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夜晴朗,紮起馬尾的阿道斯換了一身輕便的襯衫外搭薄外套,來到市區共襄盛舉。他沒有奇裝異服,可也欣賞那些遊街狂歡者的品味和勇氣。當他經過廣場時,被一個打扮成藍鬍子的男人塞了杯啤酒,他們正在笑鬧乾杯、並將笑聲和酒杯分享給周遭的人們。
「啊、我就不了……」眼看不好推拒,阿道斯笑了下選擇接受,「……謝謝。」
藍眼映著燈火通明的光影,冰涼沁心的啤酒滑過喉頭,喧囂嬉遊都成了討喜的背景音樂。
燈光與人群以各種鮮明活絡的色彩融入夜晚,就連巷弄間也洋溢著屬於節日的喧鬧。
塞西沒有特意裝扮,僅是穿著一身黑的休閒西裝,為了活動舒適連襯衫鈕扣也沒有扣到第一顆,難得隨興了一回,畢竟他的目的不是遊行,為吃而生的貴族完全是衝著期間限定商品和美食才出門的。
在露天攤位買了人人喜愛的垃圾食物邊走邊吃,沿街晃到廣場,想當然這裡也不會有座位空著,索性就繼續閒逛,直到他經過看見正在喝啤酒的友人,才停下腳步出聲和對方打招呼:「嗨,阿道斯,你也出來玩嗎?」
「塞西。」這次光源充足、看得可清楚了,他沒再驚訝到喊出敬稱,阿道斯手捧著尚餘半杯的冰啤酒,視線先後落在對方左手的豪華烤肉串和右手的餡餅:「聽說市中心有不少活動就來看看,你是……正要用餐?」
周圍的攤販帶來充滿罪惡感與誘惑力的食物香味,琳瑯滿目的零食確實很吸引人,阿道斯剛剛也買了一小串丸子解饞。今天和上次晚宴的社交場合不同,兩人都打扮的很休閒,在這樣活潑的氣氛裡相處也較不拘謹,他笑著看向經過的又一個遊街隊伍,「荷米斯節真是一年比一年還熱鬧了,記得小時候和長輩過節都還很嚴肅。」
「其實我已經開吃了。」輕晃了滿手的食物,像是在展示收穫一般,臉上掛著滿足的微笑。
「你呢,吃過了嗎?」環視四周攤販思考待會要從哪邊逛,看到對方手上的冰啤酒突然也想喝點什麼,或許酒吧也有推出限定調酒,要是經過的話就順便進去喝幾杯。
「的確是很不一樣了,我小時候參加儀式,沒一次不會睡著的。」塞西不確定是不是只有自己父母會把小孩帶去參加降靈儀式,午夜十二點早就已經過了一般孩童睡覺時間了,「說起來,今年你們會參加儀式嗎?」
「有先吃點正餐墊肚子,但現場看到這些攤販還是動搖了。」當然吃太多對身體不好,可過節想放縱的心就會躁動,那路過小女孩手上的烤玉米看起來很飽滿,或許他也該來一支。
「啊,那倒是……降靈儀式的話我個人是不會參加的,家裡的人如何就不清楚了,」父母那樣傳統的人應該還是會上教堂的吧,阿道斯看了下手錶,「你今年有打算去嗎?」
現在時間約莫晚上七八點,但主教座堂外想必已經排滿了人潮,他們相信由教皇主持的儀式降靈成功機率更大。
「那不妨礙你來點飯後點心,想去逛逛嗎?」聽到人動搖開始慫恿對方順從內心渴望,有意無意地將烤肉串晃到嘴邊咬了一口,「我知道什麼跟冰啤酒最搭了。」
「不會,以前我也只是陪家人去的。」不只荷米斯節,塞西平常也沒有上教堂的習慣,人們活著多少都需要個精神寄託,只是他的信仰從來不是宗教上的。
「能問你不會參加的原因嗎?」
「好主意,」看起來真的很好吃,阿道斯啜了口冰啤酒,不少攤販都貼著和酒杯上圖案一樣的貼紙,應該代表可以回收酒杯的意思,「那就麻煩你推薦了。」
廣場地面的石磚是同心圓漸層的色調,在夜燈下很是漂亮,隨著延伸到不同街道也漸變成各自的顏色。
