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少年就跟一般學子一樣，有著身為學生會擁有的煩惱，即使因為性格的關係有些彆扭，多少還是會向老師傾吐心事，或是更偶爾的時候還會選擇將功課問題拿過來詢問，只因為科任老師個性很差這種非常沒有意義的常見原因。

但即使如此，少年雖然臉色好上不少，卻沒有在少年的臉上看過他的笑容。

這天少年依舊在相同的時間準時來輔導室報到，自從第一天誇張的遲到時間之後，少年就再也沒有遲到過了，或許只是因為不想再製造更多會被退學的前科才如此守規矩，也或許有其他原因也不一定。

向老師打聲招呼後，慣例式地在餅乾罐裡隨機拿起一包餅乾並打開吃掉。

…這次是鹹的。

「這個星期過得如何呢？」
經過了數次的輔導談話，少年似乎也已經習慣了要定時來到這裡報到的事情，彼此所能夠談論的話題內容也從最初由他開始的提問，進展到了對方也會向自己提出一些少年自身的想法或者是日常生活中的煩惱。

——著實是相當不錯的發展。

「還可以。」
少年試著思考這一周所經歷過的各種事情，老師說過『說什麼都可以』，就像之前那樣，想到什麼就說什麼吧。

「……之前買了便當被老闆娘多給了可樂餅，但是不收我的錢，即使我拿錢出來還是硬要我收回去。」
「說要我多吃一點…。」

「為什麼呢…？」

「嗯…這個嗎……」
總覺得似乎能夠推敲出老闆娘之所以會這麼做的可能原因……卻又不是百分之百的肯定。
「畢竟老師並不是老闆娘本人，所以也沒有辦法準確的回答天明屋同學的問題。」

「但是那位老闆娘有可能就只是…單純的希望能夠讓天明屋同學再吃得更多一些，才會把可樂餅『送』給你吧？」

「但是這樣他沒有好處…我只有付出便當的錢而已，這樣也是可以的嗎？」
「那時候…我把可樂餅還回去就跑走了…。」
說是連收都不敢收也不為過，內心一直覺得必須給對方相對應的報酬才行。

「這樣好像反而造成麻煩了，我…不懂…。」

「嗯…有些時候，人並不是為了獲得什麼『好處』，才會做出類似於『吃虧』的事情喔。」

「舉例來說好了——有一個人救了一隻倒在路邊的受傷野貓，他花了很多的時間和精力在照顧那隻貓，而野貓在傷勢復原以後還是離開了那個人的家，但是那個人還是覺得很高興。」

「天明屋同學覺得那個人是為什麼覺得高興？他有獲得了什麼嗎？」

「……。」
少年發現自己沒有辦法立即回答老師的問題，因而思考了許久。

耗費了時間精力，或許還會花到很多錢照顧，明明犧牲了那麼多為什麼還要照顧遲早會離開的野貓呢？為什麼那個人卻很高興？
是野貓有給予那個人回報嗎？還是……

我好像也是一樣的…？
少年似乎像是想到了什麼而開口，卻放棄似地搖了搖頭。
「我不知道，為什麼…？」

「老師認為、雖然那個人付出了相當程度的時間和精力…但是在照顧野貓的過程當中，看著野貓一天一天的好起來、一天一天的恢復健康——直到牠能夠自由的活動，那個人或許也從中獲得了『滿足感』吧？」

「『滿足感』雖然不是能夠實際看得見的『好處』，卻是能夠讓人打從心底感到『高興』的東西喔。」

「……」小小腦袋運轉了一陣子，想起了自己的處境。

「…就算我什麼都不做，也能為『那個人』帶來『滿足感』嗎？」
「如果『滿足感』就是回報的話、要是給的不夠的話…會不會懲罰我呢？」

「我不敢收到禮物、或是送給我不需要錢的東西…要是沒有東西可以回送，我…我會怕。」
「我現在什麼都沒有，要是送我很貴重或是很多的東西，我得要拿更多的東西才可以還給人家…我害怕還不了…。」

