亞斯德斯克湖區在昨夜降起雪，輕雪成串地於微風中飛舞，輕飄飄地將圖書館向天攀升的尖尖屋頂覆上一層雪白。

埃蘭讓窗簾掀著，路燈湧入的慘淡光線落進她略險蒼白的容顏，轉身面向壁爐燃著的溫暖房間。

與冷透深黑的戶外相比，房內柔暖的燈讓她居住的屋室裝潢顯得暈黃溫馨，鋪墊羊毛毯、軟墊的沙發及單人椅環繞一張方桌擺置，一盆插入紅色乾花的嬌小瓷盆落在沙發和椅間，給掛滿毛料的起居空間增添一絲艷色；正對出入口的深邃爐內火光熊熊奔騰，溫熱了鋪蓋絨毯的石砌地板。

埃蘭端著茶具及蠟燭走向沙發，她燒了一壺茶，往陶壺底盤放入一簇微小燭火保溫，將倒滿熱茶的陶杯連同一片乳酪蛋糕推向沙發椅上另一人——她的新室友，一名擁有柔軟褐色捲髮的女子。

那是位和煦如花樹盛開的年輕少女，笑容清甜，靦腆柔弱，似乎不大適應本地氣候，才離開亞斯德斯克醫務部沒有幾日。

同樣來自外地的埃蘭在剛抵達亞斯德斯克時與女子相若，累日疲勞及心病纏身，兼之水土不服，竟使她三天兩頭往醫療室去；如今她已在冰冷湖區生活得足夠久，不像頭幾個月那樣容易受到風寒，尚且能捱。

從任何角度判斷，埃蘭都格外能同理新朋友現在的狀況。她為自己也倒了一杯茶，以大雪、毛線編織體驗為開端，友善溫和地與少女攀談起日常。

芬芳濃郁的奶油紅茶香流溢於空氣中，為兩人的細語呢喃參入暖融融的、彷彿甜品烘烤的甜蜜香氣。

同齡少女總是熟稔得快，何況雙方擁有相似的境遇、共通的軟語，沒多時便與燕雀交頭接耳一般熱絡閒語相談。兩人綿長的密語隨著第二壺、第三壺熱茶的添取逐漸深入，話題不知有意或無意，兜兜轉轉地繞入了各自的凡派爾身上，彷彿順著毛線回返，終會繞進線球一般。

埃蘭從肩側瞥見女子以棒針勾出線頭，用縫衣剪修去，談論凡派爾的語調及舉措挾帶一股柔和的機敏、一種堅忍的迅捷；那一瞬間，女子彷彿褪去懨懨病氣，成為整座書城最為鮮活的生命。

看著就令人勾起微笑。

「真抱歉，我不清楚拍賣會後凡派爾的下場會是如何，雖然這是我遇過的第二場拍賣會了。那些離去的彷彿投石入海，從未有過消息返回。」埃蘭輕聲細語，壁爐光照映上她的面頰，為那對色若歐珀的雙眼暈染奔流焰火。

