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過不久就會清拆,然後變成其他建築物了吧,說不定會變成一片詛咒之地,感覺也很有趣。
因為網絡上再度出現熱搜的關鍵字、相關的貼文和新聞報道,卯之花實才意識到這件事已經過去了一年。對自己而言依然記憶猶新、一如昨日,對其他人倒不盡然是好事,他倒覺得是值得讓自己一再回味又無比愉快的事情,所以今天才來到這裡,來到這所帶給他無法磨滅之痕的學校前。
校門前和牆壁四周都擺放了不少憑弔的花和物件,像站在墓園中央般充滿著生者面對死亡的氣息,過去一年它依舊沒有被遺忘,還深深埋在人們腦內的泥土裡。
異色瞳眸隨意略過這些東西,邊沿著牆壁走、邊看向他待了不足一年的校舍,回想起在其中發生過的點點滴滴,理所當然地出現在腦海中的少女身影——和眼前的背影重疊。
「愛衣——!」
在自己興奮地喊出聲時,就已經飛快地跑起來,絲毫沒考慮自己會不會被當成變態,他一把飛撲到少女身上、緊緊抱住。
「居然能在這裡見到妳真的太好了!那之後都聯絡不上妳……」還沒等對方回應自己就開始自顧自的說起來。
比想像中的還要容易進來。
稍稍拉起裙擺跳過一地有些枯萎的花束,愛衣看著比記憶中還要荒涼的校園不禁有點難過;沒有學生每天整理環境的下場就是處處堆滿了落葉和灰塵。
不過倒是比她記憶裡漂亮的多。
事件發生時的記憶在有意無意中多半已經模糊不清的,她只能不時在夢境中窺見一二;染血的牆壁、倒臥四周的屍體還有難忘的血腥氣味。
飄忽的思緒讓敏銳的少女渾然不知身後正朝向自己跑來的人影,直至重量壓上她的背後,愛衣才「呀!」的驚呼起來。
在往前跌倒前,本著身體本能的轉了個圈。
「唉?我?」
看著撲向自己懷裡的柔軟,嬌小的身影一邊不斷地喊著代表自己名字的音節邊露出燦爛的微笑;如月光般的銀白長髮在視野中不斷搖晃,緊貼著自己的雙臂則是近乎是病態的蒼白、甚至隱隱透出血管紋路。
不敢相信,這樣的色彩在她的世界裡有多久不曾出現過;愛衣帶著點遲疑地伸出手,是相比常人還微低的體溫。
她緩慢地輕撫過少年額前散落的瀏海,如蝶翼般修長的睫毛底下異色的雙瞳帶著笑意看來,令她的手指不禁沿著眼眶滑過,觸摸之仔細地彷彿少女正在腦中細膩描繪著他骨骼的輪廓。
面對這般觸碰,柔軟的人兒非但沒有抗拒,甚至是討好似的蹭了蹭手心。
簡直像是貓兒一般。
腦海一角好似想起了誰朝著自己喵喵叫的聲音,說著「貓咪真的好可愛喔」。
?