「這說來有些話長……」邊走邊說,思緒有些許飄遠,在每隔幾步時又把它抓了回來,他給出了回憶簡化後的感想,「儀式的目的是和逝去之人重逢對吧?但我已經有好好告別過了,也就沒有必要再打擾她了。」
「那就......這個!」吃的差不多了也開始物色新目標,指著不遠處賣可樂餅的攤位,「酥脆麵衣搭上啤酒泡沫的滑順感我很喜歡。」說著一邊靠過去看菜單,然後依然點了習慣吃的口味。
聽阿道斯貌似在思考,塞西轉過頭專心聆聽,聽對方平靜的道出對至愛離去的放下與理解,而他的告別不意味著從此切斷聯結。
「你的想法很正面,若是我......未必能這樣思考。」攤販把剛炸好的可樂餅拿過來,塞西把其中一袋遞給身邊的友人,記起上次宴會對方拿的餐點他打趣道:「這個給你,雖然他沒有檸檬的口味。」
道謝後從塞西手中接過炸得金黃酥脆、充滿東洋異國風情的可樂餅,細想也有好幾年沒嚐過了,藍眼中充滿新奇,打算讓風吹涼一點再享用。
「我也並非一開始就能這麼想,或許是時間久了的緣故。」那該怎麼形容,豁達?他不是那樣的人。
遊街隊伍敲鑼打鼓響徹雲霄,將話語覆蓋,已經喝得半醉的人開始敲打玻璃瓶胡亂高歌,他抬頭看了下那些高樓倚窗的住戶,生怕天外飛來啤酒杯。
「你介意到酒吧坐坐嗎?」雖然真正的原因是坐著更方便說話些,阿道斯還是略帶玩笑性質地說:「那裡檸檬口味的東西可多了。」
即使話語被喧鬧聲覆蓋,仍是從唇形讀出了意思,塞西笑了笑沒說什麼,既然走出過往了那就什麼都不必說。
「當然不介意,我正想繞去看看。」在心裡盤算著自己該喝多少,拜貪杯所賜,最近喝醉期間的記憶全是一片空白,酒醒後朋友們也都含糊帶過當時的狀況。其實也不用問,他喝醉會做什麼好事?能乖乖躺好當具屍體就是萬幸了。
「也是,上次宴會還沒問你喜不喜歡檸檬口味呢。」來到酒吧門前,他拉開石階上的厚門,連帶動作熟練地側了身,「你先請。」
頷首抬步踏入室內,門闔上帶動鈴聲脆響,他不禁想這些禮儀是否已經融入其骨血中,自在、流暢,毫不刻意,即使是在休閒娛樂時也不落下。
酒吧內部裝潢約莫是1920年代的風格,對於看慣工業革命前古典浪漫擺設的他來說較有新意,吧台旁有架直立式鋼琴。座位空著,今晚是提琴手的主場,輕快悠揚的流行樂讓氣氛不沉悶,卻又不致喧賓奪主。
「酸的我都喜歡,像檸檬和莓果,太甜容易膩。」挑了靠近琴的僅剩的空位,阿道斯將酒單放到中間讓彼此好查看,先和酒保點了杯檸檬與琴酒的搭配,才延續廣場上的話題。
「我也挺好奇你不參加儀式的理由。」
「那你真的來對地方了。」印證完當事人的口味後不禁失笑,接著點了節日限定的調酒來應景。
「理由嘛......」摸著下巴沉吟半晌,挑選怎樣的說法才能委婉,「尚未論證的部分暫且不提的話,我的立場比較偏向科學的角度?」即使能被證明,他仍認為在有信仰的人面前態度該有所保留,不想掃誰的興,更不願被認為是傲慢和不近人情。
「我試過了,至於結果......可能是我抱持著懷疑吧。」輕晃了酒保送上的黑魔鬼,深色蘭姆裡沉著黑橄欖,杯緣那圈亮橘色的橙子糖在酒吧燈光下折射著詭異光澤。
先將外頭贈送的啤酒解決,在琴費士送上的同時空杯交予酒保,進門前他有留意到門邊的貼紙。
可樂餅已經冷卻到適合就口食用的溫度,握著紙袋,聽出塞西委婉言詞中的真正含義,咀嚼食物的速度放緩,嚥下一陣子後才又開口:
「的確有不少人不相信這些傳說。過於迷信亦使人畏懼。」