女子笑著表示不要緊，垂眸繼續編織活兒，暖光在她頭顱圈了一道天使環，模樣恬靜美好。

「我能分享故事給你聽嗎？親愛的莉茲。」埃蘭揚起淺笑，放下鉤針。「我不是合格的說書人，過去我負責聽人述說，語調恐怕不夠生動，但有一段故事或許能回答你的疑問。」

她見她頷首，便以輕緩的嗓音娓娓道來。

-

故事從一位女孩說起。大約數十年前，有位女孩在群山環抱的美麗都城出生了。那孩子誕於當地領主家中，身份高貴，雖然母親早逝，可卻沒有因此受到冷落。

她有父親疼愛，她的多位手足也與之親近，女孩可說是受著親族及群眾的祝福長大……總而言之，她擁有和樂、幸福、美麗的童年。

光陰荏苒，女孩從小小蘿蔔頭長成亭亭如蓋的少女，她逐漸懂得世事，也發現老宅的地下室有些古怪。

通往地下室的通道被鮮紅色的門扉封住，那是一扇沈重的包鐵木門，木質面陰刻了細緻的玫瑰花雕，她能聞到芬芳的玫瑰香由雕痕中滲出。

肯定是一座花園吧，畢竟味道這麼香，彷彿天堂一樣。女孩這麼想。

她詢問了父親、手足，但沒人告訴她地下室有什麼，他們甚至禁止她前往；可這反而激發女孩好奇心，孩子都是這樣，他人越不允許，便越要一意孤行。

某一日，她趁著父親與兄長外出，偷來了往地下室——通往天堂的鑰匙，順利推開了禁忌之門。門後是往下的螺旋梯，很深，沒有一絲照明。

女孩擔心被發現，便摸索著扶手，在一片黑暗中緩緩往地底走。一路非常安靜，她只聽到自己的腳步聲撞著週邊石牆，格外清晰地迴盪在黑漆漆的地下裡。

越往下，玫瑰的香氣就越加濃郁、沉重。

那肯定是非常美麗的花園吧，就連親族贈與的大馬革士的味道都無法與之相比；但這裡一定也很深，深入地心，可能快到地獄了。

空氣非常陰濕、寒冷，玫瑰怎麼有辦法在這麼陰暗的地方生長？地心的花園為誰存在？又是誰會住在這裡呢？

懷著滿腹困惑，終於她雙腳踩到了平地。

-

「地窖裡有什麼呢？」褐髮女子悄聲詢問。她聽得十分認真，自埃蘭開始述說故事後，雙手便從未動過羊毛織物。

女人為埃蘭倒滿茶水，這項工作不知不覺地轉移到了她手裡。

「黑暗。地窖裡是一片黑暗，而黑暗中是人間地獄。女孩點亮了燭台，看到深藏在黑暗裡的真相。」埃蘭暗啞地回應，平放於膝上的雙手緊緊交疊、握緊了。

「在燈光朦朧的光影邊緣，她望見好幾對美麗的眼睛窺視，璀璨明亮的眼，與父親贈與她的閃亮飾品幾乎一致，最高級純淨的寶石。視線的主人年齡不一，大部分比女孩小，一一關在挾仄的牢牆後。那些人極為畏光，表情駑鈍，一與她對上目光便別過頭，縮著身子往後靠到窄房最深處。

「女孩嚇壞了，就像發現了藍鬍子禁室中的駭人真相一般。卻憑著一股不知所以的氣勢，悍然提著燭火往前走。

啪啪、啪啪，奇異的聲響從前傳來。她在深處看到一對眼眸燦亮的男女，兩人被鍊在牆邊，衣不蔽體，有人類的五官、人類的四肢、人類的語言——男女向她哀求：『放我們離開。』、『殺了我們。』、『請不要懲罰我們。』——女孩想像他們高聲呼救。

「事實上，那對男女僅能發出幾個破碎音節，講不出完整的話。他們在恐懼與束縛中被驅趕得過於迢遠，玫瑰籐纏入腦殼，心智磨損、退化，行著獸的行為，變得癡傻了。

「發現祕密的女孩帶著淚、帶著恐懼、帶著憤怒離去。她體認到家族的繁盛乃因胡作非為的惡行存在，她的一切喜悅都建構在謊言及苦楚上。樂園底下，踩踏的是他人的地獄。

「她的天堂傾覆了。」

一陣長久靜默，唯有柴薪與爐火喁喁細語。說書人停下乾澀的話句，而聽眾端坐不動，如青花瓷秀美的眼凝入了哀戚、迷惘與傷痛。她掐著手等待，就如最好的傾聽者那樣。

「我確實不清楚拍賣後的凡派爾下場，但我聽過那些自由遭到剝奪的人的可能遭遇。他們被鞭打、剝削、強暴、折磨、奪去自我，榨取了價值，過得比農場的家畜還不如，死亡或許能稱上最後的恩賜吧，終於能在暴行中安眠。」埃蘭停歇了十數秒，才眨著眼從故事抽身。

她抿了一口茶，暖意正從胃部緩緩回滲，身軀不再因回憶而渾身僵冷，嗓音也恢復慣有的柔和。

「無意危言聳聽，只是……他人就是他人，我們不該擁有他人。」凡派爾並非奴隸，人類亦然。埃蘭放下茶杯，拿起擱置已久的棒針，給予友人思考、咀嚼的時間。

她想織一件披肩給星，亞斯德斯克的羊毛細緻柔軟，能織出輕盈如卷雲、邊緣勾成蕾絲花樣的成品。她極為不滿『底座』此單詞，卻仍想像星肩呈一抹淡雅磚紅，模樣可人地旋轉，內心忍不住軟得一塌糊塗。