在近乎快十幾秒的沉默之後,著迷於那抹詭異色彩的櫻眸才回過神。
她不可置信的張了張嘴,最後才勉強擠出一點聲音。
「實……君?」
纖細的指滑過自己臉龐的觸感和自己緊抱住的溫度也是久違了的美好,現在和那天相反的,是自己壓在愛衣背上不放手,於是得寸進尺地撒嬌著輕蹭對方的手。
等到微妙的沉默過去後,勉強擠出的音節組織成好久不見的暱稱,他精神飽滿地說:「對喔!是我喔!卯之花實!」還怕對方認不出自己般自我介紹了一次。
喃喃自語後又是短暫的沉默,愛衣這才重新露出淺笑;看著少年像是在撒嬌般的動作,逗趣似地如同撫摸著貓兒般搔了搔下巴。
「這樣……不是幽靈或者我的幻覺……」從掌心貼來的觸感能真正感覺到存在,而確實就如少年的自我介紹,不論微笑時的弧度也好,笑容裡那稍稍露出的虎牙也是,無不像極了記憶中的卯之花實。
「抱歉呢,沒能一眼認出來……我以為已經再也見不到實君了。」少女總是溫順地音色裡裹著少許失落,話音未完,轉瞬便被擔憂的叮嚀給覆蓋:「但是突然像這樣撲過來還是太危險了!要是我或實君跌倒了怎麼辦?」
他輕瞇雙眼稍稍抬頭享受對方的搔弄,若果自己真的是貓咪的話,在對方動作時,喉間就會發出咕嚕咕嚕的呼嚕聲吧。
他意外的沒有像以前那般粗神經地問對方「為什麼?」,經過那起事件和這一年間後,知道對方那麼說的原因為何,雖然無法身同感受,但對溫柔又善良的愛衣來說那是難以承受的事情吧,一定比背著自己還要覺得更加深重和……絕望,甚至瘋狂。
這樣的愛衣……也想看看呢。
「一定會再見的……我們還活著呢。」他闔上眼睛輕聲呢喃,很快又張開雙眼,揚起一如既往的愉悅笑容,用理所當然的語氣回道:「那到時我們就一起跌倒囉——但我相信愛衣一定能接住我的!」
「嗯……或許還是跌倒比較有可能吧。」見實不知何來自信滿滿地發言,愛衣露出了有些困擾的表情,但話中對人的寵溺還是一點也沒少,「好了,該要下來囉。」伸手戳了戳人的臉頰提醒實也該從她背上下來。
雖然要繼續維持這樣也不是不行,但說實在這副樣子的愛衣可說是一動也不能動。
「……畢竟有一整年都沒聽過實君的消息,就想說會不會是去了很遠的地方,之類的。」或者說是覺得不需要也不想跟自己見面,不過這類的猜想她並不想說出口。
「能再見到實君我很開心喔,只是沒想到是在這裡。」
「但是實際上沒跌倒嘛!」
理直氣壯地說出結果論,邊「好的好的——」的拉長語尾回應,邊從對方背上下來站好,重新望去發現愛衣現在和夢裡一樣是短髮,他伸出手捏住對方的頭髮,用兩指輕搓著,沒有問為什麼對方在「這裡」也剪了頭髮,只是單純地覺得好看。
「我哪裡都沒去喔。」他向人笑了笑,爾後稍微垂下視線,纖長睫毛輕掩上異色瞳眸,「因為我回家之後又被關起來了,東西都被丟了,沒辦法聯絡妳⋯⋯離開之後就住院了,這才終於上了新的學校⋯⋯」
喃喃自語般放輕的聲線彷彿染上深處的寂寥,白杏髮絲從蒼白的指間滑落柔軟而脆弱的曲線,重新垂伏在少女頰邊。
「我也很高興能再見到愛衣喔!也有好多話想跟妳說!」安靜的模樣一下子又被愉快的笑臉取代,他握住對方的手歡快的搖來搖去。
隨著實的動作和話語,壓在自己身上的重量也終於離開;明明是重獲自由,心底卻有股莫名的失落感蔓延起來。少女眨著粉櫻雙眸,並不明白自己為什麼會有這種感受,以至於在實伸手碰上髮梢的親暱動作並無任何反應,任由對方像好奇小貓般摸索。
「沒關係的。」她溫和地開口,視線中的純白少年又一次揚起笑容,不論她這句「沒關係」是對什麼說的,又是否有傳達到。
只要實君還想那我們就是朋友,好嗎?
那張笑臉令她從早已模糊的記憶中回想起這份有些遙遠的回憶,一邊回握著被牽起的手,語氣就像是被實的歡快給影響般染上欣喜。
「想說什麼都可以哦,來把一年份沒說到的話都一次補齊!」
「去喝溫暖的茶,吃著好吃的東西慢慢聊天吧。」凝視著彼此相握的手,愛衣帶著淺笑開口,能夠在毫無血腥味和屍塊的校園內相談而笑,曾經以為是遙不可及的未來現在卻真實的在這裡發生。
語畢,她便稍稍鬆開手,維持在實只要想抽開隨時能收手的程度,「不過,在那之前,我還想回去2B的教室看看。」
明明知道不會有什麼留在那裏,卻還是想去看看。
「實君想先去等我也沒關係,只要一下下就好了。」
「好啊,之前說過一起去咖啡廳的,我們去吧!」
雖然有好多話想說,但該從哪裡說起來才好呢?可以觸及的部份是什麼?
