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終點未明的列車上，和不知其名的存在相遇了。

成為了一時的朋友，展開了驚險有趣的冒險。

互相幫助，共渡難關。
不斷地相遇，不斷地別離。

像極了在小時候，從電視上看過的動畫橋段一樣。

像極了在小時候，只有在睡眠中才能追逐的夢想一樣。

——再睡一會。

在還能被允許這樣做的時候，總是會反覆說著這種任性的話。
哪怕這麼喃唸著的自己，其實早就已經醒來了吧。

但是那段日子，已經回不去了。

——再睡一會也沒關係的。

長大之後，身邊已經沒有會對自己說這種話的人了。
要是還擅自沉溺在夢境裡，沒有任何人會感到高興的。

所以每當鬧鈴響起，她都會按時醒來。
即使，那代表又需要繼續面對新的現實。

不會再有鈴聲了。
不知道是為甚麼，她清楚明白了這件事。

可是這次她想要醒來。

即使，等待著自己的只有新的現實……

𓇬

她吃力地抬起眼皮。

首先映入眸中的事物，是一片朦朧的雪白。

——那是天花板嗎？

反反覆覆的與沉重的眼皮做著抗爭，同時驅動著停擺了一樣的思緒，她做出了這種認知。

白色的天花板。
雖然是這麼判斷的，那層白色卻隔著了一層霧靄，模模糊糊的。

相較之下，鑽進耳朵裡的聲音更加清晰。
踩著某種節拍，穩定響起的單音……

——是鬧鈴嗎？

為了把它關掉，她透過頭腦對自己的身體下達命令。
卻沒有得到回饋。

——動不了。

想要抬起手，能動的卻只有手指頭。
想要起身，肢體卻完全不聽使喚。

猛烈的暈眩感衝擊頭腦。
恐慌的感覺，促使她更加奮力地與自己的身體做抗爭。

期間，從周遭傳來了更多的聲音。
碰撞聲。叫喊聲。腳步聲。

她全都顧不上，只是急切地尋求著能從現下的處境裡逃離的方法。

直到一道新的聲音響起。

——……乃……

——……藤、乃……

『藤乃……！』

突如其來的巨響壓倒在自己身上。
是從輪廓來看，應該是人的東西。

——藤乃。
——藤乃。

那個巨響是，她的名字。
尖銳，含糊，但又無比清晰。

混雜在哭腔裡面的她的名字。

——藤乃。
一次又一次的，被唸出來的她的名字。

——對不起。
混雜在哭腔裡，以及她的名字裡，傳達著歉意的語句。

為甚麼要道歉呢，她不明白。

——已經沒事了。

不明白。

——傷已經好了，已經不會再痛了。

不明白。

——……我，無法理解。
傷已經消失了，但還是會覺得痛。

那份痛楚，依然殘留著。
而自己……喜歡這份痛楚。

——……、……

但是，我知道了。

我正在被某個人擁抱著。

那張應該要映入眼簾的臉龐，還是看不太清。
轟動著鼓膜的聲音亦因為許久沒有聽見，而變得非常的陌生。

「——……、」

我想要回應這個人，卻沒辦法從喉嚨擠出半個音節。
手腳也動不了。

力道，溫暖。
甚麼都感覺都不了的我，能夠牢牢抓住的只有對方的慟哭聲。

如果可以，我想要哭出來。

不是因為覺得難過。
而是，被她所擁抱著的這件事，讓我感到非常地開心。

——比起任何的疼痛，都更要感到開心。

這麼想著的我，在我一直認為不過是虛無縹渺的內心之中，與她一起聲嘶力竭地哭泣著。

𓇬

完成了康復的療程後，我回到了禮園女學院。
在鮮花她們的慰問與幫助之下，我重拾起落後的課業進度，正式回歸校園生活。

那段在外遊蕩的日子，那一場雨，那些鮮血，一切的一切宛若夢中。

如果要說留下了甚麼，大概就是為了擅自外宿的事，被修女嚴厲斥責的這一點吧。
頗長的一段時間裡，我被更加嚴格地看管著，外出申請亦難以獲得許可。

我真正犯下的罪過，誰都沒有追究。

學校這邊，針對我的一些違規處分，不過是做做形式而已。
父親大人的捐款對於經營者來說，比起任何校規都要更加值得重視。

警方那邊……

不只一次，我想要去自首。

就算是到了現在，這個念頭依然沒有消失。可是哪怕一次也好，我都沒有真正地付諸實行。

沒有人會相信我。

因為持續的高燒，導致視力接近失明。對警察來說，這說不定更像是無法接受現實的病患所妄想的一場幻象吧。

若是我堅持的話，或許能夠以實例說服大家吧。
但這亦是不可能的事。將我的能力公諸於世，父親大人是絕對不會允許的。

『——妳說的沒錯，對他來說就是這麼回事。淺神家的異能必須要消失——不只是基於那個男人的期望，對於整支淺神一脈而言也是如此。嘛當然，最迫切的原因就只是凡人對於天賦者的忌諱而已。』