縱然身處深幽圍牢，埃蘭仍想勉力維持一切如常，讓星仿若一朵盛開鮮花。她正凝神思索蕾絲花繡的經緯構成，耳際便聽見出入口傳來輕敲。

『扣扣。』

門扉傳起的撞擊聲清晰地打破一室寂然，也讓埃蘭從想像中轉過視線。她抬手示意友伴安歇，放下織品，起身開門。

暗紅色的漆木門。

亞斯德斯克供給前血奴們住的房間，和配發給司書的宿舍是差不多簡樸的設計風格。諾蘭德的目光釘在略顯褪色的門板上，活像要把整扇門給燒出個孔洞似的。

事實上，男人只不過歛眉凝思，偏偏當他思考時，臉上表情剛好都很駭人。

「……」

工整端方的臉孔、深邃眼窩、瘦削的顴骨襯以蒼白膚色，容姿看來異常冷漠。裝備上，開採制服經過每日平整的熨燙過後嚴慎服貼，腰間則無時無刻不佩掛一柄沉重銀劍。威嚴肅穆得令人不禁聯想到遙在塞外以北、凜然不可侵犯的深林雪狼。

彷彿周身的空氣都要為之凍結。

隔著門板，他聽見細微的談話音量，而後是細緻優雅的腳步聲逐漸接近。面見朋友……老實說他不敢肯定自己與對方究竟何等熟稔，但即便是會晤合夥人，也不該擺出這般儼如要參列閱兵的架勢。

於是他試著放輕鬆，展露出一抹奇異的、甚至恐讓人不寒而慄的神秘微笑。

諾蘭德全然忘了斯特凡警告過他的──不會笑千萬不要勉強笑，千萬不要。

那可真是一抹毀天滅地的笑。

埃蘭讓門敞開一道縫，愣神半晌，懷疑方才故事內的煉獄惡鬼爬上人間；或是她做錯某事，竟然惹得諾蘭德．西爾弗．吹毛求疵．老頑固大人帶著扭曲邪惡的笑找上門來。

帳本寫錯數字了？或與斯特凡一起把挑食的菜分入他配給中被發現了？埃蘭腦中閃過許許多多這段時間犯的小毛病，在一瞬判斷上述問題皆不足以勞煩他老人家親自踏足這層女性專用的前血奴宿舍。

她穩定心神，面懷輕微困惑地朝訪客請安，柔聲詢問：「找我有什麼事嗎？」

房內洩出的微光往男人五官投落歪歪斜斜的暗影，陰森森地伴隨光火晃動，使這張詭異的臉顯得親切不足，可怖有餘，能使小兒夜裡啼哭。

不會笑實在不要勉強笑，諾蘭德．西爾弗，千萬不要。
名為埃蘭．路希恩的女子輕輕一哂，竟然在此時與其義兄心有靈犀地想在了一起。

她回過頭想與室友介紹這名司書，卻意外見她雙肩輕顫，埋首編織，又不時抬起眼皮窺視的模樣，顯然受諾蘭德那張鬼面嚇得不輕。

想起少女日前才自醫務室離去，若有差池可能要二度就醫，埃蘭便顧不得禮儀，抬高手肘輕撞男人身軀，以嚴厲眼神掃向他。

「不用刻意笑，你嚇到人了。」她以細微的音量說：「保持平常心，像平時一樣。」

「嗯。」諾蘭德透過埃蘭回望的目光瞥見一道纖弱形影，猜想那是斯特凡先前提過的新朋友。但這是他與她初次見面。對無關工作的交際，他總是很節省力氣。

然而基本禮儀仍然有存在必要。他對那位溫馴如棕兔的女子輕頷首，不知為何，對方縮起肩膀收回了探頭探腦的視線。

「平時？」諾蘭德不禁感到奇怪。他正經嚴肅地瞪著她瞧：「我跟平時有什麼不一樣。」
女性這種生物倒是與平日無異，同樣教人摸不著頭緒。男人搖搖頭，無自覺地輕聲嘆息。

「妳，我要借走。」男人不由分說，顯然某種慘烈的說話藝術已經牢牢根植在這位異鄉領主的靈魂裡。「隨我至展示間。需要時間準備嗎？」

埃蘭簡直要被這頭看不懂人情世故的臭山羊搞暈了頭。

無妨，起碼目前的缺乏自覺已是正常發揮的諾蘭德，只要男人能撕下與其氣質全然不符的笑靨，她都能全盤配合地點頭稱是。

「我們正在織毛線呢，給我幾分鐘收拾。」

她將鬼面阻擋於門外，簡單向室友說明原委便開始收理織品，穿上禦寒外衣，走出房門。與燃著壁爐的宿舍相較，走廊寒冷無比，埃蘭攏緊圍巾，本欲向司書詢問此行目的，在注意到他端著一張嚴峻、若有所思的神情後便識大體地收斂好奇，與男子一同往位於本館的地下展示間移動。