腦內擠滿了話語卻又覺得空白一片、無法好好組織出來,但被回握的手仍是溫暖柔軟的,雪見愛衣是真真實實地站在自己面前,而不是夢裡最後那受傷了的身影。
感受到對方稍微鬆開了手,他沒有抽開手,反而是像怕走散的幼兒般輕輕地捏住對方的手指。
「好喔,我們一起去吧,不知道會有什麼呢。」
必須、一起走。
聞言,粉櫻色的眸子微微瞪大幾分,看不出端倪的情緒於那雙眼底翻騰,最後彷如由和徐的春風吹過,混濁的色彩轉為滿開散落的初櫻,盈滿笑意地對少年回以燦爛一笑,「謝謝,願意配合我的任性。」
「……我想那裏一定是什麼都沒有哦。」回憶起過往的記憶和那樁幾乎忘了大半有的夢境,就算按照常理去思考,一定也是什麼也沒剩下──就算如此仍然有想要用這雙眼去確認的事物。
這會是有意義的,愛衣這麼告訴自己。
臉上仍堆著溫和與善意,愛衣拉起實和自己相碰的指尖,如同起舞般輕巧地邁出步伐,「雖然才經過一年,不過也許有些地方會有點危險,要注意腳邊喔。」
相鄰的距離、並行的肩膀、若不是週遭過於缺少人氣與如同廢墟般的環境,像這樣一起走回教室的路程一定會與回憶中的畫面完美契合吧。
即便腦中運轉的思緒一刻也沒停下,甚至不時閃過那些她毫無印象的片段畫面,愛衣仍維持著臉上那幅溫順和善的表情。就如同路上能看見的尋常少女般,在不小心踩到落葉發出聲響時也能普通地咯咯笑出聲。
「實君剛才說離開家裡了……那現在實君是住在哪?」將視線從荒涼的操場草坪移開,秉持著對親友的關心,愛衣開口詢問。
「我的話,是回去家裡附近的高中,所以也不在這附近呢。」
「才不是任性呢,愛衣想做什麼的話,我都會陪妳一起的。」他跟著揚起笑容,「就算什麼都沒有也沒關係,就一起去看看吧。」
「好的,愛衣也要小心喔。」
他任由對方拉著自己往曾經熟悉的路前進,鼻間沒有潮濕刺鼻的氣味、視界沒有赤紅鮮艷的色彩、周遭沒有沉靜詭異的屍體,這才是他們應該存在的真實世界,本該在這裡結束高中生活的,但所有事都沒有如願以償,人生列車在突然轉向的鐵軌上失控奔馳,駛向無人知曉的方向。
「現在住在老師家裡,不過還是聽爸爸媽媽的要求去了他家附近的私立高中上學。」他很久沒跟別人說起自己的事了,在新的高中裡,大家都避諱著他是事件倖存者和奇怪的個性,所以在學校裡沒交到能說上話的朋友。
「那之後我可以到愛衣家那邊玩玩嗎?沒去過,有些好奇!」他露出期待的表情望向親友,緊接想到什麼事而用更興奮的神色湊近對方,「對了,還沒跟愛衣說,我下年上大學就要和老師結婚了!到時愛衣可以叫我做宮下さん了!」
說完,還一臉自豪的拍了拍自己的胸口。
也許是因為看到熟悉的景象才會想起那些夢裡的事,這麼猜想的愛衣轉而垂下眸,有些發呆地盯著自己行走的腳尖,左腳在前、右腳在前、不斷重複便能向前邁進。
即便意識有一部分正在放空,愛衣仍在注意著實說得話,不時發出幾個單音迎合對話的節奏或是做出簡單的回覆。
「這樣啊,跟宮下老師一起住,那就像是同居呢,可以唷!我家的話現在……咦?」
好友突然宣布要結婚的發言讓愛衣頓時重心不穩,重重地往前一傾,最後勉強在要跌倒前找回平衡。
過度突然的消息和腦內的資訊一時對不上而造成的混亂讓少女不禁連連發出「咦?」的聲音,前一秒還想和對方說說自己家附近有些什麼有趣,下一秒話題好像就朝向要在結婚請帖上圈選出席或欠席的方向了!
