儘管他的視線時不時會朝另一方瞄上幾眼。聽說是報社的合夥創辦人此時正端坐於彼側，而他尚未與之攀談。

睡意籠罩的朦朧空氣中只有三段色彩尤為鮮明。古橋百花的如簧之舌仍在向前奔馳。記者於筆尖飛動間上掀的視線悉數被櫻色承接，織成微笑返還。

即使社員紛紛投降，久遠肇的端正坐姿與神情始終文風不動。
橋姬的言辭猶如乘上激流的船穿過漂浮的黑甜鄉，在夢境邊緣留下轉眼即逝的漣漪。受擾的意識只是如確認眼角有某物溜過的人，隨手撥弄了水面而已。
惟獨久遠肇和阿藤清保住了屈指細數這是第幾個誇張形容的餘裕。

社長以激動言詞填補被睡魔侵占的晨間時光並非常態，更多時候，急於求知如古橋百花也會半睜著眸興致缺缺地宣布散會。如此興奮昂揚的演說出現於此刻實屬難得，阿藤捺下因久遠肇的回視而掀起的好奇心，如抽絲剝繭般去除誇大言詞，僅僅留下未經渲染的語句。

「我說，你們有在聽嗎？」近乎明知故問的不滿嗔罵作為現實與夢境的分隔線，社員們紛紛轉醒，討饒聲此起彼落。橋姬並未錯漏唯二保持清醒的與會者。
「清、肇，你們怎麼看？」

「我認為有前往一探的價值。」

而他的回答一向簡潔。

久遠肇的筆尖不曾過問有趣或不有趣。即使是古橋百花提不起興趣的事件，他也會留下驚鴻一瞥──兩人以相異審視法則與相同實行方針成為盟友。

「百花既然決定了，就這麼做吧。」久遠肇的聲音靜得不驚動風。

答覆確實地形成語言時，他轉頭望向增加的音節之指涉。此前的會議一般只有他的名字會在此時受呼喚。不知那雙清明的眼睛能堅持多久不在會議忘失光采。

「嗯，就等著你們這麼說。」
古橋百花點點頭。想來此次新人與久遠肇一同親赴實地探勘的決定立下的也不算倉促。阿藤清不會愧對他務實的評價，對於指派而下的工作至今也未有半分埋怨。至於其他人……

想到一眾光是去門口搬書便怨聲載道的社員，橋姬不禁心頭火起──他們的工資還是她付的！
「好了散會散會！」上一刻如晴空朗日般的面色隨即被烏雲壟罩，「都給我回位子上好好工作啊！誰被我抓到在偷懶就扣工資！」

「久遠先生，這次工作還請您多多關照。」雞飛狗跳之間，阿藤清已然收拾好行裝，面對前輩微微躬身。會議中不離手的小冊被塞入口袋之中。

「嗯。請多指教。」久遠肇起身。就算要對方自在相處，八成也起不了效果。不若捨棄贅言。

以第一世界為象徵的現代資本生活滲透日本時，換上西服的怪異也承繼以工作與休憩劃分時間的慣習。無論人類，無論妖怪，無論閒混，無論賣力執筆，都是為了度過漫長慵懶的上午，於日過正中時抬頭挺胸地踏上消費時代鋪砌的繁華街道。

換言之，阿藤清不管身處何方都會是異類。

早晨起身第一要務是確認行程。茶餘飯間食物入腹佐以小冊紀錄。晚間就寢之前再整理一回零碎蒐集的情報。西洋曆法規定一周七日，當生活被時間劃分，記者則固執地以工作一一填滿。

「現在我們便直接前往目的地嗎？」

儘管他那雙眸中寫滿的答案皆為「是」，但此處是職場。阿藤清只能開始並不熟練的逢場作戲。

「或是久遠先生還有什麼待辦的事情呢？」

不諳文飾之道的人會處處碰壁亦是易於想見的結果。明明不是初識新社會，卻對此煞是陌生。或許阿藤清缺乏這方面的天分。印證揣測般迫不及待的神情難以漠視。

「是。我們今日的任務僅有這一項。」

於是久遠肇頷首，並將杯中剩餘的水一飲而盡。雨雲不累的乾燥天色時刻令咽喉幾生枯萎錯覺。

「阿藤君。百花向你交待過實地採訪的要點嗎？」

「……不，並沒有。」
既以非初次進入報社之姿來到此處，古橋百花連一句多餘的慰問也未給，報到當日即是上工之時。顯然社長遺忘了阿藤清與怪異的聯繫網毫無接觸一事，連帶著新員工的歡迎儀式也如往常般省略了。當所有視線集之於他一身，記者只會低下頭默默擬稿。