「天明屋同學如果會擔心自己所給予的『回報』有所不足……」

「那就試著在下一次見面的時候，向對方表達出自己的『感謝』如何？」
「不需要使用過於華麗的詞彙，只要誠懇的、明確的，說出自己的『心意』就可以了。」

「……假使真的很想要給予『實質』的回報的話，試著在天氣熱的時候送上一杯飲料，我想對方應該會覺得很開心的。」

「這樣就…可以了嗎？」
像這樣渺小又不重要的自己所做的努力夠嗎？
還不出錢也不用被打嗎？也不需要再被強迫做不喜歡的事情了嗎？

「…謝謝老師。」

「謝謝……紅葉老師…？」
明顯遲疑了一下又再嘗試了一次。

「……」
赤紅色的雙眼眨了又眨，看著明顯有些遲疑、卻嘗試著向自己表達『感謝』的少年。

「嗯，『不客氣』，天明屋同學。」

「即使會覺得有點害羞、有點不習慣……但是只要像這個樣子表示出『心意』，老師相信對方也一定能夠接收到的。」

聽到這句話的雷瓦明顯怔了一下，許久沒有發出聲音，最後眼淚一滴一滴地掉了下來。

眼淚的主人似乎沒有意識到，直到水滴從臉頰滑落到了衣服上，才及時亡羊補牢地用袖子抹開，沒想到眼淚卻掉得更加失去控制。

紅葉不大確定——少年究竟是因為自己方才的話語、還是因為想起了些什麼事情而出現這樣子的反應。

「……這個給你。」
但是在這樣的時刻，任何安慰的話語似乎都是有些缺乏意義的，男人僅只是從桌面上所擺放的面紙盒當中抽出了數張面紙遞給對方。

「⋯！」
或許因為視線模糊的關係，突然被對方遞什麼給自己的動作嚇得差點從椅子上摔下，徒勞地蜷縮在椅子上發著抖，並用雙手做出了防備。

「對、對不起，我不會再哭了，不會吵了，我會安靜⋯⋯對不起⋯」
伴隨著過度換氣的啜泣聲，無數的道歉無意識的脫口而出。

「…………」
赤紅色眼睛的男人因為天明屋雷和這般略顯得龐大又激烈的反應而有些錯愕，他看著自己向前伸出、懸在半空中拿著面紙的手，停頓了數秒鐘後便默不作聲地將手收回。

「……天明屋同學不需要向老師道歉，都是老師不好。」
紅葉猶記得——在校方所給予的有關於少年的資料當中，有提及到對方曾經於兒童時期遭受過長期的暴力對待……或許就是因為過去的這段經歷，才會導致少年對於可能的『接觸』而有所警戒與恐懼。

……確實是因為自己沒有多加考慮，才會發生這樣子的錯誤。

「老師不會對你做什麼的，慢慢的深呼吸……好嗎？」
他嘗試著以同樣溫和的語調勸說著氣息明顯比方才還要更加紊亂的少年。

「……」
順從老師溫和的話語，慢慢地深呼吸，好一會才終於從恐懼的情緒中緩和下來，呼吸也平穩了許多。
仍舊用著自己早就被淚水沾濕過的衣袖將臉上的眼淚抹去，並重新從椅子上坐好，略顯紅腫的眼睛開始逃避老師的視線。

好想逃走，好想逃走好想逃走好想逃走。

這是他第一次被學校老師看到這樣的反應，平時頂多被同學看到過一兩次，且自己只要第一時間逃離原地就沒問題了。
但不知道為什麼，這次明明內心一樣充斥著想要逃走的衝動，卻還是想留在這裡。

「……有比較好了嗎？用面紙擦一下吧？」
眼見天明屋雷和的情緒與呼吸似乎都稍微緩和了下來，紅葉先是出了聲吸引對方的注意力，接著再以緩慢、卻又能夠讓人清楚看見的動作將桌上的面紙盒朝著少年的方向推去。

「嚇到了天明屋同學，真是對不起。」

聞言，雷和搖了搖頭，也沒有主動拿取老師推過來的面紙，只是吸了吸鼻子當作自己有好一點。

他現在只有一個想法。
－－老師會怎麼看待自己？
即使表面平復了不少，但被老師看到如此不堪的一面，仍然在內心感到混亂且不知所措，明明都是因為自己造成困擾的關係，為什麼老師要道歉呢？

「……老師，」
他承受不住這些溫柔，卻又不自覺地貪圖著它。
「我可能還不清楚自己值不值得接受他人給我的好，但剛才只是表達『感謝』而已…我得到的感覺卻好複雜。」
「從來就、沒有人這樣跟我說過⋯⋯」

「天明屋同學。」

有些像是要打斷少年的話語的模樣，卻又像只是單純地想要引起對方的注意。

「老師認為，接受他人的好意、或者是感謝，並沒有所謂的『資格』和『是否值得』喔。」

「每一個人都會有能夠被他人所感謝的地方，也會有因為受到了幫助而想要感謝他人的時候。」

「如果天明屋同學不排斥那樣『複雜』的感覺，或許可以再多加嘗試看看喔？」

「……嗯。」
他不知道他花了多大的力氣才回答了這一個單音。
從來沒有人像這樣教導他，被說得一無是處也真的找不到自己任何用處或是長處的他，早就將自己刻上資格低下的垃圾這樣的標記。