「咦?所、所以說實君之後就要當新娘子……欸?還是說新郎比較好?」穩住身子後的愛衣顯然陷入了當機,雙手甚至有些著急地不知道往哪放,要是這裡是漫畫世界她的頭上可能堆滿了問號。
一邊重新站直身子,少女忙著讓自己有些尷尬的表情重新掛起微笑,慌張地開口:「嘿……嘿?感覺好快喔,看不出來宮下老師這麼急著成家耶。」
嗯?
意識到自己好像說了什麼失禮的話,愛衣維持著笑臉,感受到秋天的冷意在背後突然升起,讓話題又沉默了幾秒才重新開口。
「……我會出席婚禮的。」
「對,我們在同居!我現在努力的學習做料理⋯⋯」
他興高采烈地回應,發現對方突然平衡不穩、晃了晃身體,他眼明手快的扶住對方,迎上少女混亂與困惑不斷的呼聲。
自己說了什麼奇怪的話嗎?
絲毫不清楚結婚對世人來說有多沉重重大,自己只是想一直跟老師在一起而已,所以要快點結婚,這樣爸爸媽媽就不會再反對了。⋯⋯但結了婚還是可以離婚啊?還得做些什麼才好呢⋯⋯
開始思考別的事情的實有一搭沒一搭的聽著愛衣的話,一如既往地揚起朝氣的笑容點點頭。
「對,我要當新娘子!老師說在煩惱讓我穿婚紗還是白無垢,我穿什麼都可以,和老師結婚就好高興了!」
完全沒注意到愛衣尷尬的反應,自顧自的說起來。想像到之後的事就嘿嘿的笑出聲來,露出一臉幸福的笑容。
「其實本來會再晚一點的,老師說想給我驚喜,不過老師不小心說出來了,哈哈哈!」回想到老師看到婚禮籌辦廣告提起結婚時不小心自爆而滿臉通紅的樣子就忍不住大笑出聲,很快收歛起來繼續說:「我想早點跟老師結婚,所以請他提早了一些,這樣的話,爸爸媽媽也不會再反對我們在一起了。」
說到後面那句話時,語氣沒往常的明朗,但一聽到親友說會出席婚禮就馬上雙眼發亮,握住拳頭激動地用力上下揮動。
「那可以請愛衣來當伴娘嗎?我也想請累一起來!」
「……伴娘?我嗎?」還在適應方才的震驚消息,腦袋有些嗡嗡作響,連同話語中的那點尷尬的停頓都尚未完全抹去,少年興致滿滿的提議令愛衣困惑的反問。
這麼重要的事情要請她來做嗎?