若說他多有信,也不是什麼堅信至不可侵犯的程度,只是時河多年流逝後還存有的一點幼稚、一點一廂情願吧,像河床上沉澱的細碎砂石。
「相信科學也不錯,很實際,只看證據。」
望著對方剔透杯中映著的特殊色澤,那是他不曾也不會想要點的酒。
許是認為那年輕面容流露的細微情緒已代表他不消顧慮過多,阿道斯輕聲問:
「你想見誰?」
螞蟻星人似乎頗滿意那圈色素糖霜,沒多久就喝完手上的,然後又點了像甜點杯的冰淇淋酒,看起來就像來喝下午茶的一樣。
「凡事過頭大多不會是好事,太相信證據有時也會成為盲點。」後半段的話似乎意有所指,只是被輕描淡寫帶過了。
「南尼德爾,我的異母哥哥。」
「不過如你所說,我現在認為不去打擾祂是最好的。」他笑了笑,輕輕撫過中指上那枚銘文戒指,這是南尼德爾贈予的,是個禮物也是遺物。
默默啃完了零食,視線落在酒保穿梭在各式酒杯飲料之間的身影,有個客人點了血腥瑪麗,黑胡椒和辣椒落入被果汁染成豔紅的伏特加中。
「最好的還是中庸吧,」他喝了幾口琴費士,酸味恰到好處,「比起信仰神靈、依賴儀式,我更傾向寄託實質的物品。」
可能是先前的啤酒和現在的琴酒發揮了小小的作用,自己的往事變得不那麼難啟齒。
「她留下了四封信,每年生日時拆開一封。」沒頭沒尾拋出一句,阿道斯執杯憶道:「頭幾年我活得很不灑脫,渾渾噩噩,是最後一封信把我打醒的。」
停頓片晌後笑了聲。
「後來覺得人生一塌糊塗時就會翻出來提醒自己。」
「你的哥哥一定對你很好吧。」弗斯家的悲劇他有所耳聞,態度不自覺凝重幾分。看向對方摩挲著的戒指,那想必有一段精彩的故事,「有個惦記著自己的人,我想他會感到欣慰的。」
「他總是那樣的。」表面看起來像喝夠甜點了,也可能是覺得不夠解癮,才跟酒保要了低球杯和威士忌,甚至在人斟酒時不加思索地就要求把整瓶留下。
想起難受的事,醉著至少會舒服點。
「如果他還在,肯定會為制度改革貢獻心力吧......」也就是這樣,在這個家族裡才會收到各種惡意跟批評,認為他平民出身卻如此不識好歹,家主之位怎能讓這種人繼承?
「她寫了什麼給你?」抿了口威士忌便放下酒杯,有些意外對方主動談起此事,「能有這樣的朋友,真的很幸運。」
飲盡了琴費士,這次點了邁泰,這款水果風味的酒濃度其實不算低,但香甜的氣息和漂亮外觀容易讓人掉以輕心。
說起改革,阿道斯想起了前陣子收到的無署名的老舊信件,解開暗號的洛克威爾說那實際上是革命分子集會的召集信。他沒那閒情逸致解謎也不是政治狂熱者,自然沒有參與。
「時代正在改變,令兄有高遠的目光。」也更辛苦吧。印象中弗斯家應該是傳統派居多。至於侯爵長子血統的八卦他便沒特別關注,也非適合提起的話題。
對於階級制度沒什麼特別的想法,可政治局勢似乎逐漸提醒他必須從其他角度正視這社會的問題。
「先知總是寂寞的。」
關於那四封信、最後一封信,從何談起才對呢?
「寫了……」阿道斯默了許久,明明信上的內容並不複雜,亦熟記每字每句,卻說出了不一樣的答案,「我想我讀到的是文字之外的,或許是她寫信時的心情。在死亡面前不想留下遺憾的心情。」
「腦瘤,即使科技進步醫生還是沒能確認問題究竟出在哪、該怎麼動刀,畢竟大腦是很精密複雜的,」喝掉大半杯酒後,他簡單快速地帶過生命隕落的原因,「醫生給的時間很明確,但……」
如果說道別是一堂人生必經必學的課,那教誨太刻骨銘心。
「對還要繼續活下去的人來說,再多的準備都不夠。」
年輕生命逝去如何能不留下遺憾?