但這個老師說，即使是這樣的自己，也能夠有接受好意與感謝的時候。
但那個她說，自己一點也不卑賤。

一個沒忍住，斗大的淚水又失控地往下掉落，但這次並非因為突如其來的恐懼。
而是接受了來自老師的溫柔。

「……」
他目睹了淚水又再一次的從橘髮少年的臉上滑落，興許是受到了話語的鼓勵、興許是一些紅葉未能夠完全理解的原因——對此，棕髮的男人並未多做回應。

「沒事的…慢慢來就可以了，天明屋同學。」

「……。」
下意識抓著胸口的布料，一邊啜泣一邊擦拭著眼淚，但這次他不再不接受－－雖然仍舊猶豫了些－－拿起老師方才推向自己的面紙努力擦拭著不聽話的淚水。

過了好一會終於能好好看著老師，雖然少年仍舊因為自己今天所發生的一切而羞恥地迴避老師的眼神，但少年的神情似乎變得不再困惑。

「…老師，」
「雖然是很奇怪的要求…可以請您摸摸我的頭嗎？」

面對少年所提出來的要求，紅葉著實是感到有些意外。

「……可以嗎？」

經過方才那般緊張的情形，即使眼前的天明屋雷和所表現出來的態度有著一定程度上的堅定，他也必須要向對方再一次的進行確認才行——並不是為了自己，而是為了要更加肯定橘髮少年的意願。

「…嗯。」
「如果事先知道老師是要摸我的頭，不是打我的話，我就不會怕。」
或許是自己下意識想改掉這個壞習慣，要是每個人對自己伸出手都害怕到不自主縮成一團嚎啕大哭的話，還是會造成其他人困擾的吧。
似乎也沒有意料到自己會提出這種要求，但他不想反悔，並試圖在自己內心合理化自己的行為。

也或許，自己只是貪圖以前從來沒有擁有過的、對小孩子的褒獎。

「…我知道了，如果這是天明屋同學的期望。」

即便已經得到了少年肯定的答覆，紅葉也沒有逕自展開動作。
男人先是抬起了張開的右手向對方簡單地示意之後，才一面觀察著天明屋雷和的反應、一面緩緩地將手伸向了對方。

掌心與指腹落在了柔軟的橘色髮絲上，他沒有立刻繼續接下來的行動，而是在停頓了一會兒、確認完了對方並未出現任何不舒服的反應以後，才緩慢地摩娑起來。

少年就這麼看著老師的手，慢慢地伸到自己的頭頂上，並感受著從來沒有過的觸感。

剛開始確實還是有些害怕，但當略大的手掌撫過自己的髮絲，並開始慢慢地左右撫摸之後，他便不由自主地、像貓似地瞇了瞇眼睛。
奇怪的搔癢感，卻又感覺很舒服，他不太清楚要怎麼形容這樣的感受，但對少年來說，這感覺並不壞。

但羞恥感也漸漸地跟著攀升了上來。
「……」

「……」
少年的頭髮觸感就如同雙眼所能夠看見的那般柔軟和滑順，橘色的髮絲因為他撫摸的動作而不停地從指尖溜過，男人也因此有些分神地想著。

沒有持續進行太長的時間，紅葉便停止了動作。
「感覺還好嗎？天明屋同學。」
在將右手自少年的頭頂給移開時，亦關心地詢問道。

「很舒…、不對，還可以、嗯、…沒問題。」
差點要把心聲說出來，他甚至可以感覺到自己整顆頭冒煙的程度有多高。

「…謝、謝謝老師。」

「不客氣。」
雖然看起來仍是有些不適應的模樣，但是少年沒有因此產生出任何的反感、厭惡情緒，就已經是相當好的開始了。

「如果天明屋同學之後還想要嘗試看看的話…可以再向老師提出喔？」

「嗯……」
不曉得該不該算是好的開始，總之大概是成功嘗試與人肢體接觸了吧。

「這、這次也謝謝老師，我該回家了…」

他看了一眼時間，也確實是有些晚了。

「嗯，回家的路上要小心喔。」
紅葉向收拾完背包便準備離開輔導室的少年揮了揮手，接著獨自一人在室內又完成了一些記錄後才正式的結束了今天的輔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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