他們穿越連通建物的積雪小道，進入本棟大廳時，正是雪停後的午間，行人逐漸多了起來。

為了驅離凜寒夜色，亮白光照由屋簷底下的孔隙灑落，彷彿數道傾斜光柱，從牆壁長長地延伸到地板，描映來來去去的訪客。兩人安靜地並肩邁行光影交接的廳室，走下樓梯，躡過無數裝設窺窗的門板後，停在13612號房前。

此地囚人大多畏光，一條關押他們的廊道又長又直，僅隔四、五間房才有一盞燈，而星的房門右側恰有一盞。亮度昏幽的黯淡燈光鋪就出一道陰暗，就連地面絨毯的花樣也看不甚清晰，像玫瑰、又像蝴蝶。

埃蘭佇立於諾蘭德肩後，等候他下一步動作。

實質意義上用以關押星的牢籠打開，女孩從滿布鮮藍玫瑰的柵欄縫隙中探出一對晶亮的寶石眼，模樣猶如滿心盼候母親歸巢的雪白雛鳥。
藍眼的司書先生淡淡微笑，對乍然造訪的客人全不意外。他收起捲尺和板凳，似乎剛結束裁量。

諾蘭德並未立即放埃蘭進柵欄裡頭，絕非出自意願，可他經常得限制她的自由。展示間被嚴謹地鎖上，昭示著接下來所有秘密將留止於這一方囹圄。

他忽然摘下玫瑰，單手覆上心口，微微傾身，將花獻給女子。暗喻一切皆依循神話典故的公理：

「在玫瑰之下起誓，絕對守密。」

柵欄後，斯特凡溫柔地將尚且困惑的星攬至腰間。聲音輕柔得幾乎聽不見，可憑藉嘴型依稀能推定他說「沒事的」。

密閉籠檻內，唯獨玫瑰幽香隱隱搖曳。

自然界不存在藍色玫瑰，即使是出身優渥的埃蘭迪爾．費安納羅，也只在亞斯德斯克得以一睹此種花卉的嬌容。

由於無法自然繁殖，藍玫瑰自古便存在了『不可能』之意，在牢中種植此花，彷彿象徵逃離此門為無望之事。

埃蘭凝視諾蘭德傾身遞來的藍玫瑰，內心浮掠些許訝異。
她看不懂諾蘭德舉止，男人的神情堅定而嚴肅，什麼也沒解釋，如同她認知的那樣拙於溝通；但她深諳他不會毫無緣由地行事，那對綠色雙眼總是向前，為目標披荊斬棘，竭盡所能開拓一條可行之道。

這世上不存在真正不可能的事情，藍色玫瑰豈不是安然盛開？
甚至那位不可能擁有絲毫浪漫情懷的諾蘭德也在此突如其來的贈予玫瑰。

奇蹟。

「要人守密前，您應解釋來龍去脈，起碼前言得說清楚，否則做不成買賣的，西爾弗大人。」她無奈地嘆息，沒有錯過迅速閃過男子雙眼的一絲錯愕。

他不自然地張嘴，似乎想說什麼，但埃蘭拉近彼此距離，飛快地伸手接住香花，小心翼翼收入掌心。

「不過也沒關係，你們持有我的信任，這是簽訂契約最要緊的鑰匙。」她輕聲說道，環視展示間內眾人，諾蘭德、斯特凡，以及星，垂首將花擱置僅有的一張圓桌，將之推離凡派爾，語調平穩地承諾。