「所以聆聽跟陪伴才如此重要。」低垂下視線,那或許是她經歷最難熬的時刻,而且誰也無法體會和瞭解,對還活著的人同樣也是。
誰都希望能有更多時間,珍惜身邊的人和放手去做那些未完成的事。
「你願意的話,任何時候覺得難受了,可以找我或其他人說的。」覺得對方是會想要獨處居多,所以只是鼓勵他適時敞開內心,不需要什麼都自己消化。
「有件事之前一直找不到時機說......」無視臉上的熱意又給自己添了一杯,半垂著眼,如燕尾的長睫在燈光下打出兩道深刻陰影。
「因為南尼德爾不在了,所以我會暫停我的副業,回去輔佐下一任家主。」喝了口酒稍微緩緩,盡量讓自己話語不夾帶任何情緒。
「時間還未定,但因為現在局勢不得不提前許多。」
從言詞與神情知曉對方是真能感同身受,阿道斯忽覺長久以來壓著心頭的石堆輕了許多。
「……我會嘗試的。」對客人他能口若懸河介紹金銀首飾、推薦每季不同的流行,輕鬆自在,可說起自己的事卻常是無言啞然,「不太習慣,感覺還有點奇怪。」
翻閱酒單的手一滯,靜靜地等著塞西把話說完,聽他宣告自己要停下副業、停下他投注許多心力的事,阿道斯微微蹙眉。
他們會結識也是因職業間的關連甚密。
爵位與家主身份想必是由被稱為母蠍子的那位女性、塞西的姐姐繼承。不少貴族自有他們傳承數百年的傳統,儘管在平民眼裡可能不合時宜甚至難以理解。
「是自願的,還是依循家族的規矩?」
「多說點就會習慣了。」聽見對方的可愛感想忍不住嘴角上揚,不想表現得太過明顯於是又喝了口酒掩飾笑意,倒是沒自覺到酒精正是讓他藏不住情緒的罪魁禍首。
「是家族規矩沒錯,但我也同意了。」弗斯家在失去南尼德爾的同時,也失去了旁支中親民一派的支持,數百年來共存共榮的關係已不再穩固,而現在看,刺在他們每一人後頸、代表著家族的紋章是何等諷刺。
「不用擔心,這不會影響到我們的關係。」說實在他不確定阿道斯會有怎樣的反應,但肯定是不會為這個決定高興的,塞西小心翼翼地回答還不忘面帶微笑,好像這麼說對方就真的不會在意一樣。
多說點就是要練習的意思吧,打擾別人感覺說這些事感覺很難為情啊。很多事他連對親手足都不太會說。
在看到對方嘴角的弧度不免面上微熱,他將其歸為邁泰的後勁。
「我才不是擔心這個……」酒精的作用似乎包括讓他講話語氣有些幼稚了,他真不認為職業的改變會影響到彼此的關係,若是那麼脆弱他也不會和對方透露那些往事。
酒保又送上了兩杯蘭姆酒,他拿起其中一杯啜飲。
「這個選擇和帶來的改變真的是你要的嗎?」
即使塞西試圖不讓情緒流洩,阿道斯還是隱約察覺到這人並不快樂,在這充滿笑語的空間中格外落寞。
「……雖說是規矩,如果會讓你覺得不開心、甚至痛苦,那就沒有遵守的必要。」
「那麼這是在為我擔心?」嘴角彎著輕挑的弧,重拾起平日的撩逗,轉向看著阿道斯時卻已沉澱下來只剩一抹淺笑,「不過聽你的話是稍微舒坦些了。」
而對方的問題塞西答不出口,因為他一直都明確地知道自己想要什麼。
作為引導光線的寶石工匠──無數原石在他手裡得到第二次生命,原以為能捧著星光雋永,而今都要如流星消逝。
「如果我撇下了,要由誰來承擔......」尤其是家族關係如此脆弱的現在。
「但或許某天我會想到兼顧的辦法也說不定。」將酒水一口氣飲盡,估計是喝得太快,支撐不住的他直接趴倒在桌上。
「你怎麼想便是如何。」
朋友之間會互相關心是理所當然。對輕佻的笑語只覺那是習慣性地偽裝,原來他也不總是遊刃有餘。沒想到會在這種機緣下看到對方不同的一面,有種更了解這人的感覺了。
「你和你姐姐說過了嗎?關於你目前想做的事,原本將來打算的發展……和她談談或許會有點幫助?」
見他趴倒在桌上,像個失落的孩子一樣,阿道斯不自覺地伸出手,輕輕拍了拍塞西的背,彷彿這樣能順掉一些不愉快。