同時,熟悉的另一個名字也被提起,或許聽到這個消息的累反應會比自己還來的大吧。光是想像總是冷靜聰慧的望月累臉上會出現怎麼樣的表情這件事,就足以讓愛衣找回原本自然的笑容:「實君希望我去的話,請務必,我想累也一定會出席的。」
雖然也想過總有一天會遇到這類事情,但怎麼也沒想過會是連高中也尚未畢業的此時;可如今,實將要與他人締下誓約,這是非常值得高興的事情,至少保證了以後的卯之花不會是單獨一人──而他也希望身為友人的自己也能獻上祝福,就沒有不做的道理。
「現在就好期待喔,我覺得實穿上婚紗一定會很漂亮。」但依照星河老師的想法,或許不會選擇常見的白紗也說不定。
「當然想妳們一起來了!」興奮地說完後,他露出略微思索的表情續道:「倒不如說,我也沒有其他親友可以拜託了,而且⋯⋯」
喃喃到這裡,實臉上又突然冒起期待的閃光,和以前一樣,情緒和表情都常常轉來轉去。
「我也很想看愛衣和累當伴娘時的模樣,一定很好看吧!希望婚禮快點來!」
比起自己穿婚紗的模樣,他更期待看親友們的伴娘裝扮。實的兩手比成「7」字相疊在一起,弄成相機鏡頭的樣子,舉到水藍的眼前,嘴裡發出咔嚓咔嚓的狀聲詞。
「到時我要拍很多妳們的照片!嘿嘿嘿,好期待喔!」還要邀請認識的朋友來。如此一來,這裡就是和大家結緣的地方。
並沒有如往常一一回答問題,愛衣仍帶著淡笑,同時認真聽著少年的話語。
不論是生動的描述或活潑的動作也好,手臂揚起的幅度、微笑的嘴角、閃閃發亮的異瞳、清脆的笑聲,這些畫面連同回憶,全得細心地珍藏起來。
「婚禮的話,辦在春天不是很好嗎?」踏著步伐邁入教學樓,同時避開地上散落的玻璃碎片,愛衣跟著開口:「那時候天氣一定會比現在暖活、也能看見櫻花……」話說到一半便嘎然停止,只見愛衣微微蹙著眉頭,在幾秒的停頓後才再度開口。
「不過還是要看實君和宮下老師的意思,而且,也有著六月新娘會被祝福的傳說……如果會下雪的話,冬天的白色婚禮也挺好的,這麼一想的話,就變得好難決定了呢。」
與愛衣小心避開玻璃碎片的動作相違,他直接踩上碎片,腳下的力道壓出了像細沙磨擦的碎裂聲。他一邊看著愛衣,一邊聽對方說話,在話音兀然停頓,並捕捉到少女眉間細微的變化時,比起回應那些訴說婚禮如何的話語,他先疑惑又有點擔心的問:
「愛衣,怎麼了嗎?妳討厭櫻花嗎?」因為花粉症麼?好像沒聽說過愛衣對花粉過敏,但他的大腦無法處理太複雜的事情,只能單刀直入的問。
穿過一樓大門,朝著樓梯往教室的方向前進,少年的問話讓愛衣本就可說是悠閒的步伐停下,她站在僅僅三階高的階梯處,用再普通不過的表情回過身:「不討厭哦,為什麼要這麼問?」
不如說她很喜歡櫻花,不只顏色很可愛,做成點心也很美味。是剛才的停頓讓人在意嗎?明明只要無視那段空白,繼續讓話題延續下去就好了,不過會某些時候特別在意這種小地方確實是實的作風。
想到這裡的她輕輕掛起微笑,覺得好像真的有那麼點回到從前的感覺。
「只是想到如果我們能一起畢業,那時候也會看到櫻花……」
「現在做不到了,有點沮喪呢。」
他抬頭看著站在階梯之上的少女,在平台落地窗的陽光照耀下,轉身迎對自己的身影蒙上薄影,唇角輕揚的弧度與漫出影色的櫻瞳,在飄蕩著廢棄氣息和閃爍塵埃的空間裡,變得更淺淡的白杏髮頂凝聚無形的光環。
所有人站在光下都能化成天使或幽靈吧。
他跟著勾起微笑,溫柔的聲息透出一如既往的平靜。