「我將對接下來聽到的一切守口如瓶，不外傳給他人知悉。」

「很好。」他輕咳一聲以掩飾尷尬。「談話會有點長，進去坐著吧。」他佇留原地，讓她先走。

如同倦鳥歸巢，星在埃蘭踏入欄內隨即撲向她的懷抱。女人綻露宛若秋日的燦爛笑顏穩穩接住，往孩子柔嫩臉頰親上幾口，抱著她坐上床緣。

小星柔順恬靜，左手攀著母親的頸，小臉貼覆她的耳，細語呢喃地輕聲訴說。她向母親分享今日聽到的故事（一本綠野仙蹤橫在床榻，頁面停留在土黃色的獅子上）、與斯特凡一起做的事情（女孩比劃著自己的腰，面色紅潤，帶著一絲隱然雀躍），最後再一次擁住埃蘭，熱呼呼的柔軟身子往她輕蹭，舉措充滿依賴及愛憐。

兩位司書貼心地留待母女體己時間，在兩人傾心相談足夠方才進入主題。

——那段玫瑰之下的密談。

「……大致就是這樣。妳意下如何？」

「被忽然這麼問道，妳大概覺得很徬徨吧。我也是猶豫過……」最後被斯特凡搶先一步收下了精油，才不得不答應的。誰教他們只能在一條船上？不重要的事就向上請求許可，重要的事從來不過問他的決定，可真像極了斯特凡的作風。

諾蘭德凌厲眼刀掃向自由過頭的朋友，而後者端坐床邊，疑惑地報以微笑。

……這事秋後算帳。開採司書目光轉向此次逃亡行動的女主角埃蘭，眼底泛著無可比擬的凝重。

「當然，妳可以不相信輔佐官，我們兩人也不全然信任他。但姑且聽我說，我們可以……利用他。」從這塊大石頭嘴裡聽見如此特殊的單字近乎不可能。見女子毫無意外地流露訝異神色，讓諾蘭德略為不堪地移開眼。

就在此時，斯特凡輕輕笑出聲來。他似乎本來想憋著笑的，但實在控制不住，越笑越清亮，末了幾乎是掩著臉在忍笑。

他經常這麼奇怪，為了莫名其妙的點笑得不能自拔，幸好在場友人都早已司空見慣。

他的聲音吸引了女孩注意，抬起臉蛋朝男人望了去，左臂跟著朝他延展；後者會意地與埃蘭交換視線，笑著將柔軟似花的凡派爾攬入胸懷。

「斯特凡，為什麼笑？」孩子單手搭上司書寬厚的肩，直率坦然地凝視男人彎成月牙的藍色眼睛。

「別這麼嚴肅嘛。」他先是朝酷似軍紀嚴明的士官一般緊蹙眉頭的友人噗哧一笑，接著無視對向二度投射過來的眼刀。雙手托星，以額頭輕點她的額頭後，司書親暱笑問：

「小星覺得利用是什麼？」

女孩幾不可見地微微蹙眉，靠前緊挨著他，兩人貼著額良久，才有細微聲響自凡派爾身上傳來。

「地窖的人類、和紅鞋子，對寶石做的。」她的語氣疏淡而平板，長長的頭髮掩住臉龐，看不清神情，「我會深深地躲藏他們。」

「天哪，我很遺憾誤觸了妳的疼痛……相信我絕不是有意的。」斯特凡神色難過地低呼，他擁緊了懷中脆弱的嫩芽，輕掀銀髮確認她是否泫然欲泣。儘管他的綠芽從未曾掉過淚。

「介意我親吻那些舊傷疤？」他以唯有她聽得見的音量輕語，見星首肯，便蜻蜓點水似地輕拂過眼角。像替她擦乾不存在的眼淚那般，柔緩而哀傷。

埃蘭在女孩埋首傾吐時便側過身，與斯特凡共同輕拍深陷過往的凡派爾。他們無聲安撫，溫和地撫觸僵硬身軀，直到她再度舒展、放鬆，彷彿一條溫順的奶狗。

「對不起，讓斯特凡不笑。」凡派爾掙扎著從擁抱中抬頭，僅存的手臂回迎，朝深愛的兩人面頰輕柔啄吻，表達感謝及無礙。

「不必抱歉，小公主讓我笑比不笑的時間多得多。」

斯特凡溫和地將星托給埃蘭，繼續他未完的解說。

「利用（Use）本身很廣泛，多數人認為是負面的；可我有些見解，我認為利用是不帶情緒的。
利用──就是我從你身上看到了某種價值，我需要你、利用你。可我們之間不必有信任，誰也不虧欠誰。」