提琴所奏樂章已近尾聲,想到自己方才的問題,放在平時似乎踰矩了,希望不要造成對方的反感才好。
「……我可能多管閒事了。」
「……她說我跟平民奴隸走得太近,已經忘了自己身分跟該盡的本份了。」仍趴在桌上悶聲回答,雖然還沒睡著但已經醉到毫不避諱地說出未經修飾的原話,直到發現對方正輕拍著自己時才意識到說了什麼。
「要是人們可以對等的對待彼此就好了……」
塞西撐起身子,交扣的十指抵在額前,模樣像是祈求亦像是懺悔,良久才深吸了一口氣,緩緩睜開眼看著阿道斯。
「你沒有多管閒事,是我說話太過冒犯。」
那沉悶的字句入耳時,原本輕撫對方背部的手有了轉瞬即逝的凝滯。
是啊、階級身份的差異帶來的不同,這個國家每一個人都很清楚。
父母和長輩打小耳提面命著,本以為要忘記都難,隨著這些年獨自在外生活工作和家族有了距離,自己居然開始模糊了分際嗎?
「……貴族的本分,隨著時代的改變也會有所更動吧。」有什麼規矩是永恆不變的呢?他動唇悄聲道,避免被有心人士聽成革命派的言下之意。
塞西這模樣一點也不像平時的他。阿道斯抬手替他撥攏微亂的黑髮。
「我從來沒覺得你冒犯過我。」
「……那就好。」
回應的時候稍微走神了,其實不在乎自己現在髮型看起來如何,也沒心思去在意,但對方細膩的舉動卻是轉移了他的注意,也罕見地讓他的感受跑在理智之前。
「雖是個任性請求,但你可以抱一下我嗎……」塞西向前傾身,確認阿道斯沒有排斥他的靠近才將額抵在人肩上,說這話時聽不出有一絲彆扭。他對於撒嬌這種事可以說是擅長,卻不是對任何人都能如此卸下心防。
「我會重新振作。」做了某種覺悟般輕聲說著,然後平靜地閉上眼。
「……好。」
這要求讓他感到意外,但並不厭斥。阿道斯伸手搭上塞西的肩,起先有些猶豫,在想起那對殷紅中的倦怠後轉而輕輕抱住這個酒醉的年輕人。和化裝舞會時的皮革調香水不同,這次是淡淡的菸味,和著酒氣。
外表看不出其實塞西更接近他那手足的歲數。不過兩人有著明顯差異,他的弟弟不會這麼坦率地道出所需,距他們上一次溫暖的擁抱已經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他順了順青年的背,希望能幫對方舒緩一點壓抑。
「暫時耍賴一下,不馬上振作也沒關係。」休息是為了走更長遠的路,他沒說出這麼老掉牙的話,但其中的含義是一樣的。
以往總不斷鞭策自己往前衝刺,可久了也會疲倦啊,靠在樹下、抬頭仰望天空的浮雲,偷閒片刻無妨築夢。
當習慣了社交場合那種一觸即離的擁抱,就越深刻體會真正的溫情有多珍貴。
「我現在就在耍賴喔。」埋在人肩上的聲音懶懶的、帶著些許笑意,說明了他的心情已經好上許多,酒醉時的情緒來得快去得也快,至少他現在已經感受不到心裡鬱結的那股濁氣了。
阿道斯的擁抱很療癒,但塞西覺得再不起來他說不定會直接睡著。緩緩鬆開覆在對方背後的手,等人也鬆開自己才離開那個懷抱,原本泛起漣漪的湖面現在又回歸平靜。
「不小心說得太多,都忘了應該開心喝酒才是。」結果起來後馬上又繼續喝了,酒鬼今天依然沒有節制。他舉著酒杯向對方致意,稍微思考了一下笑著說:「今晚不醉不歸?」
長大之後就幾乎沒有機會再任性耍賴了呢。
提出要求的是塞西,阿道斯自己倒有幾分感慨,能幫到對方是再好不過,但這樣的擁抱和慰藉是一時的,鬱結背後真正的問題還是沒解決……
酒杯中的瓊液在昏黃燈光下如金波蕩漾,阿道斯也笑了──是啊,今朝有酒今朝醉,年輕人的荷米斯節該是更輕快的氛圍,難得的節日就先將繁瑣的現實拋諸腦後、好好享受當下吧。
「不醉不歸。」
端起酒杯喝了不少,酒興上頭的金工師注意到了鋼琴旁無人的琴椅,以真皮包裹呈巧克力般的深褐色澤,正好提琴手的表演結束,他心血來潮問道:
「你會彈琴嗎?」
在喝茫前多少也明白自己不可能就這樣放下了,那試著做點改變任性一回吧!