「沒關係,那我們之後可以一起去賞櫻,還可以做很多很多事情。」
湖水的藍與綠彎起笑意的弧形,若無其事地吐出慈悲和殘酷的雙刃刀。
「我們還活著。」
靜謐的空氣中只餘少年平靜的話音,愛衣曾經將其形容為藍天與綠湖的雙眸正凝視著此方;眼裡帶著再純粹不過的笑意——純粹過頭而有些刺人。
不過是三階樓梯的高度,她卻覺得彼此間的距離感好像已經遠遠不只如此。
「什麼呀,像是小說裡面的台詞,還是電影?」她細細地瞇起眼,同時帶著點逗趣地語調,渴望讓氣氛回到先前的輕鬆愉快,並且暗自希望現在自己臉上揚起的笑容不會看起來破綻百出:「賞櫻的話,如果實君邀請我的話……到時候再說吧,可以嗎?」
轉瞬,像是要轉換氣氛般,愛衣做出了雙手握拳的姿勢,明顯高亢許多的語氣開口:「好了好了!教室也快到了,很快地去看一眼!然後就去找個溫暖的地方坐著吧,就算不是冬天,在這裡待太久的話會感冒也說不定!」
「確實很像小說和電影呢,一切都⋯⋯」
他渾然不知對方試圖恢復氣氛,也沒察覺對方露出的笑容跟平時有什麼差別,輕聲如呢喃般說完,甚至沒聽到他有沒有回答問題,只見薄唇蠕動了幾下的下一刻,他跟上對方的動作和語氣,在一瞬間變成「不同的人」,剛才表露的奇妙感覺隨即消散、回復成往常的卯之花實。
「好喔!要是愛衣感冒了就不好!」
他邊說邊飛快踏上階梯,來到與少女同階的位置後,就直接握住對方握拳的手,他瞇起雙眼笑起來,一雙虎牙在唇後露出,用親切又柔軟的語調說:
「我們快點走吧?」
「嗯……謝謝。」被握住的雙手帶著微冷的溫度,就連自己嘴邊的笑容都維持在一個不上不下的程度,少女凝視著彼此相握的手,最終道出了答謝的話語。
熟悉的上學路不比以往,秋季稍弱的日光透過破碎的玻璃窗,在地面上切出不規則狀的陰影;少年少女的步伐,在鋪滿塵埃的長走廊上留下了大小不一的腳印子,一切都荒涼空虛的不可思議。
她不禁會想像起若是這裡被灑滿了鮮血,又會是怎樣的景象。
「嘿咻——咳咳!都是灰塵……」
循著記憶中的路線來到教室前,兩人多花了點力氣,好不容易才一起拉開了2B的教室門,室內就如想像中的空曠。連桌椅都維持著座位的安排,除了不比記憶中整齊外,並沒有特別的地方。
「唔哇——咳咳、真的耶⋯⋯」
拉開教室門時揚起的灰塵、或者該說一時間變得污濁的空氣飄到鼻間,反射性地吸入後就輕輕嗆在喉嚨,實不由得甩手揮開空中浮游的塵,異色眸迎向在秋日漸弱的陽光中更顯荒涼寂靜的教室。
每個一般教室的統一排列難以在記憶中浮現異同之處,唯一的變化只有不經意間在窗口和門口瞥見的、坐在座位上的人而已,而如今連這一點積聚而成的變化都完全消失了,消失在大家自相殘殺的夢裡。他經常獨自想像,或許和平從未降臨過,那只是夢境的前置,而這裡只是形成場景的基礎而已。
或許他們根本沒得到過相互之間真實的愛,而是在夢中才終於產生了吊橋效應的深刻友情⋯⋯他覺得這樣也未嘗不是好事。老實說,正因如此他才和汐變成共犯、和愛衣、亮明是輪流拉住三人失墜軀體的信任連繫、還有更多⋯⋯更多關於死亡與彼此連繫的經歷。
——他深深愛著這一切。對死亡沒有恐懼與罪惡感的愛情,只會被定義為異質扭曲的感情,不被社會所接納與認同,就像他和宮下星河的關係一樣,尚未被父母首肯允許,但從未遵照定律行走的叛逆之人,不會在意任何人的反對。
「很懷念耶——以前常常坐在這裡和愛衣跟累同學一起聊天呢!」
