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都聽懂沒?沒聽懂沒關係!怕你們聽完就忘或者漏聽,我還幫你們特別做了課間筆記,可夠貼心吧。」此次課程試驗的主導者──狄里特博士,向著站台下的人群大張開雙臂,身後那巨大的牆面驟然閃現出一片光,強硬的與空間的昏暗產生碰撞,刺目的光屏顯示著一串文字。
▌試驗代碼:D-14
▌測試內容:速度、反應。
▌測試人數:2人/一場。
▌人員目標:在240秒內躲避從各處襲來的光彈,抵達對面的出口門。
▌[光彈]
顏色漆彈。
人體試驗結果:無傷害、毒性。
▌[頸圈]
檢測光彈擊中在攜帶者何處、演算這部位承受實彈的攻擊傷害會有多大,並傳輸給攜帶者的大腦神經,讓攜帶者產生同等痛感。
當演算出傷害已超出攜帶者的承受度,將會向主系統宣告"死亡"。
屏幕上那屬於「死亡」的字詞,閃爍著狠厲的紅。
「剛發落給你們的頸圈,進入試驗門前請務必套好。」死亡字詞底下的狄里特盈滿著笑容,那笑容融入藍屏光的冷硬涼薄,毫無人類應有的溫度氣息,「試驗結果的準確性,最重要的是所有試驗因素的準確。」
「好啦、好啦!那就開始抽籤啦!欸!賓!那是我的!」狄里特剛從白大褂的口袋中摸出一塊圓形操縱盤,就被一直站在暗處中的高大身影拿走。
這是賓先生,此次課程試驗的監督者,更是斯卡哈機動執行部其中的一領隊。他無視狄里特博士鼓起兩頰的氣,看向底下那一張張還略顯稚嫩青澀的面孔。
「所有人都給我聽好了,經歷實戰,對於大部分的你們來說還太過早。」宏廣粗礪的聲音掃蕩著整個空間,「這場模擬實戰的試驗,正好打磨、升練你們的心理素質。」
「避不開傷害,那就要有承受傷害的精神力。這一點,不管是哨兵還是嚮導都一樣,別在戰況失控前先讓自己失控。」
「好了,奮力的從這場試驗『存活』,期待看見你們出來後濺滿光漆的模樣。」賓將圓盤操作器丟還給了狄里特,自己退回到原來的位置,不再多說也不會過問。
狄里特按下開關,笑容大開來,「來吧,頸圈已亮起了號碼,有請我們的1號組。」歡快的聲線在一片肅靜中特別突兀也刺耳。
甯潮生那桃紅的眼映著手中頸圈上青色的數字「1」。
確認完自己的號碼,那不懂曲折的身子走過同期的斯卡哈成員,凌傲的在站台上駐紮一塊,無視底下數十雙眼睛裡投射來的視線情緒。
而無視過多少視線,就察覺到多少視線,哪怕活得再怎麼自我,也難免會被外在所干擾。
甯潮生其實也不是那麼喜歡被人注視的感覺,可哨兵霸道的感官能力容不得他無視那些視線,或者說他在這方面控制地不是那麼得當,僅有沉溺在聲浪音海中才能屏蔽對外投放的「視網」。
拇指俐落地撬開頸圈的扣環,將它套在脖頸上,頸圈有智能般的調整長度,冷硬的觸感穿透過纖薄的皮膚,貼合著血管,這感受並非那麼舒適,這讓甯潮生本就不悅的心情這下更加不痛快。
「1號組是,哨兵......與嚮導啊。」狄里特喃喃說著。
甯潮生側過陰沉的臉看向另一頭踏上階梯的人影。
許是身上的視線開始分散,又或是頸圈的溫度逐漸同化為自己的體溫,抑或是眼前出現略為熟悉的身影,甯潮生的心情沒那麼糟了,他放慢了指尖摩娑著頸圈的速度。
克萊以為他能夠先觀摩幾場其他人的演練,記下躲避的訣竅之後再上場。
手上握著的頸圈亮著青色的數字,那單調而直立著的數字就像是在提醒自己快點上台。
站起身邁向站台,身邊年齡與自己相差無幾的哨兵嚮導們有些眼神凌厲,有些皺著眉、雙手緊握,有些握著頸圈,像是在祈禱般喃喃自語著,像是考前的學生,或許是在祈禱自己排在後頭一點的組別,或是希望能順利存活下來。
嚮導對於情緒的感受是敏感的,一群還無法完全控制自身接收與拒絕他人情緒的青少年聚集在一起,緊張感幾乎是瀰漫了全場。
