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朝山景的格窗十分通風,讓本應悶熱的場所比預想中涼快,倒吊於天花板的燈具散發著暖黃光芒,爐灶和調理桌上擺放著各式廚具,草藤編成的器皿上堆滿了還帶些許水珠的新鮮山產,從溪裡捕獲的魚蝦則暫且置於桌底的竹簍之中;
青年的腳步不快,甚至有些莫名的小心翼翼,彷彿擔憂自己前行的路途上會撞倒某物似的——
一道身影佇立於盡頭之處。
瀰漫著食物芬芳與香氣的空氣充斥於空間,黑鐵大鍋中翻覆著以大骨等物熬上許久的乳白湯水,如同初冬積雪般潔白的魚肉與豆腐塊也隨聲響不斷起伏翻騰。
大多時候獨佔次要廚房並於其中烹調料理的身影唇邊哼唱著輕快曲子,為求行動方便而挽起的紅袖下,線條流麗而優雅、比起掌握廚具更適合揮舞武器的手臂亦忙於攪動湯品又或是為烤魚翻面,偶爾還會看也不看的從櫃上取下所需的調味料,將適度的份量投入未完成的料理。
所有動作都熟練得像是長年與廚房打交道的專業人士,而非半路上架的業餘人物。
——同時擁有金與紅的醒目配色、特意將長髮盤起並蓋上防止髮絲滑落的頭巾,其背影卻依舊異常惹眼的廚師依然沉心忙碌。
即使並未看見他的臉,也能清楚感受到他對於自己的工作充滿熱情且心情愉快一事。
「……芬恩.麥克庫爾。」
駐足於離金髮廚師尚隔幾步之遙的位置,青年深吸口氣、像是要填滿肺部才得以讓哽在喉間的名諱擠出唇齒一般。
青年不認為對方沒注意到自己的到來,亦明白製作某些料理時需要絕對的專注,因此直至金髮男子將較費心力的烤魚盛上瓷盤為止,他皆只是靜靜等待著開口的時機。
一直到手頭工作全數完成,廚師才終於側過身朝青年招手。
「我還想著你要甚麼時候才會到呢,迪爾穆德。」以湯勺攪動熱氣滾滾的湯頭,金髮青年展現出的態度就像和友人相處時會有的反應,至少從言行舉止及態度上,完全看不出來在生前時與青年的關係實為主從。
「是有甚麼話想跟我說,或者是你的主人有點餐需求?雖然按照規矩,一般狀況下的廚房在非正餐時間不供食,不過你們畢竟是閻魔亭特別招待的客人,女將想必會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吧。」
「這麼說來,你們喜歡味噌湯嗎?和式餐點有各式各樣適合與鮭魚搭配的料理,不過我最中意的果然還是味噌湯啊,特別是配上我精心挑選的鮭魚後做成的美妙成品——也好,既然你都來了就順道嚐嚐味道吧。來,不用客氣。」
沒有給人回絕的機會,話鋒一轉將話題帶往料理上、字句間明顯帶著愉快的金髮廚師,於單方面的語句停下後笑容滿面地遞出盛著熱湯和魚肉塊的紅漆碗。
尚未來得及接話,青年便被對方塞了一碗仍冒著熱氣的乳白湯品,令本就難以出口的思緒如吃到了未挑淨骨刺的魚肉塊般哽於喉間。他微張著嘴,瞳裡倒映對方那張堆滿愉快的笑顏,最終依舊沒能婉拒,端起紅漆碗喝了一口濃郁的湯汁。
「……好喝。」溫熱液體緩慢地流進胃中,除了味覺上的滿足外,亦稍稍緩解了一直處於緊繃狀態的精神,眉間的皺褶總算鬆開些許。
青年抬眸看向聽聞感想時臉上更添幾許自信光采的金髮男子,嘴角揚起了平時慣有的弧度:「雖說以前嚐過你的手藝,但看來東方料理同樣難不倒你吶。」
「畢竟我從以前就是個完美又優秀的男人啊。雖然先前出於個人理由不怎麼喜歡下廚,但在廚藝方面……即便不及女將精湛,我對自己的手藝也充滿自信——」坦然地接下稱讚並贈予回應,彷彿水仙化身般隨口道出自戀發言,悠然自得的金髮廚師含笑回應。
「看你之前的反應,還以為你對閻魔亭的料理、還是對我的手藝有甚麼不滿呢,不過現在看來,你應該只是一時吃不慣,又或是發生了甚麼讓你吃不下飯的事情吧。」
像是意有所指的語句結束,順道懷念過往記憶的廚師輕快補充。