他目光轉向埃蘭，微微一笑。即便是流落此地的籠鳥，其美麗的外貌與典雅的行止仍對一般男性具有致命引力。

「當有人和妳告白說『我需要妳』的時候，妳認為他在想什麼？這句話的原意無非是『我需要利用妳』，他在妳身上看到了對他有意義的價值──金錢、地位、外貌……甚至於妳的靈魂。」

「這很不堪嗎？」

「岡薩雷茲也在『利用』我們。」斯特凡彎起純粹乾淨的藍眼睛。諾蘭德一聽這話，想起父母曾說：藍眼睛天性狡詐。不由得心生疑竇，凝眸窺伺。

但那道天藍眸光實在澄淨得太過徹底。只消眨眼，猜疑心便莫可奈何地消融成水，迅速蒸發。

卸下過往枷鎖，從受罰中解脫出來亦只是這幾日的事。苦撐將近十年，好不容易尋得一處能寄託黑暗的地方，都是多虧這位友人。

諾蘭德決定不再懷疑。轉而將焦點放在斯特凡驚人的發言上頭。

「怎麼說？」

「輔佐官先生並無足夠時間取得我們的信賴，有信賴的利用叫『信用』，沒有信賴的利用就只是利用罷了。」

斯特凡站起來走進諾蘭德與埃蘭中央的空處，左右牽起他們的手。「這樣很安心對吧？世上所有人都願意苦花時間建立這層信賴關係，因為這很困難。那麼轉念想想，為何輔佐官跳過了這層關係來利用我們？他難道不害怕我們出賣他嗎？」

望向兩人或困惑或驚愕的神情，藍眼睛司書笑著繼續說。

「很簡單。信用太沉重了，利用比較輕鬆。」他將友人與義妹的大小手交疊，前者立即感到不太自在。天藍眼睛的司書對此則完全沒感應，因為他正在建構腦中飛速運轉的推測與導論。「岡薩雷茲無意讓這項交易對我們、對他自己造成負擔，成也好，不成也罷，我們都不必為此感到有所責任。」

「可今日若換作是我們之間的交易，是要講求信賴的。」

之所以連玫瑰下的誓言都無關緊要，全出自他們對彼此抱有無條件的信任。

「我們在沒有黑暗的地方相見──假如背棄了這項承諾、無法實現，無論是我還是諾蘭德，都將懷抱愧疚，無比悔恨地度過一輩子。」

斯特凡依然莞爾，但語氣顯然變得輕了，輕得完全接不住這番話的重量。

「……這就是信賴的代價。」

諾蘭德唇形微動，欲言又止，最終只吐出了輕煙般的呢喃：「確實。」若仔細看，能瞧見他輕輕抽動了嘴角，露出微不可見的笑容弧度。

埃蘭徐徐呼出一口氣，拉著星搭上幾人交握的手。費安納羅教育她：活在人世無非是利用與被利用，如同一樁交易買賣，充滿利益及價值交換。

若想獲得愛與尊重，就需被賦予價值，否則誰也不會多理睬一眼；而世族必從中得利，永遠要作受益的存在站穩腳步。

誠如斯特凡所言，他們於岡薩雷茲也是有利可圖，雙方安坐於恆定的天枰兩端。

如此中性而無情的關係使她久違地感到一絲習以為常的安定感。

可她更喜歡義兄更深一層的論點，一切皆與「信賴」有關。信賴為萬物的基石。每個人單獨時都軟弱，但只要有人在側，便能更加堅強。

「我們與他只是共犯，不存在更多情誼，也不背負更多。只對自己負責。」

她們的手與兩位男子密合交疊。「我接受輔佐官先生的提議。抱持謹慎，大膽地行動吧。畢竟在黑暗中，無論如何都得先從伸手開始。」

埃蘭垂眸看向胸前靜默的星：「我也想聽星的想法，小禮盒能為我們講一講嗎？」

孩子微微張大眼，似乎相當意外話題轉回身上。她左右觀望埃蘭與斯特凡，眼睫怯生生地眨動，猶疑未語。兩位長輩耐心等候回應，盈滿柔情的目光迎向她，交換著對彼此的深沉信任。

