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沒有一刻比現在看得更清楚。
這個國家如今正在燃燒,而惡魔的焰火正在擴散。
你認為凡派爾是什麼?人類、畜生、還是……怪物?
雖是擁有語言的動物,人類啊,對有別於自身族群的「他者」總是格外殘酷。
斯特凡極少作夢,對他來說,無夢的狀態更多。時常一覺起來就是新的早晨,這可能也歸功於他很少緬懷過去。
但今天難得地,夢回了在南方島嶼上生活的那段時光。
南島大部分時節陽光燦爛,碧空如洗,清澈湛藍的海在驕陽照耀下反射粼粼波光。偽裝成地方圖書館的鑑定讀書會「阿芙蘿黛蒂」就建在靠近海岸的白沙灘上。
這裡的司書大多很年輕,喜歡動不動跑到海邊撿貝殼、玩鬼抓人。
要說與其他讀書會有什麼不一樣的地方,這裡的鑑定司書們為了充分研究凡派爾,和其像契約關係般共同生活在一間圖書館內,或許是件值得令人驚奇的事也說不定。
可人類與凡派爾終歸是兩種不同的種族,為避免他們對彼此產生感情,讀書會有項不成文的規定,便是只允許他們互稱彼此的「代號」,好像不喊出名字,便不會銘印出某種特殊的羈絆。
星の旅人
3 years ago @Edit 3 years ago
夕陽漸落,浪花緩緩拍打在岸邊,沙灘上零零落落幾個孩子嬉戲玩鬧,誰都沒有往這邊注意過來。
約莫三十、身材高挑的女人撐著浮誇華麗的傘,陰影幾乎擋住整張臉。後頭狀似僕役的青年一邊撿拾貝殼一邊跟上,仔細一看,才發現他穿著司書制服,非是哪家貴婦的家丁。
明明是相當奇怪的組合,卻誰也沒有將目光鎖在他們身上,這才是最奇怪的地方。
忽然,那名金髮藍眼的青年像是發現了寶藏一般將深埋於土裡的石頭挖出來,站挺了身子,伸長手臂,將那塊「石頭」對準天空,在夕陽橘黃色的光線暈染下,透明澄澈的石頭也變成了橘黃色的。
青年雀躍地淺笑,藍眼睛反射著那塊石頭的光影。在女人轉身望進他眼裡時,成了一條流動閃耀的河。
她撐著傘走近,於是他們倆都壟罩在陰影之下了。
「師傅,這是什麼顏色的鑽石呀。」
「你瞎了嗎?看了不就知道?」
女人搶過那塊鑽石,不輕不重往青年頭上敲了一記。即使阿芙蘿黛蒂,司書是色盲這件事仍然是不透風的秘密。她是代號「師傅」的女性凡派爾,有雙似紫似紅的石榴石雙眼。而總是與她一起行動的斯特凡,代號則是「青鳥」,由來自他的藍眼和自由自在的視野。
「既然有鑽石遺落在這裡,表示遺體也在這附近囉?」
青鳥沒有多對顏色的問題糾結,而是滿臉嚴肅思考起這樁發生在阿芙蘿黛蒂附近的「莊園別墅謀殺案」,為財起殺心的案件不是沒有,但這棟別墅光本身並沒有值錢到不惜殺害主人也要洗劫的地步……
實際上,別墅主人是一位凡派爾,他的心臟和眼睛遠比別墅本身值錢好幾百倍。
這大概正是他為何會被盯上的主因吧。不知道從何處開始的,莊園主人「不是人」的風聲走漏出去了,他轉眼間不再受到愛戴。那些捐獻、行過的善都成為笑話。這個世界的眼光不再將他視作人,而是怪物,價值連城的怪物。
利慾薰心之徒冠以剷奸除惡之名,幾名深受信賴的下僕夜襲莊主。翌日,一位執早班的女僕發現了血跡,一路從房間拖曳到大宅門外。她驚聲尖叫,立刻報警。然遺體未能尋得,只能確定失蹤的莊主已死。
──這就是他們兩人從高層那獲取的情報,即便大部分聽起來都像推測。
凶器收在他的兜裡,猶記得刀刃上的紅血如寶石般閃閃發光。
淒美得不似世間存在之物。
「哼。」黑長髮的女人低聲嗤笑,音色宛如削鐵薄刃。「但願不要被海鷗給吃了才好。」
斯特凡知道師傅說的是凡派爾的珍貴心臟,但他也在意和吸血鬼鬥得兩敗俱傷的那些兇手,遺骸是不是早就被昨夜的大海衝走。這裡沒拉起封鎖線,民眾照樣來來去去,謀殺案被地方政府嚴實遮掩,他們必須避人耳目調查。
「唉……」
青年嘆息,想起和顏悅色的那位莊園主人,在阿芙蘿黛蒂的代號是「父親」。
父親沒有家室,因此將所有海岸邊的居民當成他的孩子。並不貪戀血液,每周從阿芙蘿黛蒂以自己的血液交換定量的血液食糧。如果什麼也沒改變,他還能笑著在每年夏季召集島上居民,舉辦燈火輝煌的海上煙花慶典。