——即使妳現在和盲人已經沒有區別了，他還是不能就此感到滿意的吧。殺死淺上藤乃的委託依然沒有被撤銷，這就是證明。

那位女性的話語宣告了事實。
假如在這個世界上，只有一個人會相信我的犯行的話，那無疑會是父親大人。

毫不猶豫地認定是我的所為，決定把我從根本上抹殺。
這些事，她全都告訴了身為刺殺目標的我。

沒有任何感覺的我，在那一瞬間感到了悲哀。

我一直都在努力。
為了不再被稱為詛咒之子，為了當個優秀的普通孩子。

為了可以讓父親大人不再那麼的討厭我。

但現在我知道了。

無論我做了甚麼，對我的厭惡不會改變。
就算不去說謊，亦不會獲得一絲一毫的信任。

我曾經以為，魔法是在我殺了人之後，才會從我的身上消失的。
但其實，魔法從一開始就沒有存在過。

——不過這個委託，我也已經無力完成了。

『——式對妳已經失去了興趣。雖說不是拿不出其他的手段，但妳也會盡全力反抗吧，就連不具備任何超自然能力的普通人，在生與死的隙間死命掙扎時，亦會激發出超脫平日想像的潛能……加上對象是妳，從我的角度來看簡直就是得不償失；要是動靜鬧得太大，對我這邊也是極大的麻煩。』

——因此我對委託的內容提出了改動建議，妳的父親也接受了。嗯，他也沒有其他選擇。

『我在英國碰見過一個有趣的傢伙，在大學裡擔任講師，據說他現在剛好人在冬木，以我對他的印象來說，由先天與後天所造就的妳，會是個難得的研究課題吧。你的父親把我的建議理解成「治療」，同意把妳送到那邊去，當然，那傢伙打算怎麼處理妳，就不是我會去過問的事了。』

——喏，這是介紹信。

呑雲吐霧的女性把名片遞了過來。
那揚起的笑容，看上去非常的狡猾。

在摘下眼鏡之前，明明是一位十分溫文爾雅的女性。
人的性情，是能夠在眨眼間驟變到這種程度的嗎？

——要去嗎？

指尖接觸到名片的那一刻，女性沒有隨之把它放開。
她那雙似是鮮紅，同時又混和著一點暖色的眼睛，用露骨的程度注視著我的雙目。

倘若我是以舊有的視角直接與她對視，說不定會被它們所灼傷。
即使是被香菸灼燙、亦不曾有過任何反應的我，突然產生了這種預感。

「是的，我要去。」
斂下視線的我點著頭。

「我也一樣，已經沒有其他選擇了。」

女子的笑容上揚了幾分。她鬆開了手。
我收下名片。已經不打算多做停留的關係，我向她告辭。

——喲，按照你的意思解決了。

最後，在帶上門之前，我聽見女性這麼說著。

𓇬

『已經沒有其他選擇了——她是這樣說的喔。是個聰明的孩子呢。』

翹著腿，女人用相當愜意的姿勢窩在沙發上，手裡多出了一台手機。
她用帶笑的語氣，和位於線路另一端的對象進行著通話。

『視力都已經衰退到等同失去的地步了。就算再三確認過這個結果還是無法釋懷，對於誰都會給予同情的女兒，心存的還是只有殺意，手腕果斷到這個程度，應該說是不愧是繼父與繼女的關係，還是縱橫商場無數的老手商人的智慧呢，不過他的推斷也沒怎麼偏離事實就是了。』

『不明白嗎？這次我可以理解你喔，我也是到了和她面對面的時候才徹底弄了個明白。』
『淺上藤乃的雙眼，無限地接近失明——從醫學的角度、肉體的角度來診斷，無論如何都只會得出這個結果。』