克萊將頸圈扣上自己的脖子,冰冷的感覺令他冷靜了一些,也就那麼一些。
直視著前方,踏上階梯,看見搭檔時緊張的情緒倒被沖散不少,取而代之的是驚訝。
他不曉得恰好與鄰居一組的機率是多少,總之他還算高興。
於是克萊瞇起帶笑的眼睛,舉起手向對方打了招呼:「嗨,Chase。」
甯潮生頓住指尖的動作,像是被拍立得照下的那般定格住所有動作,而定格的人專注地看著他所注視之處。
畫面之外的狄里特在又一陣的低語喃喃後平移向一旁立著的T型儀版前,削瘦的十根指頭朝儀版上飛快的敲打一串串的指令,地面開始沉沉地動盪起來,巨大的屏幕後端似乎有什麼更加龐大的東西在拖移著。
那略為磨人的嗡動聲,撩抓著耳膜,壓迫著心臟的脈搏。
定格的時間終是被轉動,甯潮生垂落雙手,「看起來還算挺開心。」
「是喜歡這樣的試驗?」不是反諷,也並非凌厲,那雙眼反映著心中的疑問,此刻略為好奇的睜望著眼中的人。
這場模擬試驗說白了就是一場不會見血、留不下物理傷害的實戰。
為何他還能彎笑出弧度,並且看起來,有些開心的?
「你說什麼?」注意力被地面的震動吸引過去,等到發覺「隊友」說話時,只看見了對方嘴唇開合著正在講些什麼的動作,聲音卻被周遭的動靜掩去了大半。
「喜歡試驗?」他只聽到後一句話,倒也沒對此多做揣測,只是道:「我可不喜歡,難道你喜歡?」
他知道這話被課程試驗的兩位測試員聽到會免不了一頓碎念或是責罵,還不忘壓低聲音說。
「我也不喜歡。」
得到答案的甯潮生回應問句。
「但同一組的隊友是認識的人,我倒沒那麼不喜了。」放開聽覺對聲音的迴避與捕捉,甯潮生這才意識到自己將克萊壓低的聲音頻率記錄在腦海中。他的眼微瞇一瞬又張開,也沒再過想,只是認為自己只是對聲音敏銳度沒一般哨兵那樣好,所以總會多留意些聲音。
或許是自信的遮掩,他沒意識到自己的留意其實就等同於在意。那份沒被意識到的感覺,使他下意識的緊張,擔心自己會護不住他所認識的隊友。
「兩位是在說什麼戰前策略嗎?」敲完指令的狄里特來到兩人旁邊也悄悄地提問,接著滿臉地憾痛,「不過很可惜,所有的戰前策略大概都沒什麼作用。」
狄里特抬起半彎的身子,再次大張開雙手朝底下的人輕快地說:「我忘了跟大家說,大家不必做什麼太多的設想,因為每一場的試驗場景是不會一致的。」
巨大的牆面滅掉了光屏,從中開始緩緩裂開了一道深邃的縫,本停止下來的嗡鳴聲再次擾動起,收穫著眾人的注視。那裂至天花板的縫越張越開,一股略微嗆鼻的煙硝味擴散出來,甯潮生緊繃起了全身。
這是戰爭腐朽的氣息,而他並不喜歡,或者說心底那片戰亂的陰影至始至終都沒有褪去過半點。
「因為這次試驗,最主要就是要看反應速度的能力。所以怎麼能讓你們有所太多的準備呢?」
牆面已完全朝兩旁退去,映在眾人眼前的是戰亂底下的破敗街景,微弱的燈光彷若月色,淺淡的打落在一片斑駁的大型殘骸上,被擊碎的石塊、被高溫融蝕的鐵條......滿眼的荒涼,卻也布滿危機,只因幽暗處幾點冷光不斷移閃著,刺激著脈搏。
「待會將有10秒的倒計時,當歸零時,請盡全力衝刺。」他笑瞇了雙眼,「240秒的時間足夠一個普通人慢跑完這條路,你們也一定能跑完,但這前提是你們處在完好的狀態。」
「還請兩位往裡面移動。」狄里特彎身作出了邀請地動作,「一路保重啦。」
甯潮生沒再開口,依舊捏緊著拳,率先踏進了破敗街道的入口。
「這點我同意你的看法。」仍帶著笑回應了句。
聽見狄里特以輕快的口氣說著關於這場試驗的事,克萊將目光挪到了牆面上,再去注意因為試驗官道出的話而引發恐慌的其他人們,對這場試驗並沒有幫助,反而會更緊張而已。
待那煙硝味從牆後傳來,他看著廢墟般的街道緊了緊拳頭。
他自認為反應與速度比常人好,當然,是和「普通人」比起來,只是在這種合作行動上,他能夠跟得上身邊的哨兵嗎?