他多喜愛人類,就對人類多無防備。
「青鳥,你覺得凡派爾有這麼容易被人類殺死?」彷彿看穿了他所思所想,師傅勾起冷然的微笑。
「我們都知道父親多心軟,他恐怕握著那把銀器,苦笑著對他的孩子們說:『你們真這麼恨我?』然後握著孩子顫抖的手,對準了心臟刺穿下去。」
斯特凡猛然轉頭,喉嚨像壓著千斤重的大石,頓失說話的力氣,只能睜圓眼睛瞪著她。
像是期待她把故事接續,卻又不希望結局如此悲傷。不願意聽,可是又怕錯過。
「我寧願相信他是自己死的,也不願意相信他能被幾隻螞蟻輕易踩死。」某種與生俱來的傲慢和強大刻印在女人的石榴石眼裡。「至於那些螻蟻怎麼死的我不關心──」
「自殺了。」斯特凡喃喃道,那對清朗透徹的藍眼睛變得空洞而茫然,語氣卻很篤定。「自殺了。」他又重複一次。
人類這種既可恨又可悲的生物。
善意惡意,仁慈殘忍,儘管矛盾無比,在人身上卻可能同時並存。
「……是嗎。」師傅移開目光。她身為凡派爾,歷經了漫長時光,人類這種複雜的種族,於她而言仍是一本難解的經書。
她以往不懂,時至今日也不想搞懂。
兩人趕在最後一點夕色消失地平線以前,在附近隱蔽的樹林裡找到了貌若慈父的凡派爾,他睜著眼,旁邊躺著幾具屍體。
除了凡派爾以外,他們每個人身上都插著一把刀子,彷彿陪葬主人的忠犬。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太陽升起後,吸血鬼就會化成灰燼,才把主人搬來陰影處。
無論如何,真相早已經消失在海風裡。無人生還,無從查起。
斯特凡走上前,緩緩舉起手,闔上了死者的眼。幾滴晶瑩的淚水從臉頰邊滑落。凡派爾不信神,那他現在在這裡祈禱,父親會聽得見嗎?
無人能應答。
他雙手交握,閉上了眼,靜默哀禱。
那之後,某家報社不知從何挖來的情報,聲稱莊園主人是十惡不赦、凶暴殘忍的吸血鬼,當地多起失蹤死亡案件或許皆與其有關。沒有人能出來做證,事實撲朔迷離。勁爆的話題則成為即時頭條,傳遍大街小巷。
當地政府僅以吸血鬼為虛妄之談幾字公告,強欲壓下四處飛竄的嗜血八卦。
夜裡沒有多餘的光源,大地一片漆黑,只有火焰夾帶逼人氣勢燒開整座海岸,天邊細碎微弱的星子無聲哀慟。
今夜彷彿成了末日書上所形容的、世界終結那一夜。
火是紅色,因此他看得很清楚。沒有一刻比現在看得更清楚。這個國家如今正在燃燒,而惡魔的焰火正在擴散。
弔詭的是,明明是喪禮,曾受過惠的人們卻交頭接耳地歡呼喝采,慶祝他們根本沒眼見過的惡人終於下了地獄。真正的惡行充斥在空氣之間,惡火無止盡延燒。
斯特凡雙肩顫抖,餘光瞥見同事們沮喪地深垂下頭。他生氣至極,想為父親辯解,可腳才剛跨出去,便被師傅按著肩膀壓了下來。
「別招搖。不管這個世界為惡為善,要在大環境裡逆流而上,結局只有粉身碎骨。」石榴石的雙眼在黑紗帽子後閃爍幽微的光芒。凡派爾是這樣,人類也是這樣。選擇與浪潮為敵是有勇無謀的行為。
「你想反抗什麼,就記住我說的──磨亮自己,等待時機成熟。」
師傅像他的姊姊、他的母親。她伸出手摸了摸他的頭,直到青鳥倦意襲上,靠著她的肩膀沉沉睡去。
星の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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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睜開眼,一片赤色。
斯特凡眨眨眼,還以為自己仍身在那場所有人為之歡欣鼓舞的葬儀隊列中。但眼前是現實。
一管管紅色血液並排裝列收藏櫃內,剛下來的前一位鑑定本想叫醒正趴著休息的他去換班,在看到殘留些許淚痕的同事後不禁愣了一下。
「你還好嗎?」
「嗯?啊……沒事,只是太累。」
「這已經是最後一批了吧,加油。」對方拍了拍他的肩膀,咧開嘴笑著說:「馬上就可以休息了。」
