倏地窗中的倒影多了一個，少年的身影出現在老者身後。
　　「午安查德先生！在想什麼呢？」少年朗聲向認識的老司書打招呼。
　　剛踏入飯堂時，就隱隱約約嗅到空氣中飄蕩著紅茶的味道。
　　被紅茶的香氣吸引來的少年，就似冬季林中的小動物被食物吸引來一樣，隨著氣味的小徑走，就來到這裡了。

　　「小事情，最近還好嗎？」轉過頭望向少年，唇際咧開淺淺弧度，老者笑得溫和。
　　「坐吧，那邊沒人。」眼神瞥了下還空蕩蕩的對坐，有人聊聊天也挺好，他想。

　　「那我不客氣囉。」在有著漂亮木紋的桌上放下自己的餐盤，上頭盛著下午茶的點心和一壺熱騰騰的紅茶，正適合聊天。
　　名喚月光的茶葉由夏摘的嫩芽製成，溢出甜美的花果香，湯色橘黃，就似老者的眼睛顏色一樣。

　　安座後看到老司書被白布包著的手。腦裡有不同的想法彈出來，但心底隱隱有預感，這是因凡派爾而受的傷。隨這想法出現，莫名的感到老者的傷和自己脫不到的關係。
　　「查德先生……您的手在滲血？沒事嗎？」少年按捺不著，開口問道。

　　「噢、呃……關於這個……」張著嘴好一晌，查德還是沒想到太好的理由去搪塞眼前問題。
　　「昨天不小心弄傷的，沒什麼大不了。」擱下茶杯擺了擺還健全的那隻手，想用動作吸走少年注意，別讓他的視線老盯著紗布上暈開的那對玫瑰。

　　老先生驚訝的臉有點可愛，有那麼點點似自家的凡派爾，明明人類和凡派爾是不同的種族，但自心底泛出的親切感卻是一樣的……果然是因為鬍子的緣故嗎。
　　「沒事就好了。」但看老者揮手的動作，明白對方不想繼續這話題，也就不追問下去了。轉而拿起點心，默默嚼一大口。
　　「那查德先生可以陪我聊聊一兩日前讀書會的事嗎？」吃畢點心，往嘴裡灌上滿滿的一口茶，頓一頓看看司書的反應，才繼續說道。「之前試裝的時候，聽到會長的提問，問我是否會珍惜凡派爾……我不了解他們、我答不上。」
　　「查德先生很了解他們吧？」紅金的眼眸自稍為過長的瀏海中偷望著那受傷的手。是的，日夜和這異族相對、面對他們最嚇人或攻擊性的一面。「如果是您，您會怎樣回答會長的問題呢？」

　　放下的右手指尖摩娑著彼此，眼眸緩緩歛下思考著什麼，良久，老者終於開了口。
　　「他們身手敏捷，視力、聽力，和你想得到的每一項感官都比我們要敏銳，能躲在影子裡不被人發現，也能讓人看不清他們想掩藏的任何一件事。」緩了緩，珀色的眸細細觀察著少年神情，謹慎地揀著待會放到話題上的一字一句。
　　「如果是司書……或者說獵人，從這樣的角度來看，我並不喜歡這樣的對手。」字裡行間透著溫和，老者盡可能地讓短短一句話別像腰間銀刃那般鋒利。

　　少年拿著杯子呷一口紅茶，邊聽著老者的話。老者的眼神和口上話，比預計的溫潤，似杯中那片氤氳橘黃。
　　看不清他們想掩藏的任何一件事。這番話令少年聯想到魯西斯，這十年來他隱瞞自身物種的習性，也正因如此，自己才不清楚對這凡派爾的感受吧。
　　「那放下工作的身份呢？作為查德的時候呢？」稍稍用力握緊手中的杯，語尾也拉緊，少年亟慾能在眼前的長者身上找到自己問題的答案。

　　似是早料到少年會這麼問，老者這回答得快了些。
　　「就得看那位凡派爾是位什麼樣的人了。」瓷杯乘著指節緩緩向上，滾過金線的邊緣靠上唇沿，傾身將茶湯緩緩沁入，馥郁香氣又一次邀請他走進漫著薔薇氣味的花園，這回他嚥得飛快，斷然拒絕了它的邀請。
　　「唯安喜歡喝茶嗎？」抬了抬手裡茶杯，他問道。