深吸了口氣,抬腳邁入那斑駁的街道。
總而言之,在被打倒之前,他得先不脫隊才行。
「滴哩── 」
他們後方原來牆面坐落的地方升起了一面厚實的防彈玻璃,將被棄置的街道再次封鎖起來。
兩人的頸圈上跳顯出青色光芒的「HP 100」,而遠處那名為出口的地方,巨大的「240」緩緩地幽然亮起。無法增加的渺小生命數值,將與時間搏鬥著;無法動搖流逝的宏大時間,將吞噬起活力。
生命與時間的共存,絕無可能。
「第一幕,未起名的城市廢墟,正式啟動。」狄里特的聲音透過廣播傳開在這片煙硝之地。
「Ten── 」
在倒數聲的計起的同時間,甯潮生也出聲喚道:「克萊。」
「當你碰上射擊時,你要記住。」
「你快不過射擊出的子彈。」或許我也是。
甯潮生的雙眼丈量著幽暗崎嶇的前方,「但子彈在擊出前需要時間做瞄準。」
「所以你要全力迂迴著跑,不要拿任何東西增加你的負重。」甯潮生脫掉寬大的外套。
能力的缺失,我不是一個合格的哨兵。但至少擁有狠狠超越一般人與嚮導的絕佳體能。
甯潮生從碎石堆中抽出兩條鏽跡斑斑的鐵板掂量著。
「Three── Two── 」
既然有能力,那就盡我全部的能力替你開闢道路。
「Start── 」
甯潮生向前衝了出去,迎向那幾束投射過來的青色銳利光線,以及一片讓人發慌的砲響。
「嗯,我知道了。」在對方道出提醒的同時,也脫下自己軍綠色的外套大衣,落下的外套揚起一片塵土,蔓延至腳邊。
壓低身體,做好衝刺的準備,他看了甯潮生一眼,又將目光轉回前方。
「……可不要倒下了。」接近零秒之時才輕聲開口,他也不曉得對方是否聽見,或者只是說給自己聽的信心喊話。
並不是挑釁,這更像純粹的希望。
而在這場合作競賽之中,他希望自己嚮導的身分能幫上點忙。
秒數歸零,他深吸一口氣,衝了出去。
領在遙遙前方的甯潮生引走大半數的攻勢,堪稱怪物般的狠勁爆發力讓他強勢又俐落地跳竄在整條棄街。
而要以一敵眾,不是沒有可能。但要毫髮無傷,那大概是超越怪物的存在。
所幸的是,甯潮生僅是超乎常人;遺憾的是,甯潮生只能超乎常人,無法跨越名為「怪物」的檻。所以在慶幸與遺憾之間,就算他能避開半數攻擊、持著鐵條擋下避不過的光彈,可他也無可避免的掛上彩。
那些彈漆劃過四肢,擦濺出刺眼的青色液體,穿透過皮肉腐蝕著神經,甯潮生皺著眉忍著身上那陣細碎的疼痛。
這過去短短數十秒的時間對感官擴張至最大的哨兵來說非常漫長,漫長時間中的衝刺與承傷,又要壓抑被敏銳放大的痛感,甯潮生開始感受到疲憊,左手臂上流淌著地青色液體滑膩到掌心,滑溜了鐵條,這渺小的不可控讓他一瞬間失守。
大片的青色噴濺上腹側,劇烈的痛感脹滿了全身的神經,甯潮生右腳抄起一大片石磚,連著砂塵將它踢往前方替他抵擋住一波攻擊,而他則趁著這時間將礙在掌中的青液擦去。這緊繃在一瞬間的鬆懈,痛感又更加囂張地啃食著腹側。
甯潮生咳出一口氣。
「可不要倒下了。」
一句在戰前響起的話在甯潮生的記憶海中躍起,在這片槍彈聲中強烈的翻騰著。
對,他不能夠倒下,一旦他倒下,原本集中在他身上的主要危險將會撲向後方那人。
他不再是從前弱小的只能被人保護的孩童,也不是需要躲在軍隊保護傘下的尋常民眾。他已經是戰力強悍的哨兵,他不想看見,在他力所能及的地方保不住能保住的人,這是造就他人生偏執中的一種執。
命還沒歸零。都還沒認命,怎麼能夠認輸呢?