「謝謝你。」斯特凡亦回以淺笑,拉緊了白手套回到屬於他的工作崗位──三刻鑑定的才能較為特殊,基本的各項支援外,還負責鑑定大部分寶石的品質優劣。即便他自認為4C是一種極為膚淺的辨價方式,該做的工作還是得做。
磨亮自己,等待時機,讓自己在大部分時間裡看上去沒有鋒芒。
星の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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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書會會長勞倫佐像在展示櫃內欣賞自己心愛的收藏那般,於四周踱來踱去,時不時觀察著司書們鑑賞眼睛,再勾起嘴角微笑。斯特凡順著男人目光,看向他正打量的那些寶石。
他們多數是從克萊門特號進口的,令他忍不住多想了一些。
亞斯德斯克對凡派爾的待遇不算太糟,人生是比較級的,斯特凡不曉得凡派爾是不是也這樣。倘若他們今天都是從最深的沼澤底爬上來,沒見過自由、沒見過花、沒見過天上的星星,那或許這兒對他們來說也不失為一處安歇之地。
從最糟的地方換到不那麼糟的地方。
可事實是,那艘船專為凡派爾享樂而打造,多少凡派爾見過也摘過了星辰,既已嘗過明亮的美夢,又怎會甘願屈居於淤泥?
會長先生玩這一齣實在過於冒險了。
或許是斯特凡盯得太久,隔壁的鑑定司書在他眼前揮了揮,才讓他大夢初醒似地回過神來。
「怎麼一直盯著寶石,你有這麼喜歡啊?」
斯特凡心中一凜,眼神飄了過去,確定會長沒發現他與他的視線重疊,鬆下一口氣。
「不管你認不認同,多數鑑定可能比人類更偏愛凡派爾一些。」藍眼睛的司書故作輕鬆地笑了笑,「無論居心為何。」
他以著只有自己聽得見的苦澀輕輕說道。
然後,抬起眼筆直地面向前方。
未有動搖,他必須直視──
自身處的地獄。
「生靈的地獄,不是一個即將來臨的地方;如果真有一個地獄,它已經在這兒存在了,那是我們每天生活其間的地獄,是我們聚在一起而形成的地獄。
有兩種方法可以逃離,不再受苦折磨。
對大多數人而言,第一種方法比較容易:接受地獄,成為它的一部份,直到你再也看不到它。
第二種方法比較危險,而且需要時時戒慎憂慮:在地獄裡頭,尋找並學習辨認甚麼人,以及甚麼東西不是地獄,然後,讓它們繼續存活,給它們空間。」
──卡爾維諾《看不見的城市》
星の旅人
3 years ago @Edit 3 years ago
星の旅人
3 years ago @Edit 3 years ago
同樣地晚上好~新年快樂!
以往都是先過目官方標題英文→查同字異義→寫文,但這次反常地先寫完才定標題,幸好Inclusion意思很廣,呼呼。
想提的是Inclusion有可能是
鑽石內含物,又名內部瑕疵。(不知是否也有影射讀書會內賊的含義?)珠寶業認為每顆鑽石都有屬於自己獨一無二的特徵,避免使用負面詞語才替換了新的名詞,但……
使用包容、不相斥這個單字,卻仍然掩蓋不了鑽石擁有瑕疵,價值便會下跌的第一個事實;和殘次品依然不受珠寶市場歡迎的第二個事實。
在人類的眼裡看來不一樣就是不一樣。
&
文中
師傅是上個企的NPC,想著斯特凡的成長很大過程都有她的陪伴,就客串在背景了!u////u
星の旅人
3 years ago @Edit 3 years ago
這篇文章實是因為各種因素誕生,我也寫得非常快樂,一開始是聊天時莉茲中說了“埃蘭和斯特凡可以多給她講一些凡派爾的故事”,我想了想,他大概只有這種凡派爾的故事可以講,也許反而會給莉茲帶來偏頗的觀念也說不定
但是,這樣也很好,沒甚麼不好的
人類是富有感情的動物,聽了之後,再憑自己的心意去看、去聽、去想
我很喜歡“你的經歷將造就你的視野、思考、行為,你這個人”這句話,猶如汪洋由滴水所匯積,如高山由砂礫所堆累,人與人的差異便從這些一點一點的“經歷”組成
有厭惡凡派爾的,也有喜愛凡派爾的人在;有傷害人類的,也有喜愛人類的凡派爾在。
為什麼?