「當然,不論影響你的理由是甚麼,我想都應該再提醒一句——即使是我們(從者)這樣的狀態,在滯留閻魔亭的期間內也會產生基本需求;進食也好,睡眠也好,如果不想因為沒吃飯、又或是沒睡飽倒下變成麻雀們的休閒話題在閻魔亭出名就千萬不能忘哦。」
「我、我只是……」
一聽到對方提及先前相遇時自己那明顯過度驚愕的反應,下意識想要出言辯駁,卻發現腦裡擠滿了過多思緒,反而無法準確找出適當的字詞組成完整語句,令瞬間激昂的嗓音僅能無力落在二人之間的地面上,碎裂且消散。
青年有太多想說、太多想問,但人類的嘴只有一個,所能傳達之意一次亦僅限一件,而在下定決心來見對方前,分明亦預想過可能發生的情況,做了最糟糕的設想及打算,因此,無論意欲確認之事如此繁多,他總歸是決定了最關鍵的一句——然而,芬恩.麥克庫爾所展現出的態度,是他從未想像過的平和與愜意。
「……你呢?再次見到我,你有什麼想法?」沉默半晌,沒有接下金髮青年的話題,他盡了自己最大所能沒弄掉手上的漆碗,而是壓抑住指尖的顫動、將碗放到一旁的調理檯上,並提問道。
「這個嗎,莫非你想來個遲來的感人相擁?如果不在意我身上有食物的味道,我完全不介意現在就和你來個久違又真誠的熱烈擁抱哦?當然,你可要小心不要撞掉東西喔。」完全分不出是在說笑還是認真提議的字句完結時,將廚具暫且從手中放下的青年側過臉笑容滿面地延續對話。
「──於我而言自然是非常高興再見到你,迪爾穆德。這是實話。」
「雖然你與我所知悉的他並非相同的個體,不過你也是迪爾穆德這件事我可是非常清楚──嗯,不如說現在的我們碰巧同是侍奉他人之身,你可以再更放鬆點沒關係。像是對待同僚或同事那樣就可以了。」彷彿未曾感受到來自青年身上的動搖,此刻並非披以騎士團長之姿、亦非持以上位者矜持的金髮青年僅是隨口笑道幾句,便將話題轉回對方身上。
「那你呢,迪爾穆德?侍奉著新主人的現在還特意來向我攀談,不擔心被那位美麗的淑女誤解嗎?作為第三者打攪他人滋生誤會非我所期望的發展……再怎麼說,我早擁有生命中最為摯愛的那朵花。這顆心裡已經沒有安放其他嬌花的空間了,如果被追捕著要求負責的話,我也多少會感到頭疼呢。」
即使他所愛的花朵不在身旁,但是提起她時,金髮青年臉上依然流露出毫無掩飾的溫柔。
一如依舊身處熱戀期的戀人般沉浸於回憶,念想那身在遠處的戀人。
第三者一詞猶如扎進腳底的一根刺般,令駁斥的口吻略顯粗魯,然而眼前金髮青年的溫和笑顏,卻又立即安撫了那瞬間帶來的疼痛,他愣然地注視著那張十分熟悉、同時陌生萬分的年輕面容,窗外暖陽仿若金色的溪河流過柔順的髮,天藍色的眸裡亦擁有同樣的光,就像那些躺在河底的石子一樣,靜靜閃耀。
彷彿被人朝腹部痛毆一拳般,青年閉上雙眼沉默片刻,最後才投降似地睜開——
他突然明白了。
抑或該說,他其實早已明白,卻不免懷抱一絲期望。
「……我前來與你談話一事,吾主並不知情,但她亦非會做出你所擔憂之事的那種女性,這點我能保證。」
他深吸了口山中清涼的空氣,藉此讓過度思慮而混亂的腦袋趨於冷靜——至少,要像平常一樣。
「況且……即便現已是侍奉他人之身,和曾經的舊識交談並不為過罷。」
「如你所言,我不是你所知悉的『迪爾穆德』,但我的確亦是『迪爾穆德』……對我而言,你亦是如此吶。」不算順暢、然而相較方才已顯平穩許多的聲線緩緩將思緒轉化成言語,並像是要說服某人一般加重了語調:「你並非我所熟悉的『芬恩.麥克庫爾』,但你的確是名為『芬恩.麥克庫爾』的存在……這個理由,就足夠了。」
「嗯──不錯,真不錯。比起陰沉憂愁的表情,還是現在這樣比較適合你。」把黑髮青年的神色變化全數看入眼底的廚師乍似欣慰地說完,隨即語調親切的接續對話。
「現在的我究竟是出於甚麼理由,讓你表現得這樣驚訝和難以冷靜呢?無論是哪一種,如果現在的你暫時無法釐清自己究竟想說些什麼、該保留甚麼,那麼我建議你暫時把這些想法留在心裡,等你弄明白想要訴說的對象,以及想要說出的內容時再來行動比較好。」