甯潮生咬著牙再次衝鋒陷陣。
雖然與甯潮生相隔了一些距離,克萊仍舊看見了彈漆碰觸到身體,炸開而濺出的青色。
一瞬間的怔愣使他停下了腳步,紫色的瞳眸張大了些,而他在意識到自己的動作之後又馬上跑了起來。
課程試驗……是這麼真實的嗎?
物體強烈的碰撞聲響在前方、在身邊、或在身後,塵土飛揚在臉上,因奔跑而握緊的手心抓了滿掌的沙。
他有些分不清在腦中迴響的是自己砰砰跳的心臟聲,還是前方之人抵擋住攻擊的聲音。
他瞧見甯潮生被光彈擊中時仍屹立著而向前衝的背影,側身閃過了一道由倒塌房屋之中射出的光彈。
然後繼續向前跑著,試圖離那染上了刺眼青色的身影更近一些。
經過一半的街道,槍砲聲已滅減了許多,而他們所剩的時間還存著三位數字,相當充裕的時間。
甯潮生又抄起一塊石板,往左前方砸去、堵住某個方才擊出漆彈的缺口。將視線再次往後瞥去看看那身影奮力的活蹦亂跳。
說不定這場試驗能提早結束,甯潮生默想著。
將漆光淋漉的身子暫時停住在橫斷一半的石柱頂端,稍作整頓、要再次向前清掃前方。
「Chase......」
一聲叫喚喊停了甯潮生的動作。
「你與他一樣,從來都不等誰。」
如同悄悄話般的低訴蕩漾在他的耳中,雙耳儀器一瞬產生的雜音遮掩了後方一瞬的所有動作。
再下一瞬,三束筆直的光軌、四段擦破空氣的銳利聲音與他錯身,朝出口方向繼續前去。
第四束光線,沒有經過,留在了後方。
甯潮生感應到了什麼快速的回身,正好捕捉到恰要倒地的克萊,而他臂膀處濺開一灘厲色青漬。
被引走的注意力忽略了左側暗處閃過光芒,而這光芒擊落了甯潮生,也堵住了口中要喊出的名字。
左腿處青汁灼艷,這貫穿性的劇痛焚燒著他的理智。
甯潮生踉蹌的爬起身,他眼中的世界彷若被高溫烈火燒灼而扭曲了所有模樣,而時間彷彿被炙熱給燒糊塗的放慢了數百倍,甯潮生只看見幾乎靜止不動的克萊。
壓抑成了催化劑,逐漸被催化成了無法抑制。甯潮生的精神世界在燃燒殆盡的邊緣。
來不及閃躲的光擊在自己的右臂上,瞬間襲來的痛感屏蔽了其他思緒,令他一瞬間恍了神。
腳步一絆,空白的腦袋與下意識行走的腳達不成共識,踩在了碎石上,而在身體往前傾時,原本應該穩住身子的左腳卻在往前伸時踢了右腿一腳,整個人狼狽的摔在了地上。
臉部的刺癢與痛感令他回過神,吃了一嘴砂土的克萊咳了幾聲,以慣用手撐起身子的同時被手上又疼又麻的感覺嚇了一跳,差點又以臉襲地,趕緊伸出左手,以手肘撐在地上。
對了,剛才他被打到了,疼痛讓他失去了一瞬的感知。
他這個嚮導都如此,那麼哨兵感知到的痛又是幾倍?
意識到這點,克萊抬起頭看向了前方的哨兵,而對方的神情與動作卻讓他感覺到不對勁。
不對、不對,對方的情緒不對,為什麼停在原地?
三兩下爬了起來,他跑著上前抓住甯潮生的手腕,又以有些緊張與慌張的眼睛看著對方的。
「喂,Chase!」
抓著對方的手在輕輕的顫抖,或許是緊張的情緒、又或者是他以帶著傷的那隻手動作的關係。
一陣類似浪潮的細碎聲。
甯潮生重獲意識,睜開眼、褪去了黑暗。
他好像忘了一件事情,一件好像挺重要的事。
這好像的說法讓甯潮生瞇眼一瞬。他想,他確實是忘了某件事,還挺重要的樣子。
於是甯潮生開始沿著崖邊漫無目的地走著。找不到原因,就找答案吧,畢竟答案就等同原因。
右邊是翻騰浪湧的無邊大海,左邊是長滿綠草的無際原野,都是無邊無際,就連他現在走的路也沒有盡頭。他想要的答案,就困在這盡頭,他達不到、走不出,卻又走開了一片問題,如同骨牌效應。
他為什麼在這裡?什麼時候來的?好像從他有意識開始他就在這裡了?失去意識前他又在哪?