『但對於淺上藤乃自己呢？恐怕就只是視界的變換而已吧。和式的戰鬥的最後，她的能力突破了某個界限，已經進化成靈視的程度了——用你能理解的說法，就是一般人在進行虛想創作的時候常會用到的透視、千里眼，在剛才她也沒有否定這一點。』

『哎哎，這件事我沒有對淺上康藏提起過。在剛剛的這場會面之前，這都只是我的推測而已，就算我在這方面的推測通常不會出錯，但把沒有真憑實據的推斷當成真實結論匯報給委託人，這種失格的行為我沒有心思去做。』

『哈哈！壞心眼的是你吧，黑桐。確實淺上藤乃得到了替代品，為此豔羨不已的魔術師們應該不少吧，就算放到那輛由吸血種經營的列車裡，肯定也能作為稀有逸品以極高的價碼成交，然而對於只能仰賴視覺和聽覺停留在這個頻道的她來說，她能夠自稱為人類的最後資本，已經哪裡都沒有了。』

『視界變得更寬、更遠，唯獨難以使用最基本的角度視物。人吶，只有透過自己的身體感應外界，才能產生出「我還活著」的踏實感，連身為「我」的視角都失去了，現在的淺上藤乃，和隨處可見的監視器沒有多少分別，差距就只有可視範圍罷了。』

『對吶，就和幽靈沒倆樣。沒有在應該死去的時候死去——結論上，對這對父女來說就是相同的一回事。父親想要根絕的怪物仍然存在，怪物一天沒有被剷除，心頭上的刺就怎麼拔都拔不掉吧。女兒犯下了罪，卻沒有誰來制裁她，就如你所說的，罪的意識永遠不會消失，不只如此，她所尋求的和這個世間的連繫，將會變得更加淡薄、更得脆弱。』

『像這樣活著還能擁有什麼價值嗎？當她徹底抓不住那份價值的時候，搞不好又會犯下更加不可饒恕的罪吧。就算生命被維繫下來，淺上藤乃依然無藥可救。』

——還真是殘忍啊，黑桐。

喋喋不休的女人停了下來，等候來自另一端的回應。

深深吸了一口菸，煙氣在一息的呼吸間化成了盤踞的龍。
直到吐出的煙圈在空中消散，洗耳恭聽的女人才發出滲著笑意的哼音。

『——至少要給她伸手去抓的權利嗎……』
『這樣啊。殘忍甚麼的，濫好人果然還是濫好人。』

『嗯？關於我讓淺上藤乃去投靠的那個人？』
『也是一名魔術師，不過和大部分只知道沉迷魔道的傢伙不一樣，放在那堆人當中亦是個異類。』

『剛好他身邊也帶著一個無藥可救的孩子。如此說來，他似乎特別鍾情於這一類人吧，他在魔術師的學校裡也擁有自己的教室，以印象來說就是個怪人收集班。』
『那是我特意挑上的人，當然不會有問題。那個教室啊，可是有許多人擠破了頭都想要入門的，身為講師的本人確實沒有魔術方面的才華，可教育的才能確實是一等一的。』

『那就這樣了，酬金我會從你的工資裡扣。』

『先把拖欠的工資交出來？關於這個，對你我是很抱歉的，但沒有的東西就是沒有。』
『這次的酬金都已經退回去了，留下的部分只能算是仲介費。真是的，本來就是不想接的委託，結果委託的內容改變了，報酬被狠狠的削了一筆不止，之前收到的那張地契，現在也真的只能當成是手紙來用了。』

『那筆仲介費？全都投入到式的義肢裡了，我可是一分錢也拿不出來，如果你還是堅持的話……我是萬般不願意的，但這下子就只能從工本費省下來了。』

——嘟……嘟……

『啊，生氣了。』

女人看著被她從耳邊拿開的電話，心裡沒有因為惹火了唯一一名社員而生出半分芥蒂。

這事也不是第一次了。
當然亦不會是最後一次。

對下屬欺暪公司的財務狀況，可算不上是個好上司哪。

𓇬

在那之後，我從禮園女學院休學，一個人來到了冬木市。

辦理的理由是尋求專業的治療。
鑑於我在其他人的眼中確實有著這個需求……還有其他方面的原因，關於將來的卒業許可，好像不會有問題的樣子。

我住進了父親大人買下的一棟房子。
雖然不希望我有任何高調的作為，可是萬一被知道了是淺上家的孩子，不住在得體的住所裡，肯定會招人閒話的。

——這棟房子讓我一個人住，可能有點太大了。
最初的時候我這麼想，不過在後來，我反而對此感到了慶幸。

父親大人的考慮是周到的，因為我的老師是位體貼的人物。
我的到來，對他來說好像是一件非常唐突的事。但在從我這裡聽取了說明後，他沒有說出任何推拒的話，而是說了會盡他所能的為我提供協助。