塞西揉揉額角,沒人阻止他自然是很作死的又給自己倒了一杯,一點都沒有要停的意思。
「最近忙就比較少了。」正納悶怎麼突然提起鋼琴,順著對方的視線看過去,便起了個不安份的念頭。
只見他起身和酒保低語,然後轉向阿道斯作出邀請手勢:「我能有幸與你共譜一曲?」縱使酒醉也沒影響姿態半分,如果不計較他另一手仍抓著酒杯不放的話。
「當然,秀一手來瞧瞧吧,弗斯少爺。」
可真是喝多了,居然還喊起帶有調侃之意的稱呼,阿道斯燦笑著接受了邀請,起身拉了拉外套的領子和對方一道走向鋼琴。
不同於這間價位稍高、裝潢講究的酒吧,他常去的、由友人經營的小酒館是真的很小,小到只適合容納虛實參半的言語和嬉笑。
「我好久沒碰琴了,希望沒生鏽的太誇張。」
將半空酒杯置於琴頂,他清醒時絕不會有這種舉動。揭開琴蓋,八十八個一模一樣卻又截然不同的黑白映入眼簾,他先是單手隨意彈出一串音,連不懂音律的客人也因那參差不齊的旋律蹙起了眉頭。
過去和丹維也總是在聯彈時較勁,當主奏者的一方越彈越快、試圖甩下對方時,另一人也會不甘示弱地追上節奏。只是隨著歲數增長,兩人有了各自的忙碌人生後,最後也就只剩他一人獨奏了。
「椅子分我一半吧。」笑鬧著擠到人身邊坐下,一張琴椅容納兩個大男人有些勉強,但塞西也沒抱怨,依照對方旋律即興跟了一段怪異曲調。
然後又有更多的客人蹙起眉頭往這邊望。
「好像少了點什麼……」不在乎投來的視線,又喝了一口才跟著將酒杯置於琴頂,他平時是個惜琴的人,從不曾這樣把酒擺在鋼琴上過。
平常就算對方轉調,塞西也能以不同的和弦配合伴奏,怎麼今天就變得這麼困難呢?他有些懊惱的想著,完全沒自覺到兩人方才究竟喝了多少酒。
阿道斯鮮少有與人聯彈的經驗,他的手足們並不喜歡每週有幾天得枯坐在鋼琴前、耗掉美好的下午時光練習和琴鍵打交道,在他被家教提醒著「上身直立,腰不要塌陷」、「手腕與手臂平行」時,他們可在院子裡玩瘋了呢。
「嗯……」不曉得塞西都聽些什麼曲子,思索的同時變換了幾段似曾相識的調子,漸漸沒那麼不堪入耳了,要找回手感最直接的方式就是彈奏,不停地彈,直到那種熟悉感再次湧上。思及節日與場合,比起個人偏好的古典樂,經典老歌或許是更好的選擇。
抬手輕覆鍵上,深吸一口氣後,吐息歸於平穩。
碎石散玉灑於冰面,旋律如花滑名伶在銀盤上展開舞步,漆黑寒夜裡,孤寂的身影單薄柔弱,卻是勇往直前。
行至高音時勢必更欺近青年,阿道斯看向他的側臉,醉意不減藍眸澄澈,無聲問道:可曾聽過?