「難道，」他終於遲疑著開了口，「應該要有個員工訓練之類的東西嗎？」
古橋百花用力捏住鼻樑，制止了即將出嘴的噴嚏。

鏡片後的和煦笑意在阿藤清眼前定格一時。古橋百花之隨興在窄仄的辦公室是常識。看來此回也理所當然地拋諸腦後。

「……沒什麼。也不是要緊的事。」幾經思量，久遠肇答道。

說不定古橋百花會認為放任更有趣──橫渡海洋歸返報社時，阿藤清已不起眼地藏在一角。連一句多言都未聽見。一逕處於旁觀守勢的蛟貫徹自己的方針。

「聽說阿藤君此前也訪問過怪異。或許百花藉此判斷了沒有必要。」

「是這樣嗎。」
順應地位高者的意見一向是記者的強項。何況此前的採訪也未出過什麼差錯──兩相權衡的結果是他並未將此事放在心上。

「一大原則是『勿刺激』吧？尤其是對人類懷抱警戒的對象。」儘管是他自身經驗的總結，記者接續道：「遇到突如其來的採訪機會時，保持雙方冷靜十分重要。」

有了每日社長的語出驚人，不動聲色成為阿藤清的必經訓練。

「這一點即使在平時──乃至於『這裏』都適用吧。」久遠肇安靜地笑著。

此前與單調規律共浮沉的人勢必會體察到報社的異常。然而阿藤清究竟何時才會知覺異常的真面目又是另一道話題。久遠肇看似中立，實則也饒富興致地觀看事態在線性時間上滑行。

兩雙鞋不知不覺走至煉瓦街的盡頭。

「這裏」？

疑問沒有出口。前輩未明言的事實應當由自己來找尋，保持適度好奇是阿藤清維持工作熱忱的小秘密。

「還有什麼需要特別注意的地方嗎？」既然提及採訪要點，記者不免多言。生命或還有數十年才行至終點，求知若渴是阿藤清與古橋百花唯一的共通點。

「之後自然會知道。」久遠肇看似惡趣味地保留了答覆。只留下如出一轍的和煦笑意。

兩雙鞋逐漸自生的街道遠遁。車廂將乘客捆成一束載離帝都核心。兩雙鞋下至罕見人煙的月台。
蔓生荒草鮮明的綠意僅在帝都之外得以伸展拳腳。愈往外圍就愈蒼涼。當盼望新世界的頭顱全聚集至點亮霓虹燈之處──往昔就不得不遭受遺棄。

「這裡就是社長提到的『富人宅邸』嗎？」

雜亂野草蔓延的院落彼端是舊時代的輝煌。阿藤清曾經有幸見得相似的寬廣宅邸。草木本該不踰矩地景仰陽光。如今，此處只餘下邪穢佔地為王。

「喀擦」。

枯枝發出哀號。記者將踏出的腳收回，猶豫著是否該於前輩之前先行探究真相。

「時間並不那麼具有意義。」這句話不知是對歲月變遷的慨嘆抑或暗示阿藤清行舉過分慎重的勸說。久遠肇撥開疏葉。

怪異痕跡滲洩於傾圮圍籬外。乏人照料的前院截斷宅邸與外界的聯繫。 早已斑駁蛀蝕的門面無力阻擋入侵者。遲滯的陰森調子繚繞在建築周圍，自然催生的怪談想必會驅趕任何途經的旅人低頭快步走過。

輕呼出一口氣，阿藤清快步跟上。

每一次踏出步伐，掃過腿側的枝葉像是默默無聲的警告，同時也是樂見其成的挽留。記者立於腐朽拉門之前，若說這一側尚有朦朧光源可供視物，另一側則是足以吞噬無畏冒險者的無邊黑暗。