並且，他顧慮到我的身體，主動提出了定期登門診察的安排。

以前的我，非常討厭這種顧慮。
因為這種顧慮，每每都會和我討厭的話語一起出現。

——不辛苦嗎？不會累嗎？一定很不容易吧。

這樣的事，要是我不堅持到堅持不下去為止，是怎樣也無法知曉的。
那些人，卻總是說得比我還要清楚的樣子。

我討厭那樣。

可是像這種話，老師一次都沒有對我說過。

這樣的老師，和想像中的有些落差，是位年輕的男子。
思想的部分，好像是偏向新潮的那邊。情緒激動的時候，會說出一些不端莊的俚語。

和嚴格的修女迴然不同，老師還非常的喜歡電子遊戲。
已經到了可以說是沉迷的地步了。

這件事，我是從老師的學徒那裡聽說的。
她叫做格蕾小姐。和其他的學生不一樣，是老師的內弟子。除了在課堂上，平常亦會跟隨老師出行學習，還負責打點老師的生活起居。

年紀應該與我相仿，可能比我更小一些。
這是我根據她的體型做出的猜想。格蕾小姐她、不喜歡把臉露出來，不論是待在室外還是室內，都會用斗蓬帽兜把臉龐掩蓋得嚴嚴實實的。

偷偷去看一下她的臉。像這種念頭並不是沒有想過。
但是格蕾小姐沒有刺探過我的事，如果我反而做出這種事情，那就太無禮了。

雖然我，已經對這兩個人撒了謊。

隱暪——可能用這種說法更適合吧，因為不是甚麼完全查不出來的秘密。
它只是、還未曝露在陽光下而已。

要是聯絡上蒼崎小姐、向她詢問一下的話，一定就能馬上知道了吧。
我可以扭曲的東西，並不只有湯匙和叉子。

……在知道我做過甚麼以後，是不是還可以用那種溫和的態度和我相處呢。

我是不是，真的可以留在這裡呢。

我想，我是喜歡這座城市的。
不同於觀布子市，冬木市是在遇上重大災害後才得以重建的城市。在劫後，重生的重點區域變得高度現代化，但從整體的風景上去看，還是一個偏向純樸的地方。

這裡的住民過著簡單的生活。
途人的動作、腳步並不匆忙。百貨公司、企業大樓等等還是有的，不過放眼望去，不怎麼能覓見公寓林立的景況，住宅還是以寬廣的獨棟為主。我在深山町裡閒逛的時候，就見過充滿著氣派的大宅邸，還有數棟一般人必須要盡可能地抬頭才能收入眼底的洋式建築。

用以前在課堂上學過的形容來說，這座城市的待開發區域還有很多。因為這個原因，節奏還有生活步調要顯得平緩許多。

……更重要的是這座城市，好像願意容納像我這樣的人。

自己不見得有這麼說的資格，我是清楚的。
可是在這裡，比我更加奇怪的人——已經超脫了人類範疇的人隨處可見。

在街道上奔跑的快遞員。
吆喝著要維護治安的民間組織。

經營著古書堂的人。
和我一起生活的人。

——這些被稱為英靈的存在，默默滲透著這座偏遠城市。

這座城市包容著他們，接納著他們。
即使他們時常在暗處釀出匪夷所思的大小事件，做為普通人的其他居民，還是能和他們平凡共處的樣子。

非人的人，平凡的人，兩者一同為這個地方孕育出活力。

……如果這就是這座城市的面貌，說不定、可能，也可以容許我的存在吧。

我這樣想。
應該說，我希望這樣想。

對於此事，我好像也察覺到了。
要是不是我的錯覺，那就好了。

在不段流逝的時光裡。
這個地方，好像已經允許了我的這個想法——

——您好，我叫蒼鳶。就住在這附近而已，如果哪天在街上有遇到、然後有什麼問題的話，或許我可以幫忙回答的喲！

面對活潑地示好的女孩子，以及在嚴冬穿著異地原住民傳統服裝的男性，和高大從者一起被搭話的少女，嘴角悄悄牽起了微笑。

「——我叫淺上藤乃。承蒙妳的好意，今後請多多關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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