　　「嗯？」正當為得不到答案的時候悶悶不樂時，卻聽到話題一轉到別的方向。順著老者的手指望向自己的杯子。「我嗎？嗯、我想喜歡吧。」
　　低頭望向快飲盡的杯底，水中倒影的一頭啡紅髮把思緒帶回從前，十年之前。
　　「……茶葉是昂貴的舶來品。在小時候還和媽媽一起生活時，我們只會用黑莓葉泡水飲。」對母親的回憶就餘下那和自己相同的啡紅頭髮。
　　「後來……後來遇上魯西斯後才第一次喝茶。他會陪著我食飯，但不會進食，他就只是飲茶。因此我也培養了這習慣。」此時杯中的紅茶，也是這位照顧者的私藏，在隨身行李中一起被帶進這裡。
　　往昔兩人相對共飲，一壺熱茶往往很快飲盡，而現在卻放到涼掉，自己都未能飲完。

　　「那麼，你喜歡魯西斯嗎？」空蕩的瓷杯喀答一聲落在桌上，老者嗓音比他方才的動作更輕了些，細得宛若耳語。
　　還沒待少年答上，珀色雙眸已然歛下，嘴裡喃喃不是身為司書該給的建言。
　　「相信心裡給你的答案，然後盡你所能去保護吧。」染上霜雪的鴉影悄然扇動，那雙珀色再一次望著少年。
　　「趁它還在你心裡，趁你還惦記著它。」
　　「但是別忘記了，困難的不是作出選擇，而是承擔選擇之後的結果。」老者溫煦笑容裡藏著嚴厲，刻意地眨了眨眼想提醒少年別忘記那天簽下的薄紙。

　　「嗯？我不會忘記了。」看到老者俏皮的眨眼想起第一週的事，臉帶微笑點點頭作出保證。
　　「那萬一……萬一結果是自己所不能負責呢？」沒正面回應那答案早已心知肚明的問題，而繼續提問。
　　「……魯西斯他……一個月四至五人，十年下來就近五百多人了。」頓一頓說出壓在心底多年沒能分享的事，壓著杯的手指用力得關節發白。
　　「這樣的他，我能……我能承認自己喜歡他嗎？而不會因此而被人譴責嗎？」作為人類和作為唯安的部分在拉扯，皺眉的少年直望向老司書，似是求救、又似是告解，聲線顫抖隱隱帶著哭音。

　　「遮起眼睛，轉過頭不去面對或許很懦弱，但也是選擇。」輕嘆了口氣，這問題連他也找不著解答，若是可以，大概也不需要這身制服了。
　　「這麼做的後果你比我更清楚，就是再一次面對我們，或許他會活下來，或許不會。」揉去話裡威脅，盡可能說得不帶荊棘。
　　「想一想再過幾天是什麼日子，他不會停下腳步等你擦乾眼淚。」

　　「幾天後？不就公開展示……」原本的思緒被司書結未的提點打斷，恍然大悟的雙眼睜的大大。
　　「……怎麼這麼快就一個月……可我還未整理好想法、未清楚自己的心情就已經……」就已經要準備分別。口中的話說不出口，少年啞然張嘴，雙唇張合似是想把口中的話吞出來。
　　掙扎著吐出來的卻是別的話。
　　「……我不想分開……我喜歡他、我的凡派爾……」雙唇咬緊、斷斷續續的低語出心聲。「也許他生存的方法不容於人類，但我不想離開他……」
　　淚水滴進杯裡，在橘黃的茶水中盪起一圈圈的漣漪。

　　默默飲盡最後一點茶水，眸底的少年仍收不住淚水，滴答滴答落著哀戚的雨。
　　『夠了，查德，你說得已經夠多了。』
　　心底告誡著自己別再多嘴，卻想起那天在小會議室裡對玫瑰許下的誓言。

　　「別哭了，待會要有人來看我是怎麼把人罵得這麼慘。」唇間笑意變得苦澀，是時候結束隨時都要讓人逾矩的話題了。
　　「好好想想吧，也許你不是一個人。」刻意地將落在額間髮絲往後抓去，指尖輕輕撚著八字鬍，似是模仿著誰。
　　「我該走了，下次見，唯安。」

　　兩眼眨眨定定凝視老司書的動作。看他裝模作樣的演出岡薩雷茲一板一眼的樣子，忍不住噗哧一聲笑出來。
　　是的，我不應該再哭了。儘管是條險路，但現在我得努力嘗試逃出去……少年伸手用羊毛袖子拭去淚水，默示的朝老者點點頭。
　　「……下次見，查德先生。」抬頭望向整裝準備離開的三刻開採司書，微笑著說出自己小小的盼望。「希望下次再見時，仍是一個可以愉快共飲的場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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