甯潮生一股燥意,而這燥感底下還有一團他不知從何而生的陌生燥感。直覺告訴他一個答案,這與你想不起來的原因有關。
甯潮生焦躁地走在狂風裡,這裡的風颳得凶狠,浪潮被拍打的潰散,野草也被颳出了點草腥味,可這世界卻明媚又亮麗......不該是如此。
又一陣類似浪潮的細碎聲。
「別只用眼睛看。」
「停下、再看、再聽。很好記吧?這也是一種交通警語呢!只要記住這三個字詞就能套用上許多事,多棒!」
風捎來了幾句埋藏在記憶裡的話語。
甯潮生停住腳步。
「以後的我若不在了,你可要幫我替你記得啊。」
他想起了某件事。這是曾經有個人在他年紀尚小的時候對他提的任性要求......而他還能想起十幾年的兒時記憶,還真是,想再向那個不負責任的人懟一頓。
甯潮生再次看了眼那片野草在明媚底下被摧折的傷痕累累,再看向那片大海映著燦亮的兇猛壯闊──如此假象,明明該是狂風暴雨的景致。
「哼。」甯潮生嘲諷著,接著閉上眼,應該說,停止暴漲的視覺對於一切動靜的捕捉,以及對其他四感的輾壓。
四感逐漸上浮,他感受到嘴裡一點鐵鏽鹹味、他感受到沁入鼻間的煙硝、感受到被握住的手腕傳來的微顫感、他聽見了──「喂,Chase!」
甯潮生往崖邊跨一步、傾倒。
下墜的意識破開僅存的一點風雨,他感受到了海闊天空。那雙眼再次睜開。
右腳施力,將面前的人影往旁一帶,與又襲來的光漆彈錯身而過。
「蠢貨,若叫不住我,不會打醒我?」桃紅的眼不再迷失,幾許微光閃動著。
不知為何,那副神情有一些高興。
看見對方逐漸恢復的神情,克萊臉上的表情也明亮了起來,要不是被往旁一帶,刺眼的光從一旁滑過,這瞬間他幾乎是忘了還在試驗。
「誰第一時間會想到打隊友一拳啊!」皺了皺眉,放開對方的手腕並抹了把自己滿是沙土的臉,「總之你沒事就好。」
雖然有做過精神梳理的練習,但在試驗之中遇上這種情況還是第一次--畢竟他們都只是進入了斯卡哈不到一年,甚至只有幾個月的成員,做過的這類試驗也不算太多。
「而且,快到終點了。」又是一陣塵土飛起,克萊也揚起了笑容。
甯潮生看克萊身上沒有太多刺目的青漆色,點著頭回應後將視線投射向距離已經不遠的、巨大的,二位數字。
現在的他左膝以下已經無法回應他所想要的指示,他無法再於前面集中砲火,但他還有能力擋下顯目的攻擊。
甯潮生手上的鐵板往旁一甩,黏膩的漆濺上石磚,「這次換你先走,我來墊後。」
他暫時停下他的腳步,看向克萊、等著克萊的回覆。
「好,不過我沒辦法擋下攻擊,你知道的。」瞄了眼被甩到一旁的漆,他道。
甚至連單手拿起鐵板都做不到吧,畢竟在身體能力方面,嚮導和普通人是差不多的。
「你……」看了眼對方膝下,在深色長褲上奪目的色彩,張了張嘴想說些什麼,停頓了好一會兒,到了唇齒間的話才轉了個彎,道:「沒……那我走了!」
說完,便跑過了對方,繼續向前。
不該在這個地方懷疑一個哨兵的能力,至少,不是在這裡。
當克萊與自己擦肩時,甯潮生也開始動作。
鐵板狠狠地往地上的縫隙深紮再奮力一挺,巨大石板磚掀帶起一片潮濕的腥土味及滾滾塵煙。甯潮生已經差不多摸清了這場試驗的攻擊模式,他雙眼捕捉著從暗處蓄起的光點,雙手操弄著鐵板將石板擊碎成無數塊,再將這些碎塊推送向那些光點。
鐵板折射出兩點光刺激著目光,甯潮生支著鐵板,回身擋下那兩槍,再往旁邊一帶搜刮來新的原始彈藥。
甯潮生就這麼在原處掩護著前方的身影。
煙硝之外。
狄里特看著屏幕打了呵欠,喃喃著:「先送走嚮導,自己再走嗎?第一組就這麼簡單通過,也太過無趣。」
蒼白消瘦的指尖敲打著指令,「既然停在原處,就留你下來吧,給你送一發消光槍。」