「不會……不知道怎麼說。」

「說說看，什麼都可以。」某人回，語氣毫無不耐。

「我愛你們，所以我相信，也需要你們。」好一段時間後，女孩輕聲說，左手握緊了他人溫暖。

「我會為你們負責，就像你們也會。星要和埃蘭、和斯特凡一起。」

星毫無保留地坦承自己，寧靜而好奇地盯視兩人反應。她隨即被埃蘭深深地摟緊了，臉頰貼靠柔軟胸脯，因為表達自我而有些羞赧地蹭了蹭。

斯特凡注視著二人淺淺微笑，為了不破壞她們之間溫馨和暖的氣氛，與諾蘭德交換眼神，移動到較遠的地方。那抹笑意逐漸從天藍色雙眸中黯淡褪去。

「精油稀釋劑……」諾蘭德出聲。

「我知道的，放你那裏吧。」對上那雙沉默的眼，斯特凡亦端出不相上下的莊重應對。憂慮盤踞其上，在那片本該明亮的天藍眸底投落一片陰影。「我們當中唯有你能對星的事保持理智，由你來決定使用時機，相信你知道怎麼做最好。」

然後，他們彼此都不再開口。只是一人背倚著牆，一人站得直挺，安安靜靜垂望應在花季盛開的兩朵花兒相互取暖。

這座封閉的幽暗溫室裡，從空氣到環境都極為惡劣，使不得不移植進來的她們變得羸弱而憔悴。

然而。

就快到了。

等真正的春季──囚鳥安然離去的日子到臨。到那時候，希望她們能在一片生機盎然，繁花似錦的花海之中歡笑。

銘記也好，遺忘也罷。都將這裡發生的所有痛苦，當作一場荒誕無稽的夢境，一個遙遠虛幻的故事。

兩名司書的心之所想與目光所向，皆不約而同重疊於眼前。

✶ ✶

【埃蘭．路希恩】答應協助岡薩雷茲，並尋找共犯。 +1
【星】答應協助司書/前血奴的計畫，成為共犯。 +1

✶ ✶

各位企劃朋友大家晚安～感謝讀到這裡的每一位。

首先先感謝溫柔可人的莉茲被……被星中和凡中偷拐入房，前面描述兩位女孩密談真是讓我相當快樂，覺得文字都是香的、氣氛都是軟的、行句都是甜的（吸）（恐怖）

埃蘭轉述的故事真假參半，很明顯地參考了藍鬍子，而各位可自行斟酌實在度。總之，很高興有機會帶出此一段落，感謝莉茲聽埃蘭說這段有夠沈重（笑）的故事。

也要感謝最棒的凡中總是陪我趕稿，您是我的繆思！筆下的諾也適時地抬起氣氛，掃去沈重……謝謝謝謝最棒的諾爸，諧星奧斯卡非您莫屬；哥也是我們電波小可愛……最喜歡>///<（抱緊

接下來是wakuwaku的第三周保健室大冒險，星中已經等不及看大家的美麗創作……＠//＠！！

（連日趕稿已經快要睡著的人…zZz……）

天啊！忙完一個week又是新的week，一邊期待著劇情更新一邊妄想有小精靈直接把我的腦洞具象化成文字。

這篇時間線接在黑羊後面，或許可以發現諾蘭德已經掃除了一些較沉重的負擔，能夠和他們共商對策。

而且這個男人，很好笑，明明在這個室內，就只有他一個人……格格不入！（有注意到一進來他就變安靜了吧？）雖然已經跟母女認識兩年，但出於各種原因，他看起來就像最熟悉的陌生人。希望接下來緊密合作的模式能增進感情囉……希望……

再次謝謝小星中非常窩心的各種幫助！每次看母女都可愛到暈眩，她們一定要去到更好的花園，享受更好的人生。

也謝謝看到這裡的每一位

噢噢對了，突然想到還是附上
Under the rose

當初很ㄎㄧㄤ滿腦子想老岡好浪漫結果博學多聞小星中丟這個給我XDDD（噹啷！）好啦，老岡還是很浪漫（盲粉退散

寫後段利用論的時候，中之的心裡一直在「老岡人很好Q.Q」跟「不…不能信任老岡！」之間來回跑跳
結論是創作跟中之還是可以分開的，岡薩雷茲這麼可愛。（盲粉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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抱歉我忘東往西覆蓋一張小塗鴉 幫小可愛量身！

