之前在街上沒怎麼碰過你。你叫啥？」

「叫我阿鼠好啦。」

聽人自稱阿夏，天鼠歪歪嘴角，也回了個差不多的外號，邊幫著潘林收拾攤位邊上下打量了看上去似乎比上次好說話了些的馮夏，這人的名號他後來在街頭巷尾打聽得更清楚了些，卻沒料到竟是蘆竹會的成員，這還真不好惹。

潘林在一旁更是暗地裡拍了拍胸脯——好在這阿夏是助他之人，要換得砸他攤的是蘆竹會的，那他可好陣子不敢再來竹溪鎮上了。

他再度偷眼看了女孩一眼，那頭顏色淺淡的髮絲讓他心中再添上幾分好奇，手中一整竹簍，忍不住開口：
「兩位是本地人？秋兒妹妹這頭髮好看得緊。」

聞言，馮秋往馮夏的手臂後縮了縮身子。
馮夏道：「我們兩年前才來到竹溪鎮。我娘是西域人，秋兒頭髮才會這樣。的確是很漂亮吧？」
說著，馮夏捏了捏馮秋的手，面上不禁掛起抹頗為得意的微笑。

「很漂亮呀，不過阿夏兄弟看起來倒像漢人了，我剛剛還道兩位不是親兄妹來著。不過我挺少見西域人的，住在鎮外的農村裡，比較沒見過世面。」

潘林邊說，一面對幾乎已經要看不到人的秋兒溫和笑笑，地上的東西拾得差不多了，於是他挪了下腳步，忖度攤子也該先收收了，雖然沒賺多少錢，但總得先重整旗鼓，來日再戰。

他眼角瞄到一旁晃悠著有些不知道該走還是該留的天鼠，手伸過去一拽，硬是把人朝自己拉近了些。

「唉，這我朋友，上次要偷了你們東西的話我也替他向你們陪個不是，他窮小子，就只有一個人。」

年紀屬幾人中最大的潘林也試圖展現兄長架勢，幫著化解那層就連旁觀者也感覺得出來的小小尷尬。

「還是有不像漢人的地方的，我的頭髮跟眼睛顏色比較淺。」
像是證明般，馮夏還特別往旁挪動到陽光下，指了指自己的頭髮。
於此同時，他上下打量幾下劉天鼠，才輕輕「哼」一聲，道：「你如果手腳算快，也可以幫蘆竹會跑腿賺錢。比偷東西或路上隨便接穩定。」

「蘆竹會多少人看著都凶神惡煞，那麼大個幫會，哪輪得到我隨便走進去要跑腿活啊。」

天鼠見馮夏早已沒了初見那時的狠戾，雖然仍然稱不上和善溫柔，卻自然也不再令人戒備，說話的語氣也輕鬆了許多，雙眼順著轉上去瞧了對方那頭確實有些不同的髮色瞧了幾眼，在陽光下顯出了淺淡的色澤來。

「真的不一樣，上次看還真沒看清。」
他嘟囔幾句，這回沒被壓在地上，總算看清了對方面目，心下不由也好奇：「你多大啦？」

馮夏掰指算了算，「嗯......十二。我妹妹小我五歲。」
見對方愣住，他抬眉補充道：「你真要進蘆竹會我可以帶你去。只靠偷東西活不下去啦，偷得技術還很爛。」

「我也是有正經幹活的啦，只是還沒學很好，蘆竹會那麼大個組織我去不起。」

天鼠腳跟在地上轉了幾轉，訝異於對方的善意之餘也似是有些不服氣被如此看扁，要說偷東西的勾當他近來早就幾乎不幹了，要不是上回不曉得後頭有友軍，要得手應該也並非不可能。

......只是這阿夏年紀居然比潘三跟他都小，雖然本來看著年紀就似乎相當，可秋兒這樣算起也才七歲左右，就算他生性再怎麼賴皮，上回這麼偷小妹妹的東西又受贈糖果，在事後的和緩對談過後只是令人越發過意不去。

「今個身上沒帶錢，我下次還秋兒妹妹一串糖葫蘆就是，也沒想欠著。」

是以他將腦後的髮辮揪了過來，邊說邊在手指上繞了幾繞。人都在竹溪鎮又知道名字的話，那倒也好找人了。

聽到有糖葫蘆可以吃，馮秋抬起頭，金棕眼瞳微微睜大，看到天鼠望向她時，又趕緊低下頭。
「喔？這可是你說的，我記住了。」一旁馮夏則滿意的點頭，接著好奇問：「你幹什麼正經活？」

「他編竹編的。」

把整攤東西整頓成兩三個背上簍子後潘林順勢接話，把兩人的對話都聽在耳裡，還帶著幾分兄長風範地將手搭上友人的頭頂片刻，仍然一臉好脾氣地笑嘻嘻。

「對啦，現在還在跟那些老頭師傅學，熟了就能拿出來賣了。」

天鼠也回話，終於放開自己的髮尾，嘴角也往上翹了些許，「下回你到鎮東那邊的竹編廠找我好了，講阿鼠他們就知道是誰，我再還你糖。」

「嗯。哪天你出來賣了我再來瞧瞧。」
語畢，馮夏重新牽起馮秋，揮揮手後便轉過身離開。臨行前，馮秋回過頭看向潘三和天鼠二人，靦腆的頷首後，才跟著自己的兄長隱沒進人群中。

==完==

能跟天鼠和潘三交上朋友太開心哩 謝謝兩位小可愛不嫌棄兇巴巴的阿夏......變熟後他就不可怕了真ㄉ(好

謝謝最可愛的夏秋兄妹和阿夏中一起玩 （全程緊握心臟）
交到朋友了好快樂，雖然好像都是不太平靜的開端，但獲得少俠拔刀相助還是樂上九重天......慢慢變熟長大就可以一起喝酒了！
也謝謝阿夏中包容這邊的龜速QQQ 怎麼可能會嫌棄兇巴巴，潘三景仰都來不及 ！！

我才謝謝老百姓中 又會畫畫又會寫文 對的好開心
喝酒！獵山豬！天鼠潘三從此擺攤不怕 阿夏罩！！ （表符不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