螢幕中甯潮生右腿像是被貫穿般的往外一拐,失了平衡的身子差點栽向地方,但甯潮生倔強的將雙手的鐵板支在地面、撐起他的身子,不讓自己沾上塵埃。
螢幕前的狄里特的手指再敲了敲幾下,甯潮生的另一手從鐵板上滑落、垂在腿側。
「賓。」狄里特撐著雙頰盯著螢幕上甯潮生的生命數值「51」。
「你說前面那小子會折回來嗎?」
顯然賓先生並不想理會狄里特的惡趣味,給了他無聲的回應。
但狄里特自言自語慣了,也不理會他無聲的回應,笑著說:「我猜會,他頗像當年的我。」
他繼續往前跑著。
三三兩兩的青光從身旁掠過,其中一束光再次擊中了他的右臂,克萊的呼吸急促了一瞬,被兩次擊中的右臂已經痛的動不了,他卻所幸是還有隻手能用。
離終點又更近了一些,原想回頭告知隊友一聲,才剛回頭,一束青光又從臉側而過,落在砂土上。
而身後哪有人的影子。
……怪不得這麼安靜,沒有呼吸聲,也沒有金屬與物體碰撞刺耳的聲音。
他馬上轉了個身,加快腳步,回頭跑去。
「喂!Chase!甯潮生!我真的要打你了喔!」克萊壓著傷臂,朝著廢墟之中喊著,聲音中帶了一點怒意。
又閃過了一道青色,在再次見到那拿著鐵板的身影時,又開口大喊:「喂、Cha--」
然而這次他鬆懈了,沒注意到後頭襲來的攻擊,青色的漆液炸在了背上,沒喊完的名字扼在喉中,克萊臉色一白,直接雙腿一軟,跪了下來。
只剩半條命的感覺該如何說?
就是快死了,但你還會有氣力去發顫,也還有氣力去構築絕望。
甯潮生任由自己的全部重量靠在如今僅能撐起他身子的鐵板上。身上的青漆依然淒厲的灼燒著他,而有多痛,他就多清楚的明白,他這次的課題試煉失敗了。
他默數著秒數,想著克萊應該快到出口了。他希望他成功抵達出口時不會發現自己沒有跟著、他希望他在踏入出口時就被門給擋住,連回頭看他的機會都沒有、他希望......
甯潮生垂著頭、恍神的聽著叫喚聲逐漸靠近。
有人在找他,有人陷進絕處中尋找絕望的他。
甯潮生抬起頭、愣怔的看著幾步之遙的身影。
甯潮生心裡想什麼,連他自己也不太清楚,但幾乎只上心於音樂與狗的他難得的對人笑罵出聲,「說要打我的蠢貨,還沒打到我就被打到停在原處。」
「看你這模樣是過不來了。」甯潮生放倒自己,用僅存能動的另一手爬向同樣狼狽的克萊,接著那手不客氣的將克萊拉下一同趴地,一槍青漆掠過了他們。
甯潮生看著克萊的頸圈上的生命值從「49」開始一秒一秒的往下降,再從那雙眼瞳中看見自己的生命值「51」,強韌又像是任性的不肯再掉半點。
「呵,看來還打不了。」
他支起肘挪動,將上半身撐擋在克萊的背上。這不是出自保護嚮導的哨兵本能,從這場試煉的一開始就不是。
「距離結束還剩幾十秒鐘,忍著點,哨兵只能給你如此。」
背部的刺痛感令克萊失去意識了數秒,疼痛使他無法去思考其他事情,他聽見一旁有人說話,窸窸窣窣、渺渺茫茫,像遠處飄來的聲音。
直到被拉了下,才像是突然找回四肢的感知,也回過神來,而發現是甯潮生在說話,他恰巧聽見最後一句。
「很夠了啦,謝謝。」要不是因為有這位哨兵幫忙擋著,他自己一個大概早就在前半場就被打的滿身是漆,然後出局了。
「不過你還說我是蠢蛋,你自己才是大笨蛋啊!」側了側頭,看著撐擋在自己上方的甯潮生,他只要伸出手就能揍到對方,不過看到對方身上堪稱慘烈的青色漆彈痕跡,還是作罷了。
「兩人一組的用意不是這樣的吧。」雖然自己也沒辦法將隊友救出去,反而變成了雙雙測驗失敗的情況,克萊看著逐漸逼近個位數的時間,越想心情越複雜。
要是他再有用一點就好了。
甯潮生側頭閃過青光,想著克萊的話。
「兩人一組的用意,我覺得更偏向......考驗默契吧。」甯潮生面對不熟悉的事物總會帶點遲疑,因為一旦說出口,便是無法也不會再塗改的答案,於是他總對此謹慎。