硬笑的諾蘭德太讚了吧 好喜歡午茶閒談，也好喜歡後面討論信用和利用的部分

原來玫瑰是這個意思嗎......！
岡薩雷茲：（他應該會懂我的暗示）
我：（不懂）（想著下周去告密）
抱、抱歉XD

看了凡中講才知道原來玫瑰之下有這樣的意思！讚嘆博學多聞的星中，每次看星中跟凡中的創作都可以學到好多東西，不管是文學上還是知識上的，甚至是邏輯脈絡，噢我一定要再說一次星中凡中真的是寶藏創作者TT！

前半段兩人一起坐在壁爐邊打毛線的場景真的相當恬靜溫暖，溫言軟語配上乳酪蛋糕還有香醇的紅茶再適合也不過了，看到星中的描述才發現埃蘭跟莉茲的相似處蠻多的，只是埃蘭比莉茲看過了更多這世界的殘忍，或許透過埃蘭的分享也能讓莉茲更了解這個世界，也謝謝埃蘭告訴莉茲這個故事，這邊偷偷讚嘆星中真的好會描述故事，氛圍瞬間變得跟現實空間裡的不太一樣，讀著讀著很快就能隨著埃蘭的口吻進到故事裡！

即使埃蘭不願意危言聳聽，但埃蘭最後說的那句話，莉茲一定會謹記在心 （中之也很喜歡那句話

第一次看到四個人在機構裡同時出現在同一個空間裡，我覺得透過司書們來告知埃蘭這件事安排的非常巧妙！也很喜歡諾蘭德將玫瑰遞給埃蘭的場景，藍色玫瑰太適合埃蘭了

保護小星的事情是在檯面下的，即使埃蘭和小星非常親暱這件事情，也會被斯特凡及諾蘭德藏起來，越不引人注目越好，所以埃蘭沒有被岡薩雷茲找過去也很合理，不過這也像斯特凡還有諾蘭德所存疑的，為什麼那麼剛好，岡薩雷茲會對他們拋出這樣的橄欖枝，是不是事跡敗露，斯特凡可以轉換成與岡薩雷茲相互利用，我覺得斯特凡真的好不簡單……！

利用是空白的，參雜進其他因素就會變成別的詞彙。如果有了羈絆，那麼這場交易失敗了，便會萬劫不復，可如果只是普通的利用關係，更何況和自身的立場目的一致，那麼為了自己也會答應，真的好喜歡斯特凡對小星解釋利用的這段，好有智慧！

四人達成共識，有了一致的目標，看完之後也讓人感到安心，有種他們四個站在一起什麼樣的困難都可以克服的感覺，是穩固又平衡的四邊形！

唉呦一不小心又多講了那麼多，應該要停止嘮叨了我還是想想稱讚凡中星中敘述諾蘭德的笑容真的很到位（？）非常有畫面XDD
對比莉茲的反應，真的很像一隻山羊無心經過，卻因為體型差距嚇到小兔子的感覺，但是山羊還沒反應過來是自己無心之過，真的太可愛了

(偷薪中的澄清!!!)
不…不不，星中非常有必要說清楚！我也是查詢過才知道玫瑰底下的意義XDDDDDDD

因為感覺用法很美，且老岡的說法給我一種似乎是有依可尋的一句話，才會特別查找資料！並不博學多聞！只是熱愛google（喔）

坦白說了就是基於[假如這是既有用法我之後也能在創作中使用!!!!!]這樣的目的(...

呀……接下來換我！感想……我盡量短（憋多長的氣？
真是好喜歡頭段兩位女孩的室內對談！真的…空氣都是香的，吸進肺裡都是甜的，我好像身處中世紀某公爵的後院花園內，一邊品茶一邊聽少女們鶯聲燕語，談論風花雪月……（你幻覺有點嚴重喔）

而後忽然氣息一頓畫風一轉變成恐怖鬼故事(???)的地方我也好喜歡 埃蘭偶爾會有那種端莊大小姐面不改色做出恐怖事情的反差好萌（你？
&哪裡不會說故事！我覺得要是有夏日合宿埃蘭就是最適合點一排蠟燭用幽幽語調娓娓道來的……沒事

我也好愛莉茲中說的四角形組合！這一章更嚴實地強化了他們四人之間的關係，確信同樣的共識和目標，特別喜歡埃蘭也拉著小星的手讓她發言。不然諾蘭德可能要當成監護人埃蘭=當事者星綁定了，小星……今後更加成長，讓諾爸驚為天人！（怎忽然JUMP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