奮不顧身、在短暫的一生中不斷向對外出真摯的愛,最終卻因愛與他決裂的前下屬。
也許是職階或個體記憶帶來的差異所致,眼前的青年與曾和自身有過一段不淺經歷的那位光輝之貌並不相同;變得內斂、謙虛和輕度的不穩定的他,那份迷惘中究竟藏著想對自己傾訴的什麼,這種事情用不著吸吮拇指也能輕易推敲出來。
然而,可惜亦是慶幸的,自己並不是他想見的那位芬恩.麥克庫爾。
以那種模樣與這樣的迪爾穆德產生交集,想來會發生許多連現在的自己也無法忍受的事吧。
「為了避免絆倒而一心注視路邊的石子卻不改變視線,這樣你可是會錯失路旁盛開的美麗花朵喔。視時候保留不提會讓你猶豫不絕的話題,專心注視美麗的事物並享受其中也是一種選擇;在正確的時間和正確的對象傳達正確的事情,才能得到你真心期望的結果。」
「不過,在名為戀愛的戰場中卻得當機立斷的行動,這樣才能如願摘得勝利的果實呢。」
「……呵……哈哈……」
同是瞪大眼睛的錯愕反應,一直緊皺著的眉心卻被自唇齒間洩漏的笑聲所撫平,青年輕輕搖了搖頭,像是意欲揮散籠罩自身的陰鬱,抑或晃去佔據腦中的不安,他維持著嘴角淺揚的弧度,含有淡淡笑意的嗓音總算恢復了以往的清朗:「真的是你吶,芬恩,真的是你。」
「雖然『這個狀態』的你與我印象中的樣貌截然不同,卻仍是那個引領費奧納的可靠團長吶。」
「『這個狀態』的你也與我的記憶完全不同,該怎麼說好。表情、還有氛圍都變得更柔軟了點,莫非現在的你正與哪位美人──好比當時房間內那位流水般清涼十足的淑女墜入愛河了?迪爾穆德,這種好事下次可以早點說啊,用不著那麼見外。」
「嗯,我看今天就準備紅豆飯跟紅蛋給你慶祝一下吧。」
「哈哈哈哈,我明白的,不用害羞、不用害羞,再怎麼說你也應該是有不少戀愛經驗的人了,怎麼現在的反應變得這麼青澀呢。這也是靈基差異的影響嗎?你可以更直率點的。」
「不管是誰,只要活在這個世界上多少還是需要愛情滋潤,即使是我們也一樣喔?一旦碰上喜歡的對象先別想太多複雜的事情,把行動交給你的心情和本能去做決定是最好的。戀愛這種事情就跟狩獵一樣,凡事都要抓準時機嘛。」
解開圍裙與頭巾時自廚師身分脫離的青年如此說道,還不忘拋出滿是揶揄的眼神暗示。
「Meltryllis閣下與我並非那種關係……總之,千萬別在她的面前提起此事,我不確定會造成何等後果。」
青年話說了一半便不再繼續,似是已經放棄糾正偏好以這類話題開他玩笑的金髮男子。
若說先前緊揪胃部的不適感來自於緊張和不安,那麼此刻抽搐不止的隱隱疼痛,僅能歸于彼此間看待『那段過往』的態度差異所導致——不過尚在忍受範圍內,不如說、必須趕緊調整心態的人確實是他這一側。
「又變成一副被蜜蜂螫到的表情了,迪爾穆德,老是苦著臉可是會讓幸福溜走的哦?我想想……你接下來沒事的話要不跟我一起去後面釣個魚?除去不適合說出口的話題,無論是你跟我都有不少想知道的事情吧,藉機當成轉換心情如何?」
自然將對話接續向下的紅衣廚師經過青年時輕敲前肩,面帶笑容拎過立放在邊角的釣具時,將其中一份拋往黑髮青年的方向,隨後拿起另一組釣具朝對方擺動手部──看著沒打算讓人推拒的樣子。
「啊、」腦袋還未反應過來,身體便直接做出了正確的行動——他抬手接住金髮男子拋來的釣竿,就像從前二人一同外出狩獵時,對方信手將獵具扔給自己一般,沒有半點猶豫。
「……釣魚麼?的確是個好主意。」
握著比弓還要細長的釣具,青年臉上的無奈雖未完全褪去,對於金髮男子口中提及的近況一事,卻亦化為眸底純粹的期待。
對方依然願意對自己投以笑容,而他亦如過去那般敬愛著對方——
這樣,就夠了。
黑髮青年一邊思忖一邊邁開腳步,前方是微笑等待著自己的金髮青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