「在開場前我想著,中途解決完大部分危險就回來找你,但試驗不到一半時我就知道以我目前的能力無法在戰火中同時保住你我,所以我選擇繼續帶離戰火,將大半的精神力放在我身上,因為抵擋下攻擊、護住我自己也就是間接的護住你。」他坦言著來不及說出的話。
「而你知道我回頭看你幾次嗎?」甯潮生給克萊落下幾秒的尋思時間,「除卻我們停下腳步前的那次,僅有一次。」
「那一次回頭,我看見你很拚命地在跑。那一刻的感覺滿奇妙,若說我太自以為是也好,我就相信你可以成功抵達我這邊,於是自那一眼後我幾乎放開心神的去奔跑。」
警示鈴傳響整片試煉區域。秒數正式進入「30」,他們一段距離前的出口門亮起了淒厲的紅......淒厲的像是地獄門口,那如血的紅忽明忽暗的吞噬著最後的時間。
但甯潮生沒在管它們,他覺得它們不再重要。他低頭看向克萊,說:「你該升級為大蠢貨了,因為我覺得你挺配合我這大笨蛋。」
「若還有該死的下次試驗,你可要再來當我的隊友?」
「哦……那我們默契還挺差的?」光是對於兩人一組的理解就產生了落差,便導致了測驗結果的不同,不過克萊也沒有反對甯潮生的看法,他並不否認這點。
「想不到啊,你還挺相信我的。」語氣有些戲謔的道,過了幾秒,卻是擅自的笑了起來。
不得不說,被相信的感覺很好。
而且克萊有些意外,認識對方也一陣子了,他倒是第一次聽見對方一次講了這麼多話。
「真是可惜讓你的期望落空了,我根本追不上你,也沒有跑向終點。」話中少了方才糾結的語氣,多了些笑意,「而且我們還要一起被淘汰了。」
「如果你不介意下次也會這樣,那當然好啊,大笨蛋。」伸出了沒有受傷的左臂,雖然是趴在地上卻是做出了握手的動作,然而還沒等到對方不曉得會不會伸出的手,他在對方撐在地上的手臂不輕不重的拍了一下。
當作是沒打到的那一拳,只是手勢不太對。
甯潮生看著那掌,他似乎有些聽懂了克萊說默契差的意思。他們,就像這沒有擊到對的地方的掌,一個快一節、一個慢一拍,在一開始就沒有對上,但......
「默契差還能走到這一步,默契好起來不就得掀了這試煉場。」
「而你沒有跟上來、沒有跑向終點是因為我。我想過,若我能力再夠些,從一開始我絕不會讓你離開我伸手能及的範圍外。」他說得很認真,或許再怎樣的尷尬都能被他的認真又直接給擊碎。
「Ten──Nine──」
開場時的倒計時再次重現。
「還有,」甯潮生略帶一頓,「你也是信任我,或者說是信我幾分,才不在途中呼喊下我的嗎?是否我也讓你這一點的期望落空了?」
「下次一定不會是這樣。」不會讓他受比現在更多傷,更不會讓他一個人獨自地跑著。
「Zero──」
秒數歸零,弭平了所有漆彈造成的痛感,哨兵強悍的恢復力讓甯潮生不費太多整頓就重新掌握了原本失去聯繫的知覺。
他半蹲著,將掌伸向並握住克萊方才那隻朝他輕拍、還半維持著原來動作的掌。曾錯過交握的手於此刻疊合起來。
「我餓了,你呢?」
突來的詢問、略快的語速,或許有些讓人感到急迫,但那掌卻安安穩穩地支著、等著回應。
倒數的紅光與警鈴充斥著整個區域,刺眼的紅色使得克萊看不清周遭,也看不清甯潮生的表情,不過他卻彎起嘴角,眼神明亮:「你回應了我,不就不算期望落空了?」
而對方的手握住自己的那刻他有些詫異,秒數也在此時回到了零點,身上疼痛的感覺瞬間消失了,消退的痛感讓他在剛才遲鈍了許多的感知恢復不少。
有些急迫、卻又安定的有些矛盾的情緒,他的視線從對方沾染了青漆的指尖挪到那雙桃紅色的眼。
他握緊那手,卻是盯了對方的眼好幾秒,此時的克萊有些好奇--若是就這樣不回應,對方又會有什麼反應?