在一旁也沒閒著,阿道斯彈些什麼,他就跟上和聲並作出調整,幾次之後就找回手感了。
見對方似乎要認真演奏,塞西停下動作安靜聽著,節奏由柔漸強,入耳的是首耳熟能詳的樂曲。當收到那詢問的目光,他勾起嘴角,用同步的律動、同樣明快輕盈,抬手敲出了二重奏的層次感。
相互協調融合低音部與高音部、音域交錯時越過彼此的手,這些全都考驗著雙方的合作默契。但酒醉到這個程度,一切都更像是遵循感受的自然反應,即興而為卻能一拍即合。
Did you think I'd crumble
Did you think I'd lay down and die
噢,不,錯了,大錯特錯。
掙脫枷鎖,越過窮山惡水,擺脫脆弱惡夢的它如此唱著,跳過虛妄的悲傷的支離破碎,它要迎接屬於它真正的新生。
Oh as long as I know how to love
I know I'll stay alive
I've got all my life to live
以熾烈燃燒的心作為重生的獻祭,在餘燼中甦醒,懂得什麼是愛,懂得怎麼去愛,懂得如何讓這份能量生生不息。
擊碎了禁錮的囚籠,驅趕恐懼,晨曦將傷痕累累的翼癒合,振翼遠飛,終將獲得自由。
──I will survive.
夜晚酒吧流溢著氣息奔放的迪斯可,原曲的激昂化為優雅琴聲,由金工匠與寶石工匠的指尖共同演繹,而那些投來的異樣眼光最後都變成了讚嘆。
四手聯彈這樣的表演形式其實算不上普遍,彈奏者肩並著肩,如競技般,也互相呼應,自然是比獨奏更吸引人目光。
任誰都看得出來兩人喝多了,塞西甚至開口哼唱了幾段,他們不像店裡安排的演奏者那樣規矩的演出,因此吸引了不少好奇的客人湊過來圍觀。
平常越是壓抑的人,借節慶與酒興擺脫禮節拘束,玩鬧起來越是肆意不羈。多久沒有這樣酣暢淋漓、享受純粹的快樂了呢?不必正襟危坐,不必為了表現給誰看而戰戰兢兢,彈琴的初衷不就是因為傾慕天籟,追求其流轉於指掌下嗎?
身旁青年的琴技出色,想必同樣是自小習琴,縱使彼此都謙稱近來生疏了,實際認真起來不失是一場精采絕倫的共曲。琴音漸弱,直至寂然,周遭圍觀的群眾不由自主地拍手喝采,剎那間他們彷如名奏曲家享受著聚光燈與喜愛。
「不愧是塞西,果然不容小覷。」
阿道斯笑著拍拍對方的肩頭,湛藍彷彿陽光照耀的海波粼粼,他已是樂開了懷,此夜所展現的友好親暱是過去從未有過的。
「你也是,我的朋友。」早已放下平日的自持流露出熱情的一面,他豪爽地勾著對方的肩,笑容如陽光綻放。
「來吧,繼續喝去!」撒歡完了塞西起身舒展身子,然後興致勃勃拉著合作無間的夥伴回吧檯續攤,直到兩人都喝得酩酊大醉才離開酒吧,心滿意足地踏上歸途。
這次也謝謝賽西中ㄉ交流!!四手聯彈真的好酷ㄡ……除了人生諮商(?)酒量好像也有進步真是太好了
(?
謝奧中陪我玩
有生之年能玩到四手太好ㄌ!阿道斯也是很會燉雞湯好喝喔
(?
酒量真的是錯覺拉wwwww
前面幾杯都在喝糖水 Diem9:
加了酒ㄉ好喝雞湯!(不是
希望枕頭仗打完沒有睡在路邊
不然要被各自的兄弟笑好久
他們會記得叫車的8......會ㄅ
真睡路邊我可以笑一輩子 Diem9: ……一定會的!!
(不敢骰again
沒關係至少塞西不會從老師口中聽到自己酒後失態
(阿道斯: 好羞恥喔我等著看(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