……我想是因為,如此剛好,我們都是這世上難得擁有語言、能夠欺騙、也能互相理解的動物吧。
這次也萬分感激耐心看到這裡的你們!(一鞠躬)
父皇
孩兒們讓你失望了
(代號錯誤)
喪禮簡直地獄繪卷,好生氣喔我要檢舉報社收賄在背後有不可告人的骯髒交易
(無證據造謠ing)
aquamarine1114:
救命好好笑
阿寧中的留言真的好舒壓每次看每次都忍不住笑出來,好想要噗浪工程師開發一個追蹤留言的按鈕(哪來的奧客)
地獄繪卷的形容我好喜歡……
報章媒體的即時(勁爆)性<—>正確性始終是一把鋒利的雙面刃,我想在那個資訊還很封閉的時代,媒體識讀的觀念尚未普及,即便是謠言也可以很輕易毀了一個人……或一整個種族群體
我講一講又快偏題了趕快拉回來
阿寧中造謠表符好好笑好可愛,彷彿看到海岸邊斯特凡真實的心理活動(…)
青鳥的代號真的太適合斯特凡了……!不知道為什麼,斯特凡雖然經歷了那麼多事件,給我的感覺還是很夢幻也有不食人間煙火的脫俗感,比起一般不問世事的脫俗,斯特凡反而是看過太多,而能夠有智慧的去看待這一切,就像凡中說的,一個人的閱歷造就了他自己,斯特凡也在這些事件中吸收了非常多呢……不管好的還是壞的,他跟諾蘭德真的都是令人心疼的大哥哥TT(……)
人類跟凡派爾是可以和平相處的,我覺得斯特凡如果真的告訴莉茲這個故事應該對她幫助很大
!而且真的好喜歡斯特凡跟師傅之間的關係,儘管師傅只是代號,但她仍待斯特凡如自己的徒弟一般,師徒關係真的很令人著迷,是兼具友情親情也同時超越他們的存在,我也很喜歡師傅不願意相信父親是被人類殺死的,但人類的惡意有時候真的比很多事物都還強大,讓我想到獵人裡面會長打蟻王的片段TT
最後凡中引用的那段真的讓我心有戚戚焉……
生活即是地獄,每個人都有他的地獄,而我們都得面對地獄或是接受他、成為他的一部分
每次看凡中的文章都可以吸收到很多東西,不只是行文的句子還有文章的主軸邏輯都可以讓我思考上一段時間,寶藏……
!
然後我真的好愛看凡中的後記,為什麼可以連後記都這麼有內容,我跌倒
(咦
Lizester_:
被注意到好開心!青鳥還有帶來幸福的意象,當初想代號的時候,毫不猶豫就定了
我也覺得凡很有趣的一點是…
明明周遭的人(師傅)都希望他不問世事,而他的特質也讓他較適合超脫塵俗,但他還是入世了,還是自己踏進了紅塵攪和這一群凡派爾和人類之間的紛紛擾擾……越陷越深(…)
異族和平聽起來多荒唐啊!但是,哪個主人公的夢想沒有被嘲笑過呢,哪個人沒有做過明知不可為仍執意為之的事呢,正是這些被看不起的願望才撐起如今輝煌和平的時代吧,有時看著歷史偶然就會生出這種感慨
可以感受到師徒情深好開心…!!他們彼此都對彼此的價值觀產生一定的影響力,出現在一些小細節裡XD
真的!…人類能辦到的事有時候可怕得難以想象呢……獵人雖然沒有看,但剛剛咕狗了一下蟻王篇,好有興趣!空閒來補
結尾的那段是我在看有關工人階級受到剝削的新聞時(到底都在看什麼)意外發現的引文!就覺得…呀 好適合司書們的觀點
可以成為地獄的一部分。也可以不成為地獄,但是進入地獄,提高警覺和戒備,幫助那些在地獄裡卻不是地獄的東西,給他們得以存活的空間。
進入司書這個體制以後,時時保持戒慮,觀察哪些凡派爾不是地獄,給他們空間存活……寫出來以後發現跟莉茲中的無愧於心“不讓凡派爾成為誰的地獄”概念不謀而合!我們還是同時發的這篇,真是太巧
(電波接上了!)
呼呼我也屬於很喜歡看後記的小粉絲,煩惱是最近的後記好像有越寫越長的傾向(…)只好讓內容看起來不那麼廢,竟然會喜歡看後記ToT開心…可以放心越寫越長了(住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