阿藤清是記者。記者不能在尚未探尋之前輕言放棄。他點燃燈火，右腳主動邁入黑暗。

蛟藏起可能被審判為敵意的氣息。步履踩得極輕。早在維新前就撤離的居人當然不可能留下安逸。斑駁拉門扯出一道聲響。

地面是木製──否。腳踏的地方是天花板。仰頭可以看見榻榻米。顛倒的和室極為窄仄，而且空無一物。只有霉味粒子肆意漂浮。

「這算是一種歡迎嗎？」久遠肇的笑意依舊一派輕鬆。

腳踩於天花板之上，重力不曾失卻作用，木板夾縫吱呀作響。他們才是「顛倒」的錯覺來自與平時完全相反的視界，或許是此處主人暗指挾帶現代文明的訪客格格不入。

「似乎可以這麼解讀。」來自前輩與己方的解釋全數化為文字列於小冊之中，記者小心翼翼地推開另一扇拉門。在那之後延伸的走廊有無數拉門並排，一望似乎沒有盡頭。

即使在視界增添光源，拉門後也沒有滲透任何剪影。眼下是銀簪落地也如轟雷的寂靜。
呼息與鞋跟和著節奏沿狹長走廊前行。對方不願親自會晤，改以繁複暗示替代問候的個性，反倒會成為可探掘的沃土。

連移動步履揚起的塵埃都像是拍打於岩石岸邊的千層激浪。手持燈火延伸出的光亮僅能搆至兩三步之前。記者專注於落下的腳印，直到後頸一片冰涼，他還將其認作因心神緊繃而冒出的冷汗──黏膩逐漸蔓延。

阿藤清停下腳步。

「請問，」他的聲音彷彿如往常般穩重，「我的背後是不是有什麼東西？」

迅速向後拂掠的視線憑聊勝於無的微光，猶準確捕捉了真身。伸長的舌頭在久遠肇望向自己時縮回幾吋。

「看來也會成為報導的一部份。」久遠肇答非所問。

至於為何選擇阿藤清──恐怕是因蛟的氣息打從進入宅邸，就信手卸去了偽裝。

「……果然有東西啊。」
僅以特性推斷，恐怕是名為天井嘗的怪異。既然此刻已無異樣，記者決定將逐漸描繪出模樣的黏膩長舌暫時自腦中抹除。眸光回歸鎮定只需幾息。

「已經走了這麼久，總該有個盡頭吧？」

像是回應記者話語一般，厚重且格格不入的襖之上繪製著四季花鳥已然斑駁，以僅存的輝煌試圖進行隆重邀請。

漆黑紙門邊緣猶如會吸盡一切色彩。前進或後退均會深浸幽暗。越過喪失往昔威勢的暗金後，眼前是盛裝的雛人偶行列。
笑容鑲嵌在與活物似是而非的五官。五官是無機物。無機物浮不出。浮不出真正笑意時，反倒令人毛骨悚然。一時辨不清總數的視線聚集成束貫穿來客。一般人必定感到戰慄，興許會尖叫著拔腿竄逃。
久遠肇只是抬起頭，迎視中央的雛人偶而已。話聲遍徹詭譎的空間。

「初次見面。敝姓久遠。」

對方按兵不動。

「敝姓阿藤。」
學著前輩編織出口的簡短語句帶著小心翼翼的探詢。二人皆是毫無妖力的普通人──至少他尚未對此抱持懷疑──想來對方既未立刻將來客逐出，則還有交涉空間。

他看不見無數視線中唯一的真實。雙眸一一向型態各異的人偶迎去。
「請原諒我們今夜的貿然來訪。」短暫停頓昭示阿藤清心中惶惶，「雖然有些唐突……」

「我們可以採訪您嗎？」

雛人偶依舊茫然瞪視。沒有回應。

靜寂逐漸凍結為尷尬時，油然而生的笑意被遏抑成幾許倉促呼息。

「如他所言，我們不攜敵意至此。」久遠肇上前一步，端出通常會奏效的謙和態度，「以暗示代答亦無妨。只望您願滿足探究之心。」

困於往昔囹圄的鬼魅不會放眼未來。當自己懷中的璧玉失去光亮時，他們會躲進微芒閃爍的歷史。過去能存活百年的東西，在黑船進港時即不得不邁向毀滅。久遠肇揮筆的理由正在此。

雛人偶群沒有傳出話聲。華美顏色中扔出兩個坐墊。

記者以輕聲吐息呼出擔憂。由己方意願達成雙方共識是再好不過，甫被打破的寂靜空氣的始作俑者以端正坐姿表明認真態度。他翻開小冊新一頁，諸多留白等待妖怪屋敷的主人填滿。

「您的故事會成為經典絕響的。嗯，就是，您會名留青史，的意思。」

他的眼中盛滿真摯。除卻真心實意的誇讚，適當地使用修辭也是記者撰文的必修課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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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最後直接變成搞笑節目現場

我也真的是沒有辦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