他肆無忌憚的走入教室,來到昔日熟悉的位置上,也不管桌面上的灰塵、直接伸手拍拍被陰影分裂出兩截色的桌子,熱切的向愛衣咧嘴笑道。
「嗯……哈啾!啊,我沒事。」
跟著吸了幾口的灰塵讓愛衣小小地打了個噴嚏聲,這才跟上實的步伐踏入教室,結果就如自己想像的一模一樣。毫無生氣可言的教室內什麼都沒有,只有實剛才一腳踩過的腳印,在佈滿灰塵的地板上特別明顯。
這個時候誰也不會在意,他們是不是穿著室外鞋進來了。
愛衣左右張望了會,視野略過和回憶中相同,排列整齊的課桌椅以及半掩上的窗;唯獨秋末的寒風不時從窗縫間竄入,惹的窗簾飛舞的模樣看起來格外空虛——而她發現自己仍然沒什麼特別的感觸。
少女有些呆滯地望著講桌前已被擦拭乾淨,僅餘一點粉筆灰的黑板;喜悅也好、悲憤也行、就算她能夠想也不地,以記憶中挖掘出關於這間課室的所有回憶,卻連那麼點懷念的心情也沒有。
唯一剩下的感想就只有「需要打掃」這類無關緊要的小事情。
就好像缺失了一部分的自己一樣,對於情感向來敏銳的她,難得地感到平淡;愛衣無法確定這是否跟那一日的昏迷有所關連。她本以為,在看見這個至少生活過半年的教室過後,會有什麼改變也說不定。
事實證明那也不過只是多此一舉。
「……是呢。」實滿懷熱切的聲音讓愛衣從瑣碎的思考中回過神,春櫻色的眼裡輕易染上笑意,少女這才跟著來到座位旁,說道:「我還記得曾經在這裡替實君綁過頭髮,也和大家一起吃過午餐。」
「那個時候每天都很開心。」
她毫無猶豫地開口。
「……實君呢?現在,每天也是過得很開心嗎?」將話語投向身旁的少年,她彷彿能想像到少年下秒就會咧開笑容,露出那一點虎牙,開心的向她訴說著話語的畫面。
「現在嗎?嗯⋯⋯」
比起熱情地訴說往日的事,提到現在發生的事反而讓他偏頭思索起來,右腳輕輕晃踢,塵埃飛揚沾染上他的褲腳。
「大家都不在了好寂寞喔⋯⋯」他轉頭望向愛衣露出有點難過的表情,像得不到關注而聳拉下去的貓狗,「換了新的學校沒那麼有趣了,我覺得最快樂的日子就留在這裡了。」他又拍拍桌子說。
和大家在一起、最快樂的現實和夢。
「啊、可是和老師在一起時還是很幸福的!」他很快又如對方想像的揚起笑容、朝氣地說道:「那愛衣呢?現在過得開心嗎?」
沒有如預想中綻放燦爛的笑容,愛衣看著明顯失落的實,總是上揚著的嘴角凹成了直線,宛如載滿星子的雙眸更是蒙上了一層灰黯的色彩。感覺自己說錯了話,正想著要如何開口安慰對方。
談起婚約對象的實卻馬上重新露出笑容,才讓愛衣鬆了口氣。
「嗯,我每天都過得很充實哦。」算是對於方才的安慰,又出於憐愛的心情,愛衣用如同撫摸著貓兒一般的力道輕撫著實的頭,又替人撥回了因為自己的撫摸而亂翹的瀏海,這才收回了手。
重新去了新的學校、專攻自己有興趣的領域,也收穫了結果,即將準備要邁向下個升學階段的自己,愛衣認為用「充實」形容絕對沒有問題。然而……視線看向自己曾經使用過的課桌椅,過去的回憶湧上心頭,對比現在反而讓她感覺有些失落。
「但是,我也覺得有點寂寞也說不定。」
「所以呢,今天能再遇到實君的時候,我真的真的很高興。」
柔軟的手掌溫柔撫上髮頂時,他也如貓咪般瞇起眼睛、輕輕的回蹭了對方的手。果然很喜歡觸碰,能夠好好感受到對方。無論是自己主動伸手,還是別人碰觸自己也非常的快樂,所以每次愛衣摸他的頭和擁抱時,他都很開心,不,光是在一起就很開心了,這是老師說的「幸福的感覺」吧!