然而微微瞇起的紫色眼眸和些許勾起的嘴角卻是出賣了他。
紅光終是消隱,明燦的光擠進裂開的門縫,它們驅逐起昏幽,將兩個人身上的濃重色彩打得溫緩淺柔。
而許是明與暗轉換時產生的落差,又或是那些屬於思考的好奇、疑惑,他們誰都沒有開口打擾,保持著這份短暫的沉靜安好。
甯潮生接收著從對方掌回傳來的力度,那雙被照亮成莓果糖色的眼睛也同樣盯著那雙逐漸透亮的紫眸。
甯潮生很疑惑,他覺得在他們之間不一樣了。他並不清楚是什麼不一樣,他只清楚地感受到他們之間發生了些變化。
以往的他們一旦交碰上,十次的交碰有五次都碰撞出沉默,剩下的五次是擦肩而過,連沉默都來不及醞釀。可這次沉默卻讓他感到輕鬆,更讓他感到有些荒謬的──「期待感」。
期待,是期待什麼?
甯潮生向自己提問著。而一個不經過他捕捉的答案悄然地出現──
是期待下課後他們能一起去吃飯吧。
是吧?是。
我想是的。甯潮生再次確認。
風灌湧進來,吹開了煙硝與青漆的黏膩氣息,那略涼的空調氣息催促著那兩雙眼簾眨動。
「傻笑著做什麼,是痛傻了?」
「還是在想什麼想吃的?要一起去吃嗎?」甯潮生的臉上沒有什麼表情,就這樣沉沉且穩穩地邀請。
這樣的「表情」或許很難聯想成是邀請的模樣,但光是那句「話語」就是甯潮生盛大的邀請。
平時聽課時總覺得過於冷冽的白光,此刻卻彷彿驅逐了一切幽暗般,終於照了進來。
暗下後又亮起來的環境使得克萊瞇起了眼,藉著對方的手站了起來後,才收斂起笑容,後知後覺的想了想。
甯潮生怎麼沒有罵我?痛傻的應該是他吧?
沒有帶著貶意,而是純粹的疑惑,他並沒察覺這其中的些許變化是發生了什麼事,只是,倒也沒那麼反感。
「……不是,你沒事吧?」收回拉著對方的手,一邊拍著自己衣服上的沙塵,一邊用著疑惑的眼神看著對方。
「痛倒是挺痛,我現在還覺得怪怪的。」甩了甩手,總覺得力氣還沒完全恢復,瞬間恢復的感知還沒習慣回來,「你呢?你不是哨兵嗎?」
場上響起了警示音響,和試煉末倒數的不同,這似乎是在提醒著下一組的人該進場了。
克萊走回起點,拿起兩人的外套,將其中一件遞給其主人。
踏出廢墟,與第二組的人擦肩而過,他才終於鬆了口氣。
「走啊,你想吃什麼?」回過頭笑應了句,雖是與對方的原問句隔了許久才應答,但他的行動早已是答應這場邀請了。
「我記得食堂有間拉麵口味清淡,你應該也能吃,還蠻多哨兵推薦的。喔,還有那間……」
似乎覺得對方不會再反駁自己,克萊便自顧自的講了起來,兩人一前一後踩踏在金屬地板上前進,腳步卻是輕快了許多。
甯潮生只當那疑惑是如此的疑惑,所以他如此回答:「一樣,沒大事,就是對這殘留的感覺挺不爽。」似是抒發的將手上還未乾涸的青漆甩出幾許。
他伸手接下克萊遞來的外套,抖落開的灰屑緩緩回歸故地,再次沉眠。
而那離去的兩人不再像以往那般生硬,一人歡快說著、一人認真聽著,一人笑問著、一人回答著,沉默再也難以打擾他們。
我一定要再自白一次,將劇情圖畫錯手勢的我該去跪算盤 (O然後感謝阿清、克萊萌萌與我和潮生一同挑戰從未領教過的領域,還對了上萬的文字,真的辛苦了!未來有機會再一起玩玩~!
哇超級感謝阿茄和潮生小可愛!!!!
第一次交流了這種題材真的很好玩,潮生真的好帥好可愛喔
可靠的寶......(一邊打字一邊打摳
圖真的超美的大丈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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