「哇,我想知道更多愛衣現在的事!」
聽到愛衣說現在過得很充實,在對方收回手的同時他也抬起眼睛笑著說,櫻色的眼眸卻在這刻稍微錯開,失落在過去的桌椅上。或許他們也一樣,自己的某一部份留在這裡、帶不走了。
在少女重新上揚的語末將與灰塵一起散落時,彷彿想將之一點不留的全部接起般,實伸手輕輕環住愛衣,額頭相抵,不像人類的冷涼溫度貼在少女的額上,清澈的森湖映出盛開的櫻花。
「我會一直在妳身邊,直到妳不再感到寂寞為止⋯⋯」他柔聲細語,緩緩揚起微笑:「能夠遇見愛衣,真的太好了。」
不是今天再見到面,而是從一年前能夠遇見直到現在,真的太好了。
——我們還活著,真的太好了。
「我也很高興喔!」他很快放手退開,露出歡快的笑容張開手臂,「今天有來這裡太好了呢!」
突然間貼上額間的皮膚觸感,略低的體溫和急遽縮短的距離讓愛衣措手不及,逼近眼前,絢麗斑斕、相異的色彩令她覺得一陣眼花撩亂,難以聚焦在視野上——唯獨話語是一點不漏地傳進了耳邊。
她的思緒一度停擺,只能目睹少年淡薄的臉上再度綻放笑意,在腦海中和沾染血色的雙手、回憶裡因逆光而顯得模糊的身影一同被憶起;連同那些被遺忘、堆置在記憶深處的感受。
愛衣做不出回應,她無法對著眼前如此欣喜的實,訴說她這些日子以來的痕跡。
情感吞噬了她的表達能力,無數希望能以言語傾訴的意思,全被哽咽在喉頭,化作一陣酸楚。
「嗯。」好不容易啟口,卻只能發出一聲顫音,她只能不停的點頭,試圖藉此表達出自己的想法。視野中,是因為淚水而被模糊的實的身影,為什麼自己會這麼輕易地哭出來,連自己都搞不清楚。
「我也是,很高興,不管什麼時候——」
想要用不是淚水,而是最棒的笑容,來答覆卯之花實的話語。
「一直都是。」
從不斷顫抖的唇間零落出確實的答覆,不斷點頭的模樣彷彿夢中突然喪失了言語,即使如此對方依然努力揚起笑容,夾雜在淚水中的笑意很脆弱,也很美麗。
實驚訝的看著愛衣,疑惑她為什麼會哭,又這樣笑起來。透明的淚珠滑過少女泛紅的臉頰,同時也滴落在他心上,隨著那堅定的話語暈開漣漪,驅使鬆開的雙手再次環上愛衣的肩膀。
他比剛才更用力一些的抱住對方,像愛衣平常對自己做的那般,溫柔撫摸白杏的髮絲,頭輕輕靠在側邊,他閉上眼睛,與愛衣相反的揚起嘴角,呢喃般在對方耳邊柔聲開口:
「謝謝妳。」
對愛衣願意成為自己的朋友、對她一路以來的支持、對一直都是的承諾⋯⋯許多一切融合而成的致謝。
那句道謝的話語,敲碎了愛衣最後的那麼點堅持。
如同魔法被解開一般,淚水再一次地從少女的眼眶溢出。隨著溫柔的力道撫上髮絲,從肩上所感受到的溫度和耳邊的輕喃細語,讓她忍不住又吐出一聲泣音;抬起的雙手在片刻的猶豫後抱上了實纖細的後背,她回應了這個擁抱,並且像是個小女孩般嚎啕大哭。
不是的,我沒有那麼值得你道謝的地方。
愛衣分不清楚造成自己大哭的原因,究竟是因為悲傷,又或只是那份壓在心底,始終喘不過氣的罪惡感,終於得以宣洩的緣故。透明的淚水讓她的視界只剩下模糊的光點,在教室荒涼的角落中,彷彿又能捕捉到誰的身影與零落的血肉碎片。
於是雪見愛衣選擇閉上了眼,她只想相信,現在懷裡所擁抱的那份「真實」。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情緒的波瀾終於被撫平,愛衣放鬆了抓著實的雙手,對方見狀也放開了擁抱。
撫著心口,愛衣逐漸緩過了呼吸。再一次張眼,不論是舊人的幻影也好、還是乾涸的血跡,不存在於此的「夢景」都已經從她的世界中消失。
春櫻色的雙眸又環顧了一次教室,確信這裡已經什麼都沒有,她這才伸手牽住少年方才擁抱自己的雙手。